第40章 逃避 容留

與此同時, 扶蘇殿的宜章正美滋滋地等着,陸危帶回來好消息。

阿姐不知道會怎麽說, 她應該不會聽不進去陸危的話。

陸危這個人一向最擅長體察人心,阿姐又是他的親姐姐,對自己的姐姐低頭,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宜章越想越覺得事在必成啊。

這時候,外面通傳的太監走了進來,輕聲說:“殿下,月照宮的人來了,說是有話要與您回禀。”

“來得正好, 快讓他進來。”語氣過度歡快地說完, 宜章又頗為疑惑,怪了, 怎麽是月照宮派人來,而不是陸危回來。

但他也沒有多想其中緣由, 畢竟去的人是陸危嘛。

“回五殿下的話, 陸掌事去月照宮的途中受了傷, 現在正在月照宮診治,公主吩咐奴婢過來與五殿下說一聲,陸公公暫時就不回來了。”

宜章正在喝茶,差點一口噴了出來:“什麽, 說清楚,你說陸危他怎麽了?”

“這能受什麽傷?”宜章覺得他們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這不是好笑的嗎, 從扶蘇殿到月照宮的路,他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這還能受傷,不如告訴他, 陸危是被老虎咬了呢。

宮人面無笑色,很認真地說:“五殿下,奴婢沒有開玩笑,公主也沒有吩咐奴婢這樣說,陸掌事的确受了傷,現在還在昏迷呢。”

一般這個時候,宜章都不過去了,但是他現在越想越覺得這事有蹊跷,來傳話的宮人也說得含糊不清,他心頭不能安心。

還是他親自過去一趟的好,縱然沒有事情,虛驚一場的話,和阿姐借機和解也不錯,到了這裏,宜章還是多少有點不信。

宜章到了月照宮,一路直接去了主殿,卻沒有如願見到阿姐,反而是碰見了侍女捧荷。

“五殿下,公主正在後面廊下賞花,太醫正在為陸掌事診治。”捧荷說得挺含蓄的,賞花是假,守着陸危才是真的。

Advertisement

“在後面?”果不其然,宜章聽了後,不可思議地皺了皺眉,阿姐在那裏做什麽。

捧荷可不敢讓他多想下去:“五殿下快去吧,要不還是奴婢去請公主過來。”

“不,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宜章果然看見了阿姐,她正在廊下的月季花叢前,心不在焉地賞花,手裏翠色的扇子流蘇,被卷到了玉白的手指間,似是愁腸百結,看上去有點清冷的孤獨。

“阿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呀?”他忍不住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江央公主擡起頭,多少有點沒精打采的,聲音清透:“你來了啊。”

“陸危呢?”宜章不知該怎麽繼續說,只好尴尬地問起了陸危,一個太監還不值得他特別關心,主要是想過來看看阿姐的。

“受了傷,還沒醒。”江央公主也看出,他并不太關心,只是簡略地回答了一下。

因為,醫官要為陸危脫掉衣裳查看傷口,再加上江央公主的身份留在裏面,是不成體統的,她就只好在外面等一等。

這樣想着,她随手摘下了一片花瓣,在指腹間揉撚,花汁印在了手指上。

宜章看得眨了眨眼,阿姐可從來不是個辣手摧花的人呢,這六神無主的,明顯是不大對勁。

但不計如何,話還是要繼續說下去的,便吶吶道:“我路上聽他們說,陸危是被人推下去的,那……查到了兇手是誰嗎?”

“扶婉說,是二皇子。”說到這個,江央公主可就瞬間眼中有了冷芒,來了精神。

“不,這不可能。”宜章直接否認道。

眼見阿姐的目光探究,他連忙解釋道;“我是說,二皇兄與陸危一個太監,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平白害他是為什麽,肯定又是扶婉誣陷的,阿姐你千萬別這麽快下定論啊。”

宜章似乎不知道,他一旦有些心虛的時候,說話的語氣和速度都會和平常不一樣,而且話也會變多,極力的想要說服對方。

江央冷冷含笑道:“等等,你不覺得,你比我更武斷呢。”

“阿姐我們現在說的,不該是這個問題,哎,我的意思是,阿姐你打算怎麽辦?”

“去問啊,這還用說嗎?”江央公主似乎以為他問了個傻問題,看傻孩子一樣的眼神。

“怎麽問?”

