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尹小匡想推開他,但是紫林霰的力氣十分大,根本掙脫不開。尹小匡胸口又是一陣悶疼,他根本執拗不過紫林霰,什麽都沒說,咳了兩聲,又是幾口鮮血。

身子就這麽搖搖晃晃撐不住了,一下子貼着欄杆軟了下來。紫林霰瞳孔皺縮,甚至來不及反應過來,就看到手中的人兒直接往地上滑。

“小匡——小匡!”

外面正是陽光明媚,萬裏無雲,春天的風吹拂着小閣樓前花園裏抽出嫩芽樹枝的梢,一片萬物複蘇。

紫林霰抱着吐得滿身都是鮮血的尹小匡就往赤月宗主樓跑,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大家都被少宗主這般猙獰的模樣吓了一大跳,但看到他胳膊中流着鮮血的人兒,又都立即讓出一條道。赤月宗的屬下們跟在紫林霰身後,想要幫他扶尹小匡,紫林霰卻不松手,抿着嘴,眼睛裏一片焦急。

月江流在正書樓批閱宗裏的文卷,秦曉提着長袖在他的藏書架前一本本過目,距離秦曉來赤月宗已經有半個月有餘,秦曉在宮裏請的是長假,反正陵安城還有吳越坐鎮。

他知道齊策大概不會處死趙斯,所以讓吳越準備充足,趙斯是必須得死的!

赤月宗是一個隔絕世俗的地方,很适合養老。秦曉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只是來喚回尹小匡,現在尹小匡不願意記起從前往事,按照常理他應該就此告別,畢竟赤月宗雖然是江湖宗派,但是身為天下第一大宗門,一宗之主肯定每天要日理萬機,哪有功夫來待他?

可月江流卻直截了當,讓秦曉留在這裏待一段時間好嗎?

“看到秦公子,總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月宗主是這麽說的。

秦曉想着陵安城那邊有吳越坐鎮,自己與其急匆匆回去,還不如再陪尹小匡一段時間。事情總是會有個結果,最終那一刻到來後,他們這些人下場都不會好到哪兒去。

若梁思諾真的一輩子都記不起來過去的事情,就這麽隐世在赤月宗,有赤月宗的保護,齊與晟再怎麽動手段,也無濟于事吧……

赤月宗有很多關于藥材的書,秦曉一本本地看,看的微微入神,時不時還會用手撓撓頭。月江流停下批閱文卷的手,擡頭看着秦曉的背影還有那些小動作,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實在是……太像了!

月江流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要不要問問秦曉,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左思右慮,終于下定決心站起身來,嘩啦——!

正書樓的頂層藏書室卻被人一腳給踹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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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案桌前的月江流和站在書架下的秦曉都被驚動,紛紛扭頭,就看到紫林霰抱着一身紅衣的尹小匡,滿手沾染了鮮血地,驚慌失措站在門邊。

“爹!”

“小匡他——”

赤月宗的醫術在整個江湖那絕對是若稱第二,絕無人敢坐第一的位置,赤月宗宗主更是精通世間各種疾病症狀。

尹小匡躺在玄冰底下閣的藥理冰床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白色裏衣,處于完全沒有意識的狀态,臉色很蒼白,衣服少了才才能發現他已經瘦到不成樣。

紫林霰站在冰洞的洞口之外,冰洞需要凝結氣息才能激發被治療者最大的血動力,所以除了治療師之外,其餘人一律都不許進入,想要陪着那只能站在十幾米外的洞口處。紫林霰一拳砸在冰冷的冰柱上,滿臉的愧疚,真的是他太大意了,這麽長時間以來,明明每天都和尹小匡呆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察覺到尹小匡的身子已經瘦到皮包骨頭。

其實也不能怪紫林霰啊,他們相識的時候已經是秋天,過去的幾個月天氣逐漸變涼,衣服穿的越來越多,到現在也僅僅是開春不久。尹小匡一直穿的很多很多,摸着肩膀都摸不出來肉/體在哪兒。每次紫林霰想要捏捏他的胳膊看看他是不是長肉了,都被尹小匡巧妙地躲開。

即便如此,紫林霰還是自責,自責到骨頭都麻木了,他怎麽怎麽都覺得自己對不起尹小匡,眼眶一酸,淚水差點兒就湧出來。

立在一旁的秦曉倒是很冷靜,看了眼逐漸跪在地上的紫林霰,居然還能分出腦子來感慨尹小匡可真是個妖精,不論是絕世奇才年少将軍還是權傾朝野厲色皇子還是天下第一大宗門少宗主,一個兩個三個都被他的美色給迷得神魂颠倒。他甚至有些慶幸自己不好男色,不過秦曉本人風流史也一把一把,自嘲地笑了笑,也沒資格去數落尹小匡。

“少宗主也不需太自責。”秦曉拍了拍紫林霰的肩膀,也不知道說的話是安慰的話還是更加刺激人的痛點。

“我都沒發現他病成這樣!”紫林霰一把抓在心口吼道,“我還信誓旦旦一定能把他照顧好!”

秦曉想了想,挺平靜地張開嘴,一點兒也沒有難過,他對紫林霰娓娓而談,“你當然看不出來。”

“察覺生病先察覺瘦臉,諾……小匡他定是每天都灌了濃鹽水,讓自己的小臉一直保持在浮腫的狀态,這樣就讓外人看不出來他因為生病而臉瘦了。”

“眼尾那不正常的紅色就足以說明他的臉還圓圓的,不是正常的長肉而是刺激出來的浮腫。”秦曉伸出手指了指躺在冰床上的小傻瓜。

紫林霰瞬間愣住,嘴裏的話吐出來的都磕磕絆絆,“濃……濃鹽水?”

