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蹤跡 面貌
夜雨連天, 大雨磅礴,琉璃泉殿內一片寂靜, 等輪值的侍女進入殿中,發現已經空無一人。
江央公主醒來時,渾身無力,只能聽見一群人斷斷續續的談話,他還記得自己只是喝了一杯,侍女端來的茶,就昏了過去。
“我們這麽做真的好嗎,這樣會不會太魯莽了?”
有男子沉聲道:“如果不這樣做, 咱們怎麽能引出那個狡狐呢。”
“你确定, 他會來這裏嗎?”
她無力的靠在了椅背上,通身冰涼徹骨。
“那個閹人跟了我們的蹤跡許久, 如今,有這江央公主在手, ”說着聲音的主人頓了頓, 掃了一眼昏迷的江央公主, 冷笑道:“他一定會來!”
難道他們說的是陸危?可是,他們引陸危來做什麽。
“不愧是狡狐,我們藏匿的如此隐秘,他居然這麽快就能跟來。”
“你以為呢, 他們如此重用一個太監,自然不是平白無故的。”
江央公主緊閉雙眼,漫無邊際的想, 原來,陸危居然還有狡狐這種名號嗎?
但是這些人憑什麽以為,陸危會因此就被引來呢。
他們又是什麽目的。
她的思緒像是被外面的大雨聲, 澆成一團混沌了,遲遲想不出一個準确的原因來,這批人是很少的,
“這個太監如何?”
“性情不大好,喜怒無常。”這是她身邊某個宮人的聲音,江央脊背僵硬,無端的想起了捧荷,一直在重蹈覆轍,總是有旁人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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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院落之外,已經來了他們要等的人。
火把四起,火光亮堂堂的,落在二人身上,謝湖長發披散,橫眉冷目掃過面前的人,人影幢幢,在夜雨裏,随着被風吹動的燈火搖曳。
“死太監。”
謝湖神色微變,猛地擡起頭:“你說什麽?”
對方說:“我就說,你怎麽瞧都不對勁呢,原來是個沒根的東西,不管多久,爬到多高的位置,你都只是個太監。”
這成為他們攻擊謝湖最有力的武器。
他忽然側首而笑,輕輕捋過頸邊一縷墨發,意味不明道:“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瞞了,畢竟,也怪辛苦的。”
謝湖沉眉斂眸,他的臉頰被劃出了一道血絲。
“這可不好,”謝湖反手以指背拭過頰上的細傷,瞬間煞是惱火,咬牙切齒道:“你可叫我如何去見殿下呢。”
他對這張臉的在乎程度,不亞于自己的性命。
這時候的江央公主面前來了一個人,先是彬彬有禮的說了一句:“委屈殿下了。”
江央警惕地問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您不認識在下,在下卻是對您早有耳聞,您也一定知道自己的母族秦家吧,我們今日所為,無非就是想要請公主與我們共襄大業。”對方的口中雖然說着合作,但是對待她的态度卻是漫不經心的,沒有什麽誠意可言。
江央自然也沒有什麽好聲氣:“是嗎,倒是不知你們有什麽大業可談。”
“這就不必與你多說了,你這樣高高在上的公主懂什麽。”
江央公主緩緩吐出一息,冷然涼薄道:“一條争奪我父皇留下的殘羹冷炙的狗,本宮為什麽不懂。”
“你……閉嘴。”
就在這時,門扇突然被一把推開,有人裹着冷風大步走進來:“我看,該閉嘴的人應該是你吧。”
緊接着,謝湖擰腰錯身,奪步而出,擡臂從江央面前青年的頸前繞過。
手上長劍懸腕一轉,劍鋒吻頸,血色揚灑。
他謝湖的墨綠色鬥篷染了血色,厚實的面料已經濕漉漉的:“殿下,我來遲了。”
“謝湖?”江央公主聞聲才要站起來,就因為渾身無力向地上跌去,卻沒有落在冰冷冷的地上,而是被人騰空抱進懷裏。
帶着佛手柑清香的披風,包裹住了江央公主,那種溫暖的氣息,令她頓時有些安心了。
她烏黑纖長的眼睫上,籠着冰涼細密的雨霧,垂頭半靠在他的肩上,發絲貼着慘白臉頰,微微喘着氣。
他抱着江央公主,視若無睹地越過去,只淡漠地留下兩個字:“處死。”
江央公主早晨醒來後,發覺自己的眼前似乎有了光,如同籠了一層水霧般,朦朦胧胧的,雖然只有大概的輪廓影子。
她竭力睜大了眼睛,漸漸的,依稀能夠分辨簾帳柱子在哪裏,哪裏可能是門扇。
江央一摸果然是門扇的位置,她能夠看清楚陸危的臉,他知道一定很高興。
琉璃泉殿外,一道颀長清瘦的背影,正背對着她負手而立,面前的人正回禀什麽:“公子,這是下虞那邊傳來的消息。”
片刻後,她聽見了男子沉靜沙啞的聲音:“如此,我知道了,爾等不必在公主面前多言。”
天光遮蔽了謝湖的面目,謝湖亦是不比平日,只着了月白色銀絲暗紋長袍,頭上束了白玉冠,多了些名士墨客的風流蘊藉,像一個閑散寫意的清貴公子。
江央公主扶着柱子,想要看看這個謝湖,究竟是什麽模樣。
于是,等了半晌後,她看着謝湖緩緩轉過身,驟然睜大了黑白分明的雙眼,咬緊了唇瓣,将身子背了過去,通體發寒。
她唇瓣顫動,猶自不敢置信:“陸危?”
