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淩河往事·上】 (1)

殷三六五年。

齊與稷滿臉冰碴子地從邊境理事營回到淩河軍駐紮地,身上那一身專門為了會見北漠王而穿的正式見面服都沒脫,甩袖坐在了座椅裏。十二月的天,外面的黃天凍土上飄起了零星的雪花,淩河常年風塵漫漫,冬天的大地沒有一絲生氣。

淩河軍将軍營裏倒是擺了一盆從中原帶過來的臘梅,這玩意兒果然是換了地方就水土不服,也不發芽也不冒花骨朵兒,小兵們每天給它澆水,還是半死不活的模樣。

齊與稷按着眉心,頭很疼,和北漠交涉關于兩國領土劃分的問題又一次不歡而散,北漠王財大氣粗,那身邊的大副一副人精模樣,愣是将向來沉着冷靜的齊大将軍氣得直接當堂甩臉!

營地的侍從顫顫巍巍進來,給将軍營裏添了木炭,帳篷裏瞬間升起溫度。齊與稷按了一會兒眉頭,又吩咐手下将地圖搬給他。這仗恐怕是要打了,遠在陵安城的陛下幾番意思——要是北漠不妥協,那就來硬的,直接端了得了!

反正淩河軍有那個實力!他齊與稷又是全大殷最出色的大将軍,年少成名,曾經多此幫助殷國打下西部和北部邊境的疆域,戰功顯赫。鄰國敵國無人不曉,大殷出了個百年難見的少年将士,在作戰謀略和前線沖殺上都是無與倫比的佼佼者!

小兵又給那臘梅澆了澆水,小聲問齊大公子需不需要将伊書末等副将都叫過來?齊與稷看了眼面前快嗝屁了的臘梅,更加心煩意亂,擺擺手,說不用了!

這個澆水的小兵是近半年才加入淩河軍,不是朝廷正式招納進來的,是齊與稷半年前回陵安在大街上撿的。當時男孩正在跟賣包子的店鋪掌櫃的争論收錢收多了的問題,老板氣不過和那男孩大打出手。齊與稷剛好路過,見男孩幾下就将那掌櫃的給控制住,伸手幹淨又狠毒,加上剛剛還聽了他冷靜對峙店鋪謀暴利的話語,這讓齊與稷覺得這小子倒是個帶兵打仗的種兒!

小兵低頭,卻沒有退出将軍營的意思,眼神憂郁,似乎是有什麽話想說。齊與稷擡起頭,問他有話直說,小兵緊張地張了張嘴

可還沒等他把話說出來,營帳外突然傳來一聲有力的彙報。

“齊将軍!”

“清宿省巡撫何勻峥、五裏州知府邵承賢,前來求見!”

“邵承賢?”齊與稷一巴掌拍在案桌前,素日的風度全無,直接站起身大步流星往門邊走,邊走邊用含了冰碴子的聲音煩躁道,“他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跟他說過不要來不要來他那事兒我不可能幫他辦!”

“這次怎麽還把清宿巡撫一并給拉過來了?何勻峥……”

拉開厚重的門簾那一瞬間,齊與稷就看到身子骨幹瘦的邵承賢“撲通!”下子跪在黃土裏,滿臉的祈求,對着站在門簾下的齊與稷瘋狂叩首,“大公子啊,求求您,就幫幫下官吧!”

後面跟着的是清宿省的巡撫何勻峥,背着手,看向齊與稷的眼神也是一片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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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臘月,朝廷會彙總全國三十四個省一百二十八個州的全部業績,拉出排名,在全國公示。

并且會根據這份業績排名,嘉獎前三的省州,

革除最後三個州縣的當官知府!

清宿省是一個十分神奇的州,每年業績全國當首的在清宿,倒數第一的也是在清宿。蟬聯多年第一名的正是齊與稷所在的淩河州,淩河州有多麽強盛,除了業績年年穩居第一、坊間家家戶戶富裕外,就連坐在陛下都欽賜駐紮淩河的、大殷第一實力軍隊,名為“淩河軍”。

足以見得在那個時候,淩河州有多麽出色!

