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月江流處理宗門事務的地方在赤月宗主樓的三層,齊與晟敲門,小屬下帶領着齊與晟來到赤月宗宗主的會客堂。
屋內袅袅飄香,暖和和的火盆燃燒着木柴,齊與晟對月江流揖手,聲音有點沙啞地道一聲,“月宗主。”
月江流見齊與晟的次數不多,之前也都是粗略談談話,這一次他卻眯着眼睛細細打量眼前這位傳聞中的四皇子殿下,目光中全都是好奇。
齊與晟不是很吃準月江流為什麽突然對他投以新奇的神色,他前來赤月宗的目的早已在信上跟月江流說清楚,追查韶華樓也不算什麽驚天大舉動啊。
但齊與晟也沒過于多想,本來精神狀态就不算很好,尹小匡的死給他的打擊實在是太致命,就算已經恢複了處理朝政的功能,心也還是死的,對萬事都提不起神來。
月江流讓人給齊與晟上座,齊與晟謝過,屈膝坐下。月江流翻着桌面上的一打紙,率先開口問齊與晟,“四殿下是想要韶華樓的信息?”
“嗯。”齊與晟點點頭。
“……”月江流擡手,讓人拿過來一份薄薄的卷宗,在手上翻了兩下,遞給齊與晟,“赤月宗這邊也就是接管韶華樓的第二任擁有者。”
“面前這些是當時買韶華樓的地契、合約……其實沒什麽東西。”
齊與晟接過,說了聲謝謝,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頁頁看。房間內瞬時就安靜下來,靜的有些沉悶,齊與晟的四周一直在散發着壓抑感。
月江流喝了口茶壓壓不舒服,擡起眼繼續打量坐在對面的齊與晟,頹敗,但仍然難掩骨子裏的高貴威嚴。
真的越看越像齊與稷。
齊與晟看完那卷宗,合上,問月江流可以帶走嗎?月江流利落點頭,說本來韶華樓跟赤月宗也沒什麽聯系,朝廷要查,就拿去吧!
倒的茶已涼,也沒喝。齊與晟起身對着月江流鞠了一躬,要走的意思。
月江流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舒适,他這人接管赤月宗三十多年,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情場失意工作衰敗的,但像齊與晟這種直接沒有活下去希望、明明站在萬人之上權力尖端享受着天下人都向往的對萬事揮手即來、卻過的行屍走肉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沉底到深淵爛泥的最盡頭,不願意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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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與晟拿着卷宗就要踏出大門,月江流一個忍不住,站起身,問齊與晟,“本座聽說了你和那尹公子的事情……”
“四公子,就沒什麽其他想要問本座的嗎?”
這話的意思其實已經非常明顯的。
月江流見齊與晟停下離去的腳步,以為戳中了他的痛點,忍不住繼續說下去,說實話對于齊與晟,月江流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天知道當時在陵安城的黑市拍賣場,他看到齊與晟殺出一條血路千軍萬馬只為救一人,是有多麽的震撼!
他和齊與稷的關系真的很好,
尹小匡是齊與稷從他手裏買下的男/妓,
齊與稷曾經那麽變态地喜歡着尹小匡……
齊與晟可是齊與稷的親弟弟啊!
縱使齊與稷對待尹小匡的手段十分殘忍,但月江流本人也不是什麽好種,三觀不正,手上的血腥沾了一條又一條。這些年過去他一直都把齊與稷當兄弟,所以在得知齊與稷死後,曾經兄弟的情人突然就變成兄弟弟弟的愛人,惡趣味爆棚。
月江流說那些話的意思真的就是想要把尹小匡和齊與稷曾經往事告訴齊與晟更多,他就是這麽心地不善良,就是想看看齊與晟會有什麽表情,狗血刺激倫理劇哐當哐當都砸過來吧!
可齊與晟只是停下腳步,
背對着月江流,
靜了片刻。
月江流稍稍偏了偏頭,繼續試探性問,
“就比如……你就不好奇以前大公子在世的時候,和尹公子……?”