江央公主背過手去,走到了廊庑裏,淡淡地說:“不旁敲側擊的問,就是光明正大的直接問,除此之外,還能如何?”

“阿姐,你何必為了一個陸危,要去與皇兄他們對峙呢,這件事是扶婉做的不說,固然是愛屋及烏,我也不需要如此的。”

宜章以為,阿姐是因為他的緣故,雖然了解二皇兄不會計較,但是撕破了情面畢竟不好。

“我明白,只是,”江央公主當然不止為了宜章,但沒必要說出來,她欲蓋彌彰地捋了捋耳鬓的發絲,歪了歪頭:“宜弟,你究竟是在怕他們,還是真的以為兄友弟恭?”

宜章恐懼着沖突,他讨厭扶婉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和他相比,扶婉才是處于下風的那一個。

但是,他恐懼以同樣的态度,對待二皇兄和四皇兄,那可就不一定了。

且不說他有沒有他們的手段,單純的就狠心來說,宜章恐怕目前就做不到。

他貪戀這一時的平和,陸危還不值得他去打破這一切。

很難不讓江央公主懷戀母後在世之時,倘若沒有那一出,宜章的地位本應當固若金湯的才對。

宜章稍微低着頭:“我沒有,可這幾年來,二皇兄他們的确幫了我良多,課業上也對我多有教誨。”

“是嗎?”江央公主扯了扯嘴角,很淡然地反問了一聲。

卻并沒有企圖得到他的回應。

宜章心慌意亂,他不想相信,但是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真的:“我只是在想,這件事還需要從長計議,免得遷怒了別的無辜之人。”

江央公主略微拔高了清冷的聲音,帶着質詢的味道:“你覺得我是在說謊?”

“我當然不是說阿姐你,可是扶婉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眼看着又要劍拔弩張起來,好不容易緩和的姐弟關系,宜章打心底不願意再吵一次,上次他自己摔門而去,就已經夠過分的了。

哪怕真的是阿姐錯了,他也該包容一些。

宜章這樣一想,很快就将心底的波瀾平息了下來。

“你去問問那個內侍,他是不是看見了,扶婉和遇晏他們在一處。”

“我問了,他說沒看見是誰。”宜章奪聲道,這次底氣十足,他是真的問過,又說:“等陸危醒過來,我們可以問他。”

江央公主慨然道:“當然可以,你敢問就好。”

“你做的很好,阿姐既然開了口,勢必是要留你在此了,阿姐若有什麽事情,定要來告知我。”宜章當然是心中自有主張的。

他想要照顧阿姐,将父皇的那一份,也給了阿姐,讓她無憂無慮,能夠的到一些彌補。

這時候,太醫走了出來,江央公主抛下了宜章朝他走了過去,竟然要親口問一問情況。

宜章心頭彌漫上了難以言喻的苦澀和辛酸。

他好像失去了點什麽。

但是說不上來。

“公主,病人的手腕處有骨折的情況,微臣已經開好了藥方,也墊上了夾板,也和病人說過了該注意的事項,情況不是太壞。”醫官給陸危統統查看了一遍後說。

情況并不算特別差,許是因為在滾落的過程中,有一些東西墊在了石頭上,沒有造成比較嚴重的碎骨。

江央公主才稍微放下心了,讓捧荷拿了賞錢,然後送太醫出去。

她轉臉就對身邊的宜章說:“方才太醫的話你聽到了,現在就讓他留在這裏養傷吧,想必你一時半會也不缺人的,或者,本宮派個妥帖的人來換過去。”

宜章:“阿姐,不必了,你的人還是自己留着用,陸危留在這裏不給你添麻煩就好。”

江央公主不欲與他再生争執,哪怕是親姐弟,也容不得這麽戳刀子的。

還是讓他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于是,落落寡歡的宜章,也讓她一并趕了回去。

而且,現在天色已經太晚了,他明日還要去上早課。

宜章站在月照宮的門口,自我安慰地想,起碼算是和阿姐和解了吧,這才落寞地走掉。

江央公主走近房間裏,陸危緩緩睜開了眼看向她。

她低聲問道:“你早就醒了?”