可倒數第一的州呢,也出在清宿省,而且還就在淩河州的隔壁——五裏州。

五裏州的知府邵承賢,倒是跟清宿省的巡撫何勻峥關系很好。

何勻峥氣不過五裏州的日漸殘廢,但邵承賢似乎又沒那個命,殷三六五年年底的業績排名,他們掐指一算,五裏州恐怕又要墊底。

去年就是五裏州全國倒數第三,梁岸下了死令,要剝奪了邵承賢的父母官,還是何勻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保住邵承賢的這個官位,承諾來年一定不會幹的這麽差。可沒想到第二年,又是一年,還是倒數。

邵承賢不想丢飯碗,但是确實幹的不行啊,收入明細都擺在那裏,年底将至,業績統計就要開始,他急的焦頭爛額。

那個時候,朝廷彙總各大州縣的實幹成果都是通過各個州的總利潤賬目本來核對,邵承賢瞅着自己拿通紅一片的賬目本,只出不進的,頭發都要掉沒了。朝廷戶部的人前來清宿,他都躲着不見,說再等等再等等,讓他們先去統計其它州的利潤吧!

朝廷的人也很瞧不起邵承賢,這個男人渾身上下沒一點兒讓人另眼相看的地方,私自、貪婪、還懶惰,戶部侍郎趾高氣昂地讓邵承賢不要耍花招啊!多給兩天也改變不了他五裏州又要倒數第一的事實!還不如快快交出賬本,早些收拾好滾回家的包袱是上策。

“人家隔壁淩河州,今年鐵定又是第一!”

“啧啧啧,怎麽同樣是清宿省的州,領土還挨在一塊兒,差距就這麽大哈!”

……

淩河州的父母官叫年無庸,是一介狠人,長得倒是圓滾滾胖乎乎,很和善的面孔,對誰都是一副溫和的模樣,但私下裏,大家都不願意和他有過多的交流。

明暗兩面派!

邵承賢找人偷偷打聽了淩河州的利潤,簡直目瞪口呆,他一直知道淩河州厲害、能賺錢,經濟蒸蒸日上,但沒想到居然那麽富有!單是一個月的利潤就能壓倒好多州一年的錢財!就算去掉某一個月的業績,全年的總和也絕對遙遙領先全國其他州!

有些不太好的想法,總是莫名地在心底最陰暗最肮髒的地方,生根、發芽。

邵承賢熟悉年無庸,但可能是以前的記憶實在是太令人痛楚了,反而這些年當了五裏州的知府後,時時刻刻都在躲避那個人。他是這輩子都不想跟年無庸接觸,他也是僅有的幾個人之一,知道年無庸那清高的皮囊下,究竟流淌過怎樣黑暗的血。

同在官場,邵承賢自己做了官,明白人的确可以很清廉,但沒有絕對的兩袖清風。

他尋思着過往的那些腐朽的事情,年無庸是真的對不起他,人要是還有一絲良知的話,大概會有愧疚,如果年知府還沒到人性泯滅的地步……

邵承賢備了厚禮,悄悄去了趟淩河州,他拜見了年無庸,态度十分卑微,問年大人願不願意施舍給他一丁點兒的成果,就是把淩河州的一小部分業績悄悄咪咪過渡給五裏州。

“只要一個月——不!半個月的就行。”邵承賢實在是誠懇,頭都低到胸口前,像是個在乞讨的破爛戶,“淩河州那麽厲害,若是少了半個月的實績……也還是在全國甩第二名一大截吧……”

“年大人,求求您了,幫幫我,好嗎?半個月的實績或許對淩河州而言,沒有多麽大的影響,可,”

“可卻能将我的五裏州,擺脫倒數三名啊……”

年無庸卻是像在看傻子似的,鄙夷地俯視着快跪地上的邵承賢,讓他幫忙造假?做夢去吧!