齊與晟轉過頭去,目光是死寂的平靜,他不可能聽不出來月江流的話裏意思,按照正常人也肯定都會直接上前去問
畢竟是睡了嫂子的人。
月江流等着齊與晟的張嘴,齊與晟擡起泛着青色的雙眼,瞳孔底下一片看不到光的潭水,他望着月江流好半天,眼邊暈染出一圈圈空曠。
齊與晟忽然笑了笑,很是悲哀道,
“問了,知道了,”
“就能讓小匡回來嗎?”
月江流一愣,沒想到齊與晟會是這般的回答。
齊與晟仰起頭,眨着眼睛,喉結在滾動,線條淩利的脖頸隐約爬上一根根青筋,似乎在隐忍,又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哭出來。
月江流到底是沒看到齊與晟的落淚,但他分明瞅見四殿下的眼眶都紅了,到底是有多麽隐忍又是有多麽的難過,似哭非哭。齊與晟張着嘴呼吸了半天的空氣,終于再次動了動嘴唇,
“問了,就能抹消我對他做過的那些很過分的事情麽……?”
離開赤月宗大門,齊與晟踏上馬車,赤月宗的當班守衛對着朝廷來的貴客深深鞠躬,駕馬的武殿帥揚起缰繩抽打在馬背,“駕——!”
馬兒擡起腿奔馳在白茫茫的雪地。
齊與晟一上馬車,就撐着胳膊額頭抵在窗簾旁,手中的卷宗放在一旁,他閉着雙眼,五指撫在眼眶前,忽然就滾落下兩顆晶瑩的淚水。
“小匡……”
在前方駕馬的武殿帥聽到車廂裏低沉的嗚咽聲,他稍稍放慢策馬的步伐,馬蹄噠噠噠噠,身外飄零起一片一片的雪花,武殿帥仰起頭,他看着那些六角花瓣落寞地在天空上飄啊飄,就像是那年初冬,承恩殿外,小小的身影縮在寬厚的絨衣中,堆起一個個雪人。
尹小匡最喜歡冬天的。
武殿帥第一次聽到四皇子殿下哭成這樣,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能哭成這樣,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四殿下啊!那個權傾朝野從來不為任何事波動一絲情緒的四皇子殿下!
可他真的聽的清楚,齊與晟哭的很難過很難過,鑽心般的疼,掩埋在門簾中。
那個小小的人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墨長大林谷距離郁金鎮需要走一段馬車,尹小匡身子不太好,受不起過于颠簸的車程,紫林霰就讓駕車的車夫跑慢點兒,一天不到那便走兩天,反正到處都是可以留步的客棧。
天色漸漸落幕,一行人浩浩蕩蕩,終于趕在日落前出了郁金鎮。夜間風很涼,馬車上再怎麽暖和防風也不及屋內的火盆熱量來的快。紫林霰早就讓赤月宗的人在郁金鎮外面比較熱鬧的街道找好最舒适的客棧,赤月宗的少宗主入住,那必定什麽都得是最好!
尹小匡披着貂皮大襖,巴掌大的小臉縮在那毛茸茸的衣領裏,雪依舊很厚,并且越往北積雪越結實,紫林霰很紳士地伸出手讓他扶着,尹小匡垂眸看了兩眼,下車頭也不回自顧自地進入客棧。
紫林霰:“……”
客棧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帶院子的套居,尹小匡一進屋就蹲在火盆旁不挪窩。紫林霰四處檢查了一圈屋子的嚴密程度,他把換洗衣物方下,去看了眼幾間睡覺的內閣,忽然探出頭來,笑嘻嘻問尹小匡,
“晚上我們睡一張床吧~”
尹小匡鴕鳥冒腦袋,随即給了紫林霰一個冷冰冰的回答,“滾!”