“是。”陸危嗓音微啞地回答。

“本宮與宜弟說了,讓你留在這裏養傷,他已經同意了。”江央公主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宜章對陸危雖然還算器重,但這下他受了傷,又只是一個奴婢,若是沒有人壓着,那些醫官必定是不願意仔細看的。

這些傷眼下看着沒什麽大礙,不傷性命,但是多少人都是養傷時,看護不佳染了重疾的。

“多謝公主容留。”

“不必。”她還是沒忍住低下頭凝視着他,發現他的額頭上也撞出了血痕。

她按捺住了心底殘存的驚悸,顫聲問:“陸危,疼嗎?”

“公主還是別看了,”陸危擡起另外一只手,想要竭力遮住血污,微微費力喘息着笑道:“更何況,卑臣也并不太疼的,眼下見了公主,便更覺不疼了。”

江央公主看他身上猙獰的傷口,哪有不疼之理。

她的眼眉輕顫了顫,抿了抿唇角輕聲斥責道:“你這是胡說了,當本宮是三歲小孩嗎,那麽好騙的。”

“公主三歲時,想必也很可愛了。”陸危輕笑道。

但他不敢笑得太劇烈,感覺身上的皮肉都牽扯着泛疼。

“你看到了,也經歷過了,知道本宮在這宮裏的處境如何了,即使已經落寞如我,不可能永遠沒有是非困擾,也不可能次次都能救下你。”

“不會下次了,殿下才是應當被保護好的人。”陸危低聲道,他的左手腕骨處,摔成了輕微的骨折,現在被裹了起來。

“公主放心,卑臣很快就會好的。”陸危自己也問了太醫,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傷耽誤太久,更不想……在月照宮占據太久。

江央公主柔聲緩緩道:“方才本宮與宜弟的話,你也都聽見了?”

她莫名有點在乎陸危的感受了,這些話任何人聽見,大概都不會太高興,陸危對宜章也是盡心盡力,到頭來在他心裏,還是不足以破除虛假的迷障。

豈不是太令人寒心了。

“是。”陸危又笑,只是短暫地笑了一下,說:“公主,五殿下和二皇子他們的關系,不是那麽容易打破的。”

他完完全全的都聽見了,但是他不在意,不是所有人都那麽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所付出的都能夠、都應該得到回報。

“你怎麽就知道?”江央公主半真半假地展顏道。

“咳咳,公主您不也知道,陛下對謝大将軍的情誼嗎,雖說到了現在,不大一樣了。

但是,當初那麽多的世家子弟,唯獨謝大将軍能有今日,豈不知歸根結底還是陛下那時念在年少情意,才會如此的提拔器重。”

自然,養虎為患這話,放在後面說。

“更何況,二皇子和五殿下可是手足兄弟,血脈相連。”陸危跟在宜章的身邊,二皇子他們在五皇子面前,一直都僞裝的很好。

而且,又算是從小一起長起來的,至少在此之前,陸危都不認為,二皇子會如此的狠毒。

“他就沒有想過,那時候人也是不同的。”江央公主稍微吸了一口氣,迫切的讓自己平靜下來,負手說:“他就是執迷不悟。”

陸危輕輕地笑了笑:“在五皇子眼裏,公主未嘗不是如此。”

宜章只會覺得,阿姐是女兒家所以比較脆弱,因為一點風吹草動就疑神疑鬼。

“差點将命都搭上了,你還笑得出來?”江央公主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陸危止住了笑意,說:“不,殿下,如此二皇子不也是不打自招了嗎?”

“如此就值得嗎?”

“值得。”陸危眼都不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概括了所有。

江央公主沉默了下去,唇瓣動了動,自嘲地說了句:“歸根結底,竟然是我自己的緣故了。”

若非是他們的離開讓宜章不安,他也不會對二皇子他們那麽關系“融洽”。

“這自然也與公主無關了,彼時公主年幼,已經做到最好了。”陸危忍着疼痛坐起來。

他盡力以平緩凝和的語氣,慢慢地安慰着江央公主。

那時候,皇後盛寵無邊,五皇子出生後就被當做儲君看待的,雖然皇帝對二皇子他們沒有冷待,态度課業上,也是一視同仁的問詢。

彼此心底終究都是清楚的,有些人生來為君,有些人注定為臣。

自然沒有別的心思,作為哥哥的見到弟弟失落又可憐,小孩子自然而然就玩到一起了。

然而致命的是,随着諸人日漸長大,皇帝的态度漸漸暧昧不清了。

朝中大臣也随之搖擺不定起來。

陸危倒是挺想反問公主的,既然她自己很明白,人都是會變的。

有沒有想過,有可能他也是會變的,到時候如此傾心相付的公主,該如何自處呢。

萬一他為了更多的利益,而選擇了背叛了他們,公主真的可以防備嗎?