陸危怎麽會是謝湖?
午後的琉璃泉殿,江央公主屏退了所有的侍女,獨自一人,抱着雙膝在琉璃泉殿裏,盯着眼前的寶相花承帳出神。
殿外青翠搖曳的竹影映進來,微微晃動搖曳着,像是在地磚上游移的魚兒。
陸危覺得哪裏怪怪的,一如往常地走近到了公主身邊。
明明聽到了動靜,江央公主并沒有如往常一般,會擡起頭來“看”向他,濃長的烏睫低垂,掩住了眸中明滅的光色。
陸危當她沒有發覺自己回來,便一如既往地去握住她的手腕,這時江央輕飄飄地問道:“這麽裝,不累嗎?”
陸危以為自己聽錯了,正在他不敢置信地擡起頭,正迎上了江央公主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
女子平日游離的眼眸,此時此刻目光如炬,仿佛可以将他穿透:“謝……不對,應該是陸危,你就是這麽欺騙本宮的?”
“公主,您可以看見了?”陸危大喜過望,
江央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他的喜悅是不是也是一種随機應變。
這個對她說永遠忠誠的人,已經如此游刃有餘的,在她面前僞裝欺騙。
她終究也是和父皇同一種命運。
為了這無上的權力,與愛人近在咫尺,心如千裏。
“我不這樣做,怎麽能光明正大的娶到殿下呢。”陸危說到這裏,越發的腰身挺直。
“卑臣深知,唯有謝湖的名字,才能與您的江央二字并存。
陸危,陸危算是什麽呢,是一個奴婢,即使他是江央公主的情郎,愛人,也只配做殿下的奴婢。”
他野心昭昭,他想要做她的驸馬,接手她的餘生。
“為何不一早就告訴我真相?”江央疑似有些心軟了,目光也不那麽冷若冰霜了。
陸危苦澀地笑了笑,說:“卑臣的身邊,都是謝淮真的眼線,他不放心我的,殿下,我不能暴露。”
唯有在那個寝宮的時候,他才能做她的陸危,才能聽她喚一句陸危。
“不過素日私下裏,殿下繼續喚我陸危也無妨。”
他們将陸危當成了宜章,捧荷的屍體被他指認為了江央。
而謝淮真,大抵對秦月禪真的瘋魔了,說只要他願意改姓謝氏,自己願意留他一命,甚至将他視為親子。
彼時的陸危,怎麽可能不願意。
他秉性聰慧,借着養傷的時機,謝淮真對他當真是傾其所有,他是值得稱道的那個人。
他不是男人,不是女人,只是一個太監。
江央公主依稀明白了,為何謝淮真突然消停了下來,而那公主陵,又是從何而來,裏面葬着的是捧荷:“你的聲音?”