紫林霰:“……”
好吧好吧。
白天的車程有些累,尹小匡抱着膝蓋縮在火爐邊半會兒就睡着了,紫林霰慢慢悠悠在屋子裏轉,出來那一刻就看到尹小匡蜷縮在那裏一點點,靜悄悄。
醒來時,尹小匡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厚厚的大襖。
不僅身上多了件外衣,整個人也被抱到了裏屋的床榻上,軟綿綿的衣袍裹着身體,暖和和,他微微擡起頭,就看到紫林霰撐着胳膊斜靠在床頭,天色已晚,屋內只點燃一盞燭燈,英俊的少宗主微微阖眼,光線暈染開他眼睑下睫毛倒影的青色,尹小匡莫名覺得內心咯噔一下。
有什麽很模糊的記憶,在腦海中劃過。
紫林霰睜開眼睛,突然就看見尹小匡像只貓一樣,胳膊立在被子兩側,警惕地打量着他,他心裏有點點發毛,頭一次沒油嘴滑舌,雙手往後一舉,“我我我我,我真的什麽都沒幹!”
尹小匡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躺回去繼續睡。
紫林霰發現尹小匡這一次居然沒有趕他走,一下子特別開心,他抱着枕頭,貓到尹小匡身後,點點他的肩膀,“小匡啊,”
“我是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你!”
“要不……”
紫林霰撓了撓腦袋,
“要不我們結拜為兄弟吧!”
渾身正繃緊了的尹小匡突然捂着嘴劇烈咳嗽了起來。
紫林霰擡起頭問尹小匡難受嗎哪兒難受?尹小匡把身子往裏面靠去,手捂住嘴,讓他不要過來。紫林霰擔心尹小匡,于是又變成猛男非得把人翻過來看看。
尹小匡還在咳嗽,突然就被人一下子翻正身,紫林霰撐着胳膊俯在尹小匡身子上面,尹小匡的咳嗽聲瞬間停止,眼尾還泛着紅,就這麽被紫林霰扒拉到面對面。
燈火朦胧,尹小匡白皙的臉龐倒映在紫林霰的眼眸在,長長的青絲纏繞,一時間,呼吸都有些燥熱。
“……”紫林霰突然就感覺到臉在燒,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大家都是男人啊?他怎麽會對一個男人看的口幹舌燥呢!
尹小匡眨了眨水汪汪的桃花眼,捂着嘴的手落下,還是很冷的語氣,但是嘴角卻微微有些忍俊不禁,“我是斷袖。”
“少宗主确定要和一個喜歡男人的人,結拜為兄弟?”
“……”
“……”
“……”
紫林霰猛地坐起身,抱着枕頭連滾帶爬跑出了門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路段幾乎無法通行,齊與晟的車馬剛出郁金鎮,就被暴風雪堵在了周邊的街道。
“殿下,前方的路怕是走不了了!”武殿帥敲着門框對齊與晟道。
齊與晟擡起有些昏沉的頭,看着外面的暴風雪,半晌擺擺手,聽不出什麽情緒吩咐說,“暫且先找個地方落腳。”
他已經從悲傷中找回一點理智,手頭還有很要緊的工作要處理。武殿帥駕馬就往前方不遠處點燈的街道走,今夜怕是幹不了行程,找個地方歇息也好。
這一片客棧不是很多,武殿帥繞着幾條街轉了有幾圈,終于找到了一家看起來還算高檔的,齊與晟這兩個月以來精神狀态一直很恍惚,常常做噩夢,睡太簡陋的店容易失眠。
他們選中的這家店在江湖裏頗有名氣,建造富麗堂皇,武殿帥好歹也是武功人,對江湖上的事情也知道不少,赤月宗的地盤他還算了解,赤月宗掌下的店,都是有單獨帶院子的小棟屋。
武殿帥下去問店家,還有沒有小棟屋。店家一見是朝廷的人,笑的嘴都咧開到耳朵邊,連連說有有有,“只不過就剩一間了呀!今天暴風雪,住的人比平日都多!”