年無庸直接将邵承賢連人帶禮全部轟了出去,厲聲呵斥邵承賢怎麽過了這麽多年還愈發不要臉了!業績造假這種事都能想得出來?滾蛋!

他不但把邵承賢掃地出門,還當着被丢出去的邵承賢的面,讓府邸的下人們把邵承賢踩過的地方、每一塊磚瓦,全部清洗一遍。

“晦氣!大過年的!晦氣!”

這只是個開始。

邵承賢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打敗的,不然五裏州也不可能這些年一直吊車尾,陛下卻還沒端了邵承賢的烏紗帽。往後些日子,邵承賢三番五次登門去求年無庸,要多麽卑微就有多麽卑微。

要多麽低賤簡直連條狗都不如!

年無庸又怎能是人能勸得動的!這些年立起來的清高的人設不能毀,與其他官員串通造假賬目蒙騙朝廷?那不就是跟他的理念對着幹?

他說了邵承賢很多,全部都是惡毒的話,政治上要端着、要清廉,但私下裏口語間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他罵邵承賢不要臉,“當初就應該把你和趙斯那賤貨一并給殺了!十五年前放過你倆,簡直是我年某人生最失敗的決策!”

有些事情,是不能重提的。

那個時候,邵承賢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動了想要弄死年無庸的心思,覺得年無庸說不動為什麽就這麽難求呢?他還在找辦法,還認為肯定會有能勸的動年知府的人。

他想起來,年知府似乎是與朝廷駐紮淩河州的大軍隊、淩河軍主帥——齊與稷,關系挺不錯。

邵承賢便打了曲線救國的念頭,想要去求齊大公子,讓齊與稷幫他勸勸年知府。

距離戶部的人馬給他的業績統計截止時間,已經沒多少時日了!

然而,齊與稷又怎可能同意了邵承賢這一要求?

說到清高孤傲,齊與稷那可是要比年無庸,甩出十八裏街的距離。他本人又絕對忠誠于朝廷,讓齊與稷去幫着邵承賢說通年無庸造假年底業績,那是做夢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邵承賢厚臉皮慣了,第一次齊與稷的态度還算好,雖然也是最終沒同意,但趕人的時候倒是客客氣氣,這給了邵承賢不切實際的希望。

與北漠國交涉的那天,正好是距離戶部給五裏州交業績的最後一天,過了今晚明兒早上就截至。邵承賢急了,實在是快要崩潰,他求了齊與稷好幾次,齊大公子就是不松口啊,态度十分堅決地不同意。

所以便有了邵承賢拉上何勻峥去求。

何巡撫也是這些日子跟淩河州有些矛盾,年無庸的脾性大家都曉得,根本說不動,何勻峥見邵承賢拉着他去曲線救國求齊與稷,也動了歪心思,也想要去試試能不能通過讨好齊與稷,來破除他和年無庸的僵局。

臘梅半死不活地支楞着幾根幹枯的樹杈,齊與稷剛跟北漠交涉完,那些協約簽的他連連作嘔,心情差到極點。邵承賢和何勻峥正好撞槍口上了,來的太不是時候。

他皺着眉頭聽完邵承賢的再次哭訴,何勻峥對年無庸絕情的抱怨,心中那團火正沒地方發,正好就沖到了這兩個不知死活家夥的頭上!

齊與稷壓住情緒,迫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麽恐怖,但是說出來的話卻罕見地刻薄,一個字比一個字的戳心窩子。他把邵承賢從頭到尾數落了個遍,道他身為朝廷官員、身為五裏州的父母官,自己不以身作則居然還想着這種敗壞風氣的事情!

實在是太丢臉了!簡直是大殷的敗類!