陸危撫了撫自己的喉嚨處,悻悻地笑道:“當初在大火中熏啞了,怕他們識出破綻,将錯就錯沒有治過,順便也騙過了公主。”
彼時,謝氏也形勢嚴峻,秦家被吞噬的一幹二淨,餘下的秦家子弟,也臣服于謝氏。
他以謝湖之名,招攬賢能,為謝淮真奔走,極盡所能。
“謝淮真自是早就識破了我的身份,但我已經為他立功無數,成為了他的心腹,也有了親信,我與謝淮真說,我是五殿下的伴讀。”
誰會把信任交付給一個太監呢,畢竟一刀殺去骨氣的人,謝淮真對太監之流更是鄙夷輕蔑,
當日,接到了他們重新定都的消息,宜章和江央公主還活着的消息,自然傳到了謝淮真的耳中。
謝淮真逼問他的身份,陸危真假摻半地說了,
“我說我有一個心上人,是五皇子的皇姐,江央公主,渴慕已久。”他的最後幾個字,說的極為深沉懇切。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這就涉及到卑臣的私心了。”
江央公主幾乎能夠猜出,陸危想要說什麽,但她不願意去想。
陸危淡淡道:“因為我也想知道,公主對我,究竟情深幾何。”
有了一個處處對她忍讓,安穩熨帖的青年才俊謝湖,和一個殘缺的太監,他也想要知道,公主會如何抉擇。
江央斂了斂眼簾,淡淡地問道:“倘若本宮變心了呢?”
“那就變吧,能為殿下走到今日,是陸危的福分。”陸危見她眼眶微紅,立即
“別哭,殿下的眼睛才好,哭不得。”
江央公主漸漸冷靜下來了,松開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道:“陸危,你好好的回答本宮,在你眼裏,我現在是什麽?”
陸危:“您依舊是我唯一的殿下,因為有殿下在,這世間才變得如此動人心懷。”
江央似是不安地向他确認:“果然?”
“果然。”陸危格外的篤定。
她說不好該不該相信,但眼下她唯一的反應,就應該是随着他的解釋敘述,佯裝渙如冰釋後的相信。
倘若是真的,自然是萬事大吉。
倘若是虛言托詞,陸危能在這裏花費時間解釋,那對她來說,就有拖延轉圜的餘地。
“公主,我命人将幾個膽大妄為的秦家子弟處死了,您不會怪罪卑臣吧?”陸危沉吟半晌,除去惱怒之外,還有就是為了守住自己的身份秘密,以及立威。
但他想,秦家人可能對于公主來說,意義終究是不同的。
“你做的很對,”江央公主頓了頓,沒有絲毫猶豫地笑道:“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
陸危得到了滿意的回答,他的臉上和眼中浸滿笑意,仿佛春和景明。
可是,江央只從中看見了悲哀。
“你們今日在說什麽,什麽是不能在我面前多言的?”江央恍然想起了陸危今日在殿外說的話。
“不是為了隐瞞公主,只是,怕殿下聽了受不住。”陸危的臉色驀然黯淡下去,帶了兩分愧疚之色。
“你只管說就是。”
陸危先是握緊了她的手,才說出了那個可立時令人若天崩地裂的消息。
就在江央公主出降後不久,她的父皇就駕崩了。
江央公主乍然聽聞這個消息,頹然倒坐在了榻上,五內俱焚,從心髒到指尖傳來綿密的隐痛,令她不得喘息,眼中洇了淚:“你說什麽,父皇賓天了?”
“是,”陸危遲緩了一瞬,一面顧忌她的心情,一面小心地繼續道:“卑臣在聽到這個消息時,也很驚愕,還請公主節哀順變。”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實際上,他是無法體會這種父女之情的。
因為,他也了解,陛下早就已經命不久矣。
“早知有這一天的,早知就有的。”江央公主口中這般說,但她的手卻在發抖,綿密的隐痛字心上陣陣襲來,面若金紙。
她不知道,這令她難過無比的,究竟是因為失去了那個被他們怨怼的父皇,還是對未來的惶恐和不安。
縱然她曾如此畏懼,忌憚他們的父皇,她依舊有些不舍的眷戀,父皇如同天際滑落的星子。
再也不見。
自赫樞死後,他苦心孤詣一手布置的局面,就立馬會四方而起,就是這樣的損人不利己。
他自己過得不舒坦,就是死後,謝氏、秦氏這些各方勢力,也別想輕易得到他的東西。
想要?就先奪個你死我活好了。
他不擅長為他人作嫁衣裳。
帝王将相無法拒絕死亡,可他們會令自己的死亡帶來價值。
死亡帶來的,也是死亡。
他死後,亂象叢生的時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