齊與晟給自己醒了一壺酒,點燃屋內的所有蠟燭坐在案桌前,翻開公務,就算再難過,查案還是要趕緊時間查。
月江流給他的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五遍,就是沒有任何問題,韶華樓的前身是一家破舊的百姓居住屋,荒棄許多年,官府都查不到它最開始的所屬人。韶華樓是後來赤月宗買下這塊地後才再拔地建立,高樓雖然覆蓋了原本的破房屋,但根部打的地基還是以前的地基。
“好些年沒人管啊……”
齊與晟翻到最後,發現了赤月宗對地基初開時間大致推測表,雖然不知道這屋最開始的所有者是何人,但以當時的技術,還是可以用藥粉估測出一座樓開建的年份。
約是在殷朝三五零年。
齊與晟忽然覺得這個年份有點兒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可記憶混亂,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
他又倒回去翻,除了這個年份外,再無其它讓他注目的地方。
咚咚咚
“殿下。”
武殿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齊與晟讓他進,武殿帥托着一枚竹筒信走到齊與晟面前,單膝跪地,铠甲上還浮着一層薄薄的雪,“駐紮大漠州韶華樓遺址的開工隊傳來緊急信。”
風雪很大,車馬跑不動,
但經過藥物煉制的速鴿是可以不受惡天氣的阻礙的!
齊與晟擡起頭,接過武殿帥手中的竹筒,操縱細微機關,幾下便正确打開封裝信紙的暗鎖。
只見信紙上,潦草地寫着幾個字
【韶華樓遺址,挖出數十具屍骨!】
紫林霰抱着枕頭跌跌撞撞跑出小棟樓,越過假山流水庭院,趴在暴風雪飄零的半月橋上,讓自己冷靜冷靜。
尹小匡他、他……
他居然……?
紫林霰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心髒會撲通撲通的跳,男孩與男孩之間難道不應該就是單單的兄弟義氣嗎?他真的只是很喜歡尹小匡,只是想跟尹小匡成為最要好的兄弟。
可尹小匡卻說——“我是斷袖”。
斷袖……
紫林霰相信現在他的臉絕對很紅,冰天雪地都降不下去他渾身的燥熱,他這是怎麽了!究竟為什麽會這樣?腦袋好亂,亂糟糟的!
眼前卻不斷閃現着尹小匡那勾人的魅眼。
纖細的腰肢,線條優美的脖頸,巴掌大的小臉明明那麽一點兒,眼睛還那麽大,裏面總是泛着閃閃瑩光。
紫林霰搖了搖頭,拼命讓自己不要去想。好半天才平複下來情緒,轉身準備往回走。
咕嚕~
肚子突然叫喚起來。
他一下子想到尹小匡也沒吃晚飯,這家店是赤月宗名下的店,後廚的廚師全部都可以随時聽紫林霰這個少宗主的指揮,紫林霰當即去了客棧的禦膳廳。
禦膳廳從白天到深夜都對外開放,一整天不同的時辰都會有不同的廚子候在廚房掌勺,就為了給深夜裏感到孤單的客官提供一頓溫暖肚子的飯菜。
這個點,客棧也沒什麽人,零零星星幾個買醉的客官坐在禦膳廳的角落,靜默和着小酒。
紫林霰對當夜班的小二出示自己少宗主的身份牌。
小二差點兒就給少宗主跪下!但還不是紫林霰不太想張揚拉住了他,小二膽顫心驚問少宗主您有何事盡情吩咐!紫林霰撓了撓頭,問這邊有沒有羊奶茶還有北疆那邊特産的瓜果蜜餞兒之類的甜食?
“北疆大漠州所産的食物是吧?”小二連忙點頭,“有的有的!您說的那些——我們全都有!”