邵承賢從來不知道向來風度翩翩的大公子居然會如此可怕,但還是不死心,跪在地上求齊與稷。齊與稷最痛恨那些對朝廷有不二之心的人,當即就鋪了宣紙,要給戶部侍郎書信,揭發五裏州知府的龌龊心思!

邵承賢沒想到齊與稷會如此決絕,整個人當場就傻了,還是何勻峥存了點兒理智,幫着邵承賢打圓場說邵知府也不容易啊,将軍大人您看五裏州那地形,怎麽可能經濟發達!

齊與稷軟硬不吃,末了淡淡斜眼替邵承賢說話的何巡撫,“淩河軍對快跟北漠打起來了,掌管與北漠最相近清宿省的父母官何巡撫大人竟然還在為了官員內部鬥争而殚精竭慮,真是朝廷的好官啊!”

齊與稷的雙眼十分深邃,穿着祥雲金紋深黑色底正衣愈發凸顯他的威嚴,何勻峥被他說的面紅耳赤無地自容,齊與稷冷笑了一聲,繼續毫不顧忌對方身份面子地道,“怪不得清宿整個省明明有天下第一大州,卻年年業績在三十四個省裏排名平平無奇,甚至還有些跌到中下游的趨勢,原來為首的巡撫大人都這般昏庸了,還能指望底下的官員能三觀正到哪裏去!”

“一個省官,還沒有州縣的小小知府懂得做官要清廉,真是悲哀啊……何巡撫你們請回吧,我是不會答應你們的無理要求的。若你們再繼續糾纏淩河軍,莫怪我不客氣将這些天你們說的話全部呈上給遠在陵安的陛下,我看也不用呈遞,恐怕在陛下知道你們二人那些陰暗的心思前,五裏州就會換知府,清宿省巡撫的位置也可能會跟着……”

邵承賢和何勻峥碰了一鼻子灰,滿臉絕望地離開了将軍營。

外面的雪越飄越大,這在北部邊疆着實是十分罕見的,勞累了一天的齊與稷終于想起來得去換一身衣服,他讓那小兵伺候他褪去正裝,披了件黑色白絨領的貂皮大氅,衣服背後袖口都繡有祥雲紋,這是齊與稷最喜歡的圖案了,祥雲代表着吉祥如意的含義,齊與稷常年在外帶兵打仗,最期盼的就是每次出征都能順順利利,每一位将士兵卒都平平安安歸來。

“季寒。”齊與稷背對着立在身後靜候的小兵,仰望着茫茫天空上飄落的白雪,突然開口,“之前你想問本将什麽事?”

那小兵抖了下身子,“啊啊啊”好半天,才磕磕絆絆小聲道,“大将軍……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

“就是這不年底了,正好到了屬下娘親的生辰。我爹死得早,是娘把我一手拉扯到大……每年他的生辰我都會趕回去,去年娘得病病逝世,今年是第一年燒白紙……大人要是不批,也沒關系的……”

“本将準了。”

“……啊?”

齊與稷站在風雪中,長長的發絲随意飄揚,白色的絨領黑色的大衣襯托得他的臉在這細雪紛飛裏格外英俊風流。齊與稷蹲下身,很寂寞地在鋪着淺淺一層的白雪地面上,随手畫了幾筆,“我不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

小兵突然就覺得,眼前這位舉世聞名的大将軍似乎有些孤單,身影是那麽的冷清,也是啊,齊與稷十二歲時便披巾策馬,為國大殺四方。這些年他鮮少回陵安城,幾乎每次回去也就在齊府能休息半日,很快又會被陛下一紙命令,派出去繼續守衛哪一個即将要淪陷的國土。

連跟家人團聚的世間,都是那麽的少!