但是陸危太想珍惜這珍貴的溫情脈脈,他一句都沒有問出口。

江央公主忽而發問:“是不是很後悔?”

“嗯,卑臣該小心一點的,當時跑掉其實也不錯。”陸危吐出一息,像是開玩笑一樣說,神情倒是很輕松,依舊克制地說:“現在只能求公主的庇護了。”

“你知道本宮說的不是這個。”江央公主低下洇了墨般的眉頭,在白皙如玉的皮膚上,如同畫卷裏的美人。

“還有這個,卑臣差點忘記了,”陸危沒有辯解,反而突然伸出了手,在她的面前攤開手掌,露出了一塊白色的玉璧:“這是五殿下送給公主您的,卑臣還是保存了下來。”

仿佛還有點驕傲的意味。

江央公主就要伸出手去,想要拿起那染了血的玉璧。

“等等,”陸危連忙先攥着袖子擦幹淨,才給她遞了過來:“公主,只剩下這個了。”

“往日一貫見你是個機靈的,怎麽在這些死物上,倒成了個傻的,扶婉既然有意為難你,就是扔了又如何,”江央公主五味雜陳地說。

陸危撚着袖口:“這畢竟是五殿下送給您的。”

“是嗎……”江央公主擡手接了過來,指尖輕輕地摩挲過溫潤滑膩的玉質,翻來覆去的打量,掀起眼皮說:“難道,玉雕有意,人卻無情嗎?”

陸危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他的頭腦不太轉得過來,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答複了。

五殿下在逃避手足相殘的慘狀,那還是情有可原的,他呢,他卻是在逃避自己的求而不得,這就很可笑了。

他終究是個沒有福分的人。

而江央公主也沒想等着他的回應,她已經不着急了,一切都要慢慢來。

她還是希望,陸危在痛苦中有一點輕松的心情,那她就不能這樣逼問他了。

“好罷,你暫且歇息吧,本宮也回去了。”

“公主請等等,卑臣有一句話要說,”陸危叫住了要離開公主,待她轉過身來,笑了笑說:“若是公主要為了卑臣計較,與二皇子他們現在就撕破臉,不值得。”

他不是沒脾氣,而是他知道,在沒本事的時候有脾氣,都是要死的。

雖然對于公主他們來說,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但有句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還是太不好的。

江央公主秀眉軒然揚起,對二皇子等人生出了厭憎之色,冷冰冰道:“本宮不可能不計較的。”

陸危心底無端地泛起波瀾,他能夠接受今日所受到的苦楚,因為他可以将這一切視為此時的代價。

第一次生病時有人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捧荷,你去分派幾個人過來,就負責照顧好陸危。”江央公主若無其事地吩咐道,也不管別人怎麽想的。

捧荷聞聲這才張望了一眼,眼前的一幕,這還真是令人頭疼。

但陸危這次的災禍,肯定和公主和五皇子有關。

她抿了抿唇角,只得應承道:“是,奴婢遵命。”

捧荷出來後,站在廊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還真的是有些佩服陸危了。

不管是不是居心不良,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也是十分不易了。

“咱們公主果然心底仁善,”挽栀和她并肩而行,路上略微有些豔羨地說:“陸公公的待遇可怎好,一般人可得不到呢。”

“這一位又怎麽算得上一般人。”

“說的也是呢,能做到陸公公這個份上,也是少有的了。”挽栀以為她是指的是,陸危能夠同時在五殿下和江央公主之間,如魚得水。

這也的确是一種本事,縱然親姐弟能夠伺候好這個,也不一定能夠讓那個滿意的。

如此就可見得,陸危的難得之處了。

捧荷沒有特別解釋,這種事情對于挽栀來說,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她笑眯眯的和挽栀一起走出去,将這個秘密壓在了心底。

說的也沒錯,做太監到了這份上,難得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