畢竟年年都有從北漠過往北境的商客。
“烤羊肉包子要嗎?”小二又問。
紫林霰想了一下,似乎記得尹小匡的确對那烤的外焦裏嫩的孜然羊肉包子也很感興趣,他點點頭,讓小二一并端上來十幾個,小兒轉身往廚房跑時,紫林霰又喊住他,
“哦對,”
“千萬不要放紅豆,有年糕的也不要放。”
小二說好好好!便一溜煙鑽進後廚房。紫林霰低頭倒了杯酒,心髒還是有點兒跳的快,他想喝口酒讓自己不要那麽驚慌。
可……一沒人跟他說話,他又開始想尹小匡了。
小二很快便把紫林霰點的餐端上來,用牛皮紙仔細打包,貼好标簽,羊奶茶和烤羊肉包子香氣撲鼻,小二對面前的紫林霰一個一個說着是什麽,“這是——北疆特有奶羊擠出來的羊奶做的奶茶,茶葉是中原進口;這是用西部優質牧草喂養出來的精羊經過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制作的烤包子,裏面的油還有蔥姜蒜都是我們店自家種植,絕對純天然無公害;棗泥芋泥糍糕都是用的西域最新進口的和田大棗,少宗主您說不要放紅豆和年糕,這道糍粑就給您換成了用魚頭和棗泥來維持口味……”
小二的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大廳裏沒什麽人,非常空寂,所以這聲音聽起來就有些響亮,所剩無幾的客官有幾個已經往這邊探頭。紫林霰拎着打包好的好吃的就要往回小棟樓的方向走,突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攔住了他離去的步伐。
紫林霰擡頭,打眼就看到面前是一個穿着黑色大氅的俊美男子。
男子長得是真的好看,像是永遠站在時間最高處的君主。但一般人注視到他的第一眼,卻不會被他的英俊所吸引
氣場太強大,強大到讓人下意識感到冷汗直冒的重重壓迫,自動忽略了他的好看。
“你好。”
男子率先開口。
說話聲音也很好聽,就是太冷清,如同冬日裏的一抹冰泉,叮咚叮咚,卻透心涼。
紫林霰有點兒被這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高壓氣場給震撼住,但他可是天下第一宗門的少宗主啊!除了他爹誰都不能怕!紫林霰微微一笑,拎着好吃的手做了個揖手禮,“您好。”
男子的目光下垂,死死盯着紫林霰手中的那一提溜牛皮紙袋包着的美食。
新鮮的羊奶茶是裝在馬皮袋子裏,嘴處沒有完全擰緊,還散發着淡淡的奶香。紫林霰看到男子在注視着他手中的東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開口道,“啊……這個是給我家小孩捎的宵夜啦~”
他以為這個喝醉了的英俊客官只是想問問這些好吃的該如何獲得,畢竟夜晚深深,酒若太烈,還需佳肴的撫慰。紫林霰見那人臉色不太好,撓了撓腦袋,往後一指,“其實你就去跟廚房說一下,他們肯定就給你做。”
“當然得前管夠哈!我點的這些都是些甜食,我家小孩就愛吃甜的,羊奶茶非得喝北疆一帶的特産,糍粑也不要紅豆糯米的,所以只好換成了芋泥棗泥的……這位兄臺若是想要同樣的,可以給後廚價錢,有錢萬事簡單嘛……”
這話說的可謂是滿滿寵溺,就連紫林霰自己都覺得有些上頭。以前都是跟狐朋狗友們叨叨着自家小閣樓上養了個多麽多麽可愛漂亮的小美人兒,都是大熟人,再怎麽炫耀也有些不夠味,突然來了個陌生客官,又是突然曉得尹小匡居然喜歡男人,二十歲的年輕人總歸是兜不住心中的甜美。
然而眼前這個男子,聽到紫林霰的這番話後,卻并沒有多麽願意為他祝福。
男子的呼吸微微有些顫抖。
“……你家、小孩兒?”男子張了張嘴,“是令弟麽……?”
紫林霰想了一下,改口,
“不啊,”
“我老婆!”