這半年裏,小兵着實見識過齊與稷面對敵人有多麽的鐵血無情,戰場上有多麽的熱血拼殺,他敬佩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将軍,但也卻很怕他,長年累月,齊與稷總是給人一種很具有威懾力的碾壓氣場。

他都以為齊與稷不會批準他回家祭拜母親了,因為眼下正值要和北漠國開戰,能多一個人是一個人,臨危時刻突然回家,就連他自己也都覺得不太像話。

可齊與稷,卻居然答應下。

季寒單膝跪地,十分感激地謝過齊與稷。

縮在飄雪中的齊與稷揚起手對他揮了揮袖子,

“提前說了新年快樂!”

梁岸登基後,大殷的國力越來越衰敗,人人都知道當下的那位坐在王座上的皇帝就是位昏君,深度迷戀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個妖女,還封為皇後。那妖女似乎有什麽特殊的法力,居然能猜到未來要發生的事情。

國家日漸頹/靡,四周邊地也跟着堕落,大殷建朝三百六十五年,在歷史長河中可謂是史無前例的長久,前面多少代皇帝勵精圖治,都盼望大殷能永垂不朽!

但現在看來,恐怕已經成了空夢。

所以原本十分自律的各個州地開始了放蕩自我,官員帶頭腐敗,那些青/樓花場一個接一個大肆宣建,各種有毒的沒毒的藥草瘋了般販賣,還有走私軍/火的,以及擡高價賣假酒假藥的,騙子橫行,坊市間窮苦,民不聊生,卻又放浪自己沉溺在過去的繁華虛幻中。

淩河州在這些腐敗中算是比較收着點兒的,除了有年無庸那樣強勢清高的知府,還有個很關鍵的人——赤月宗宗主月江流。赤月宗在大暨享有百年獨霸江湖宗派之首的稱號,其實力就如同淩河州的業績在全國排名一樣,遠遠甩其他江湖宗派十萬八千裏。月江流是赤月宗的宗主,二十幾出頭,雖然年紀輕輕,但也已經獨攬赤月宗全部大權。

齊與稷不太喜歡與人交友,主要外人都怕他,一天到晚板着張臉的。但是他卻與赤月宗的月宗主是很好的朋友,兩年前年滿十八歲的齊與稷第一次踏入這黃土沙漠,就跟月江流打了一架。

赤月宗什麽都管,什麽都涉及,月江流又特別喜歡情/色,于是便在淩河州開了遍地的青樓風月場,反正朝廷對這一塊也不嚴。他還開了整個北邊疆土最有名的男/妓場——韶華樓,提供的全都是漂亮柔美的小男孩兒。

齊與稷對男/色沒什麽興趣,當然也對女人不算太感冒,但他喜歡去韶華樓找月江流喝酒,躺在那邊□□産的金絲狼皮軟毯上,舉杯消愁,看月宗主那些風流□□。

韶華樓基本晚上不打烊,徹夜通宵。齊與稷被北漠給氣得胸口悶,又看着自己營帳裏的那盆臘梅死活不開花,更是不舒服,這臨近打仗,軍營裏的空氣都是緊繃着的,他不想太壓抑,換了衣服便去韶華樓找月江流喝酒。

月江流撫琴,身邊一個個都是穿着七分燈籠褲和齊胸露肚臍緊身衣的漂亮小男孩兒,眼線畫的一個比一個長,舞姿一個比一個妖媚。琴聲裏全都是情/欲,絲絲纏繞。但到了齊與稷躺着的地方,就沒人敢上前去。

齊與稷咕咚咕咚喝着酒,月江流知道他心煩意亂,微笑着調戲自己一手養出來的小寵物。

“我們的大主帥這是、又想家了?”

“……這半年都沒有回去過。”

月江流笑着搖搖頭。

這話算是打開了,一晚上都在悶聲喝酒的齊與稷終于敞開言論大談,一聲聲道着進來讓他火大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本來是打算今年臘月初就把這仗打了的,結果北漠那邊就跟團棉花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往後退,拖着不起戰!你說北漠就那麽點兒小地方,早些時日投降歸了我大殷早痛快,還能少一點兒生靈塗炭。他們那個大副,叫……穆旦那·庫爾這個名字吧!簡直就是個狐貍精,跟他說話我能氣飛十條命,話裏那是一層套一層,語氣也抑揚頓挫的,讓人不舒服!”