“嗯,”秦曉點點頭,挺平靜地繼續說,“以前他就經常這麽幹,早些年在風月樓為了掌握情報而迎合客官,但是又不想真槍實彈地來,所以每次有來醉仙坊的嫖/客想要上他的時候,都會用大量的迷魂香致幻粉之類的給嫖/客們造成真的幹了尹老板的錯覺。”

“但這些粉藥,極為傷身子,會給肝髒造成不可逆轉的創傷,渾身迅速拉跨下去。為了不讓嫖/客們嫌棄,小匡一直都用灌濃鹽水的方式撐着小臉浮腫。”

秦曉嘴巴一張一合地說着,紫林霰腦子嗡嗡地聽着。他問秦曉,以前尹小匡是開青樓的?秦曉沉默了片刻,點頭,“六歲那年,家破人亡,然後被賣到了你父親曾在淩河州開的最大風月坊韶華樓。你父親說不上來是好人還是壞人,一邊按照風流男/妓的方式培養着他,一邊又不讓他出去伺候人,頂多也就是被客官揩兩把油。”

“後來……後來的事情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那一段,便是尹小匡短暫生/命/道路上最黑暗的歲月。

“再後來就是一切準備周全,殺回陵安城開始複仇。”

“複仇?”紫林霰不明白。

秦曉眼神悲傷了幾分,似乎是不太想說,但最終還是下巴輕輕一點,“沒關系,如果小匡真的生病很嚴重的話,那些仇恨他不再卷進去也罷……”

冰洞內的冷氣瞬間膨脹,噴發狀從洞/□□發出,秦曉的話還沒說完,整個人都被那強勁的冷風掃射的連連後退,身上的衣服瘋狂飛舞,他和紫林霰在一陣冰碴狂亂中抓着對面的冰柱好久,終于等到冰洞內烈氣平息,喘着粗氣從地上狼狽爬起身。

轟——冰洞的鐵網門徐徐升起。

月江流疲憊的身影在一團團厚重的冰霧中逐漸映出,紫林霰連忙上前去,跪在月江流面前問父親小匡怎麽樣了,頭還不停地往冰洞內探去。

秦曉也跟了上來,臉色平靜,眼睫毛卻有些輕微顫抖,他應聲地道,“月宗主……小匡他……”

月江流閉上雙眼,輕輕擡手撫摸了下紫林霰的腦袋,話卻是對秦曉說的,

“尹公子他中毒了。”

“血毒,秦公子,應該聽說過吧……”

秦曉如遭雷轟,一下子就定在了冰面,平靜的臉上就像是突然心髒被裂開,能看得見地迅速慘白下去,“血……毒……?”

月江流悲哀地點點頭。

秦曉突然就聽不到四周的聲音,呆呆地望着漫天白色的冰洞,月江流揚手指了指還躺在冰床上的尹小匡,示意準許他們進去看看。

尹小匡靜靜地躺在透明中摻雜着乳/白冰淩的寬大冰榻中央,潔白的裏衣整整齊齊貼着他瘦弱的身骨,黑色從長發散開在冰面上。睡的那麽的安靜那麽的溫柔,仿佛歲月并沒有對他有過任何的傷害,仿佛做了一個美美的夢。

秦曉走近冰床,身後紫林霰神經質似的問着月江流“血毒”真的沒辦法治嗎的聲音越來越飄遠,秦曉伸出手,顫顫巍巍摸了摸尹小匡散落在床榻下的青絲,就和那年再一次見到他時一樣,躺在床上,靜靜地沉睡。

那個時候的尹小匡渾身是傷,齊與稷已經快死了,是尹小匡想方設法聯系到秦曉的,尹小匡躺在潔白無染的床榻上,很久才醒過來,醒過來的第一眼看到秦曉,呆滞的眼底突然就流露出一絲哭意,“阿曉……”尹小匡眼眶紅紅地對秦曉說,

“我娘沒了……”

那個時候,距離殷朝滅已經過去了八年。

秦曉是被墨竹綿從髒亂的貧困窟救出來的,連着阿年,在陰暗無光流浪的日子裏,秦曉第一次見到墨竹綿,第一次見到那麽漂亮的女子,笑盈盈對他伸出手,遞了一個熱乎乎的烤地瓜,墨竹綿是秦曉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殷朝被滅,墨竹綿葬身在齊策的寒刀之下,聽說暨軍血洗陵安城的那一夜,墨竹綿脖子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皇宮的青石板路,血紅的楓葉在陵安城的上空刮了一夜。

秦曉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齊氏的恨。

所以說在當他得知墨竹綿的兒子還活着那一刻,他像是再次看到了光,瘋了般奔去藏在陵安城最隐蔽竹林裏的闵軒居,然而卻看到了被齊與稷折磨的不像話的尹小匡。

秦曉差點兒就親自給齊與稷一刀讓他下地獄,可尹小匡卻攔住了他,那時候的尹小匡身子也很虛弱,但還是有點兒力氣,他拉着秦曉的袖子,下巴朝着齊與稷的病房一擡,“他給了我不少有關于複仇的信息……活不久了,齊家的人,讓我親自挨個兒來殺!”

尹小匡的手指動了動,終于微微睜開眼,他視線有些模糊,瞳孔無法聚焦,恍惚間,在一片冰冷的世界中,似乎看到了秦曉。

“……”

秦曉努力忍着,臉上挂着笑扶着尹小匡起身,給他穿好大衣,尹小匡渾身沒力氣,緩慢喘着氣,聲音很虛弱地開口,“我到底……怎麽了。”

秦曉給他套着衣服的手