“老婆”這一詞真的只是紫林霰想要顯擺似的随便找的,但當他脫出口的那一刻,腦海中忽然就幻想起來尹小匡穿着妖嬈的衣服,含情脈脈站在廚房裏為他燒晚飯的場面。他頓時口幹舌燥,心境一下子就豁然開朗
他好想把尹小匡變為自己的老婆!
面前的男子突然就低下頭,肩膀一起一伏,似乎在努力地喘氣,努力地克制自己。紫林霰才從自己對尹小匡的感情中大徹大悟,心底的美滋滋還在撲通撲通地冒,對面卻彌漫開一股很濃重的悲傷氣息。
紫林霰被男人突如其來的情緒激動給吓了一大跳,自己不就是給他炫耀了一下自家的小孩嘛?又不是搶了他老婆吧啦吧啦,這人怎麽突然發瘋?紫林霰拎着手裏的袋子連連往後退了兩步,像是看神經病似的看着那個男子,男子似乎是有些撐不住,拂袖坐在旁邊的桌椅裏,一只手撐着額頭,長長的黑發散在肩膀前,劇烈喘息,眼角紅紅的。
“……”
這人不會真的是……死了老婆吧?
可……哪有跟他手裏的好吃的有什麽聯系?
紫林霰試探着問那人,您沒事吧?要不要喊人扶您回客房?
男子捂着臉的手指落下,仰起頭眨眼眨了半天,
才緩緩道,
“謝謝……不用了。”
紫林霰這人什麽都好,就是話多嘴雜,順口就嘟嚕出一句,“兄臺您是看到我手上的這些好吃的,想起來什麽不開心的往事……嗎?”
話音剛落,男子目光再次聚焦在紫林霰手中的食物,羊奶茶、北漠的瓜果蜜餞、以及烤羊肉包子……
他猛地搖了搖頭,
“沒……沒什麽……”
紫林霰覺得這人神經病,明明就是有什麽卻還在嘴硬。但他還是擠出一個安慰似地微笑,寬心地拍拍那人的肩膀,“還能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啊……大家都是男子漢,可謂男兒有淚不輕彈!”
男人忽然擡起頭,眼睛紅彤彤的,突然沙啞着嗓子開口,“你的……令夫人,也喜歡吃……大漠州的甜食麽?”
紫林霰一下子就想到了尹小匡每次對北疆來的美食特別感興趣的模樣,很自然點點頭,“對啊,他可喜歡吃啦……”
男子閉上雙眼,突然艱難地揚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我……以前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也特別喜歡大漠州的……羊奶茶、烤包子啊……”
“只不過,他很愛吃紅豆年糕……”
這話說的是那般的輕飄飄,仿佛在害怕吵醒什麽人,又好似在安慰自己的催眠曲,明明是在笑,可卻那般的艱辛。
紫林霰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麽了,怎麽莫名其妙就被一個陌生人給帶着一起悲傷,他感覺到心底有些酸楚。那人拎着酒壇,起身道謝就要走,紫林霰忽然就伸出手,喊住那男子,“那個……”
男子緩緩轉過身,滿身的蕭瑟。
紫林霰上前去,從一提溜的烤包子裏,分出五六個,又把兩袋子的羊奶茶拿出一袋,統統塞到那男人的手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
“相識一場,這家客棧好歹也是我爹開的,你就是我的客官……只能給你點兒好吃的,”
“希望這些美味佳肴,能帶給你一些溫暖,失去了的,就是失去了,人總不能一直活在過去裏回憶中,不是嗎?”
齊與晟的心髒仿佛被人一劍捅穿,血嘩啦嘩啦地流。
夜色深深,窗外的雪花滿天飄。
“殿下,求求了,真的很疼,你饒了我吧……能不能先幫我把腰上的傷口止止血啊,疼疼疼!疼……”
“疼?尹老板睡過萬千嫖/客,在床上也會知道疼?還是我齊四公子沒有我哥伺候你此後的好?疼嗎?給我忍着!”