“穆旦那在下多少有一點了解。”月江流雲淡風輕接了齊與稷的話,“擅長毒心,倒是膝下有一個很寶貝的女兒。”

“……”

齊與稷讓月江流閉嘴吧,那些挾女逼父的勾當手段,邵承賢那種敗類願意用,他不屑!

月江流停下撥弄琴弦的手,問齊大公子還在跟邵承賢扯皮那件事嗎?

齊與稷沒吱聲,喝了口酒,用沉默承認。

月江流長袖一揮,又開始撫了起琴,這首曲子得全部彈完。一曲畢,穿着深紫色對襟大衣的月宗主突然開口說道,“邵承賢這人,大公子最好小心點兒。”

“?”齊與稷偏過頭,醉的有些不解。

月江流曲指,對着桃木紅桌的光滑板面,往下方力度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以前韶華樓下面,埋着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十多年前的事,基本上已經沒人知道了。不過似乎就是跟那五裏州的邵知府有一絲聯系。”

邵承賢從将軍營出來,直接去了北漠國邊境。

談判才結束,北漠知道一時半會兒淩河軍不會跟他們開打,齊與稷不是那種背後裏捅刀子的人,淩河軍的所有功績,全都是正面一對一剛出來的。

北漠王不着急,讓談判團和護衛軍暫且先在邊境休息一夜,第二天再返程回宮。邵承賢和何勻峥只身前往北漠臨時駐紮營時,那群蠻人瘋子們正在圍着火盆吃烤羊肉。

天寒地凍,還飄着雪,邵承賢心裏一堆事情也忍不住跟何勻峥吐槽了一句,“這幫子蠻人也不知道冷啊……”

他對守在駐紮營的士兵說了自己的身份,态度十分誠懇求見北漠王。士兵雖然語言不太通,但是也能識別出“五裏州”“清宿省”這幾個字,加上邵承賢何勻峥兩人穿的又十分華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小兵拿着清宿省巡撫的牌子,一路小跑去了大營地。

北漠王一聽是大殷的人,下意識翻臉不見,白天齊與稷剛把他給氣得想要剁人,怎麽晚上都談判完了,還揪着他不放?沒完沒了了是吧!粗曠的帝王連那牌子看都沒看,直接給丢了回去,小兵忙着去接,卻沒想到先行被他人搶了過去。

小兵擡頭,就看到大副大人握住那玉牌,若有所思地看了幾眼。

北漠王擡頭,沉思了片刻,問,

“穆旦那是覺得這裏面有什麽蹊跷?”

穆旦那·庫爾在北漠朝廷十分有威望,精于算計人心,深得北漠王的喜歡。但就是太殺人誅心了,擔心樹敵,進宮後就逐漸隐藏行蹤,現在外面鮮少有了解這個家族的人了。

大副站起身來,對北漠王拿着玉牌用北漠語分析道,“微臣認為,此人可以見見。”

邵承賢在雪地裏凍的雙耳通紅,直打哆嗦,何勻峥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倆小聲罵罵咧咧,一句沒說完突然那進去通報的小兵又跑了出來,做出一個能看得出來是歡迎他們進去的手勢。

“@#¥%……”

北漠的大營帳篷裏也不暖和,倒是烤羊肉的味道茲拉茲拉地香,這羊肉一定是用豬大油烤出來的,還撒了不少孜然粉以及桂香皮,旁邊的幾個大臣吃的滿嘴流油,辣椒面灑滿了一胸口。

看的邵何二人肚子咕咕叫。

北漠王比較耿直,好肉肯定不會跟敵國的官員分享。人不是他讓進來的,于是便轉頭看穆旦那大副,示意誰放進來誰來開口。

穆旦那很斯文地咬了一小口肉絲,與旁邊人格格不入地拿起帕子擦幹淨嘴角的孜然粉,又擦幹淨了手,一臉平靜地站起身,對邵承賢何勻峥行了個最普通的禮節,“很高興二位的來訪。”

邵承賢直接開門見山,問北漠王

你們想殺了齊與稷嗎?