“殿下——!求你了求你了,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
齊與晟猛地從夢中驚醒。
他大口大口喘着氣,額角上全都是大顆大顆的冷汗,沿着臉頰下颚滾落,一滴一滴砸在了桌面。
眼前已經沒了那片猩紅,只剩下薄薄的燭光,身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齊與晟愣了半天,窗戶被風吹開,冷風掠過,
終于有一絲清醒。
齊與晟一只手撫着額頭,閉上雙眼緩神,噩夢雖已醒,但夢中折磨人的傷痛還在纏繞着他的意識,全都是血,一團一團的血,那天在大漠州房屋內侵/犯尹小匡的畫面,久久凝固在眼前,揮之不去。
齊與晟又把另一只手壓在額前,身子有些支撐不住,他眉頭緊鎖,不斷用大拇指按壓着眼眶,記憶是疼痛的,血紅色的畫面一刀又一刀在割着他的心髒,有些當時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啊就這麽撲簌撲簌還原了出來,尹小匡絕望的雙眼,還有那腰間已經裂開很深的傷口。
分明是看到了的啊,分明那刀口就那麽明晃晃地裸露在他的眼前,那般清晰,尹小匡的求饒聲裏明明全都是痛楚,可那個時候,他為什麽就……
齊與晟五指攥緊,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給挖出來,他想把自己整個人都給碾碎,原來痛是這麽的難受,尹小匡叫的那麽疼,他卻只當是在騙他。
不願意躺在床上睡就是因為一躺下,滿腦子都會浮現出他發了瘋失了神智折磨尹小匡的畫面,太疼了,疼到無法呼吸。這兩個月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做夢夢到尹小匡整個人浸泡在血水中,腰間的傷口那麽醒目地在留,他掐着尹小匡的脖子,尹小匡虛弱的求着他求求能不能輕點兒,“疼……”
齊與晟從案桌前站起身,來到冷水間,用冰泉水抹了把臉。
發絲被水潤成一縷一縷,水珠滴滴答答,齊與晟擡頭,透過銅鏡看着自己那張很是憔悴的臉,滄桑。
這哪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四皇子殿下?!
可是……
齊與晟帶着一頭冰水回到屋內,就這麽涼絲絲地坐在椅子裏,擡着頭,看向頂梁上晃晃的萬燭燈。
意氣風發又怎樣,
還不是親手害了自己最喜歡的人。
武殿帥又敲門進來,在見到齊與晟渾身被水澆淋的模樣,第一時間吓了一大跳,連忙上前去問殿下您怎麽了?怎麽會成這樣?他要給齊與晟找身幹淨的衣服,這天寒地凍的,淋了冰水,肯定是會傷着風寒啊!
齊與晟仰着頭,半晌,問他有什麽事。
“殿下啊……”武殿帥反應過來齊與晟這般狼狽的模樣究竟是為什麽什麽,他是真的心疼他家殿下,這已經兩個多月了,齊與晟就因為尹小匡的死,近乎自虐似地折磨自己,除了有時還會打起精神去處理邵承賢北漠那些事情外,其餘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是在讓自己處于絕望中,齊與晟傷害尹小匡這件事,承恩殿地位比較高的兵将都是知情的。
畢竟那天在大漠州、客棧裏,那人哭的那般慘烈。
可武殿帥還是很心疼齊與晟,
“尹小公子,已經去了啊……”
“您、您很難過,屬下都知道您很難過……”
“但……”
“小武,”齊與晟突然側過頭來,目光空洞地望着武殿帥,嘴唇堪堪動了動,“我今天,在客棧大廳裏,遇到了一個人……”
“他要了好多好多北漠的羊奶茶,還有烤羊肉包子……”
“說,是他心上人喜歡吃的。”
“小匡也好喜歡吃這些好吃的啊……”
桌面上,冷了的奶茶和包子,散發着油膩的腥氣。
武殿帥壓下心中蔓延出來的苦澀,單膝跪地,呈上手中的信箋,“殿下……”
“正在大漠州監工韶華樓挖掘的尚書令吳大人再次來信。”
紫林霰回到小棟樓,尹小匡房間內的燈還亮着,他心裏忽然就一陣驚喜,老是在腦部尹小匡一臉小媳婦兒模樣居家等他的畫面。
軟和和的小可愛~
紫林霰一推開門,就見尹小匡趴在床上繼續睡,燈還是他走的時候那般狀态,原來不是在專門等他啊……紫林霰心中有點點失落,輕輕把手裏的一提溜好吃的放在火盆旁邊,剛走到床邊,
尹小匡突然醒了。
噌——!