我們二人可以幫你們;

加上一整個淩河州的領土;

只要你們北漠,對大殷開戰。

……

……

北漠王啃着肉骨頭的嘴突然停了下來,嘴裏咀嚼的肉卡在牙縫,擡起頭,臉色逐漸凝肅。

他望了眼左手邊的大副穆旦那,穆旦那也是眉頭緊鎖,像是在琢磨邵承賢和何勻铮這兩個人說的話究竟可不可信,因為這話裏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殺了齊與稷?怎麽可能!

北漠與淩河軍折磨這麽多年,就是因為齊與稷太難搞,所以越往後才越打不動,只能用守連連往後退,艱難自保。

現在卻有人對他們說,能殺了齊與稷?

事成了,還能把大殷的一塊江山拱手送給他北漠?

哈!這莫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對淩河軍開戰?”北漠王繼續啃骨頭,看樣子是沒信,“邵知府恐怕是想讓我們北漠死的更絕吧!”

邵承賢生怕北漠王不相信他,連忙跪在了地上,誠懇地對北漠王見縫插針道,“不不不,敝人真的不是來害北漠國……事實上正面與淩河軍對抗是根本無果的,若北漠君想要戰勝淩河,只能通過一些手段來取得勝利……”

“哦?如何暗箱操作?”北漠王終于又挑起了一絲興致。

邵承賢回頭和何勻铮對了一眼,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氣,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又再次睜開,“敝人曾聽聞北漠南部深淵,馴養着一群極為惡煞的野蠻兵隊。”

北漠王的臉色微微一變,“不行!這蠻軍事我們北漠最後的底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絕對不能動用——”

“敝人明白,”邵承賢打斷他,“我明白這些蠻軍雖然爆發力大,但是體力強盛維持的時間短,所以北漠一直把他們當作戰場最後一張牌……你們只需要跟淩河軍開戰,盡量拖延他們戰争的時間,最後讓蠻軍耗盡淩河軍的軍/火……”

“耗盡軍/火?”北漠王稍微明白了邵承賢的陰謀,皺着眉問他,“可淩河軍就算沒了軍/火,也能很快從朝廷申請撥放,畢竟你們那個陛下,對淩河軍可謂是極為上心……”

“陛下——”

“大殷所有的軍隊不論權力有多麽大、功績有多麽豐厚,只要是向朝廷申請的軍/火,運輸時都是得謹遵殷國的規矩——送達到軍營前,需要先經過軍隊駐紮地當地省巡撫之手核對清點的!”

邵承賢嘴角勾起了一抹陰森的微笑,微微偏頭,目光與立在一側的何勻铮對視,“而淩河軍所在的省,巡撫正是何勻铮、何大人。”

齊與稷沒想到北漠王突然主動對大殷宣戰,得到北漠傳來的戰書時,他還在月江流那裏喝酒,以為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出現幻覺!

月江流倒是眉頭微微皺起,指着那戰書,

說,總覺得有些古怪。

齊與稷早就想趕盡打下來北漠的疆土,好快點兒回家,或許順利的話,還能在陵安吃個團圓飯。所以月江流的話他難得一個字兒都沒聽進去,在反複确認了這宣戰令的的确确是出自北漠王的親筆,他直接從喝的一灘醉泥的狀态一下子切換為精神抖擻,騎上馬就飛奔回将軍營。

迎戰!

臘月的大雪淹沒了黃沙漫天的大地。

淩河軍和北漠軍突然爆發有史以來最激烈的戰争,這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不僅是兩邊的百姓們東躲西藏,就連雙方的邊境地方官都手忙腳亂的。戰火拉響,硝煙滿天飛,每一天都是血染的天空。

每一天空氣裏都彌漫着黃土沙與腥甜。

北漠軍當然不是齊與稷的對手,開戰前幾天,淩河軍幾乎沒有一兵一卒的死傷,倒是北漠的軍隊,沖出來,被箭雨插成蜂窩煤,躲在後面,又被淩河軍的士兵一刀連腰斬斷。

齊與稷根本就沒把對手的那點兒軍力放在眼中,他直接開啓了地毯式前進碾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北漠被淩河軍所經之地近乎寸草不生。

漫山遍野的北漠軍的屍首,橫七豎八歪倒在荒郊半山腰。

這種情況下一般處于極度弱勢的一方,都會選擇投降,或者也有剛烈的,幹脆全軍自刎,寧死也不從!齊與稷就是想早回家,所以加快占領北漠國國土的速度,還幾番喊話北漠軍——投降吧!要麽歸附大殷稱臣,要麽,給你們留個全屍,壯士自刎。

在淩河軍降維打擊式的層層逼迫下,北漠軍居然還沒有投降,他們又拿出了慣有的手段,在戰場上也開始打防守,連連往後退,正面交手的次數一次又一次減少。

戰線時長一天一天在拉長。

齊與稷實在是太想回家了,特別是在接到從中原速鴿傳來的家書,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齊與晟寫來的,信上小與晟很難得地賣萌撒嬌問兄長什麽時候回來呀?齊與稷記得他這個唯一跟他是一個母親的四弟從小就性情冷淡沉默寡言,讓他說一句軟話比登天還難。

晟兒能對他在信裏用紙筆都表達得出來那份期盼與思念,該是得有多麽想他這個做大哥的啊……

父親齊策也給他了問候,齊策對他這個長子十分自豪,但每次面對他時,卻只會說一些不要太累了實在不行功勳什麽的不要就不要吧的話,“平安最重要啊……”

心有雜念,就容易出事,待到齊與稷反應過來這戰線拉的世間有些長的詭異時,他們手中的兵械軍/火已經被北漠連連打防守戰而拖的所剩無幾。

打仗,那必須是要備足了軍/火物資的!向朝廷申請軍物緊急撥放的調令倒不是很困難,大殷雖然日漸頹敗,但先人們攢下了雄厚的工業底子,在水路空中交通建造上遙遙領先于整個世界,所以申請從遠在中原陵安城的兵部調往北邊疆域地區,需要的時間不用超過三天。

軍資的派發需要經過駐紮營所在州隸屬的省巡撫接手,批準畫押簽字後,再交接給軍隊主帥。淩河州是清宿省的,清宿省的巡撫姓何名為勻峥,對,沒錯,就是那個陪着邵承賢去求了齊與稷、跟淩河州知府年無庸有過節的那個何勻峥。

其實齊與稷以前往朝廷申請軍/火兵械時,都會小心謹慎,就怕運輸的途中會有人暗地裏做手腳。這一次他還是準備先走秘密監控軍資在何勻峥手中交接的過程時

敵軍那一方卻出現了不對勁兒的苗頭!

原本應該已經軍力寥寥無幾、就差一步就可以被全滅的北漠軍,陣營的後方突然湧動出一大批足以撼動山河的軍馬!

都是冬天光着膀子、齒撕生牛肉、直飲狼血的蠻人!他們一個個皮膚堅硬,用正常的刀劍根本砍不透的那種!

況且現在淩河軍兵械處于不足狀态!

齊與稷瞬間警鈴大作,意識到是中了北漠軍的陰謀詭計——這些蠻人雖然戰鬥力巨強,但是持久時間卻十分短暫,幾乎三個時辰就耗盡全部精力。以前齊與晟不是沒對付過北漠的此類蠻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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