利落的光影,瞬間精準劃過紫林霰的脖頸,紫林霰迅速往後仰頭,尹小匡一掌出擊,直接打在紫林霰的肩膀,紫林霰連連後退,膝蓋摩擦着軟毯滑至牆角,尹小匡擡手又想刺刀過來,紫林霰大喝了一聲,“小匡!”
刀鋒在半空中頓住。
紫林霰直接上去奪走尹小匡手中的刀,抱着他輕輕搖晃,邊晃邊道,“你醒醒啊,是我呀!”
尹小匡渙散的瞳孔逐漸聚焦,最終冒出一絲光。
“……”他推了把紫林霰,讓他起開。
紫林霰松開尹小匡,皺着眉坐在床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尹小匡被人叫醒時爆發出如此冷冽的殺氣,伸手顯然也絕非尋常江湖人所練就的招式。
狠戾、決絕。
尹小匡拖着長長的衣服,慢吞吞坐在火盆旁,一到冬天他就格外怕冷,伸出手放在火上烤。旁邊熱奶茶和烤包子散發着香噴噴的味道,無神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亮晶晶。
“……羊奶茶怎麽只有一份?”他指着只有一馬皮袋的奶茶,頭也不擡問。
紫林霰撓了撓腦袋,走過來坐在尹小匡對面,攏着手烤火,“你不夠喝嗎?”
尹小匡沒吱聲,随手拿了兩個杯子,羊奶茶倒入,一人一半。
紫林霰過山車似的心又再次膨脹到頂端,
小美人心疼我,好感動~
當然這些話肯定是不能當着尹小匡的面說出口,追老婆可是道阻且艱的大業,不能急,得慢慢來!
尹小匡沒有察覺到對面男人變了調的目光,抱起一塊烤包子就開始啃,他啃的慢吞吞,也不知道會吃掉幾個。紫林霰沒敢動,自己那份送了出去,就只能忍着肚子咕嚕咕嚕叫,先等尹小匡吃完再說。
兩人默默地烤火,火光啪啦啪啦響,寂靜的夜晚窗外飄着雪花,尹小匡完全沒有說話的意思,只顧着幹飯,紫林霰想明白自己對尹小匡的态度後,愈發就覺得兩個人獨處時的氛圍有些燥熱,他不明白,明明尹小匡才是好男色的那個,怎麽自己卻坐立不安?
尹小匡忽然停下咬着包子的嘴,擡起頭,聲音冷冰冰地,問,“你不吃?”
紫林霰連忙擺手,“小爺我不餓我不餓……”
尹小匡抓起一個沒拆封的包子就塞到他的手中,
“吃。”
紫林霰:“……”
我我我,這真的是我可以免費享受的嗎!
紫林霰總覺得尹小匡在勾引他,心髒亂跳的很,終于氛圍到達了一個極點,他忽然就無厘頭地想起來今天在客棧大堂遇見那個失去愛人後落魄的男人,對!愛情就要及時抓在手中!
不能跟那個男人似的,等到失去了,再追悔莫及!
“小匡!“紫林霰起身,就竄到了尹小匡面前,尹小匡擡眼,看他。
“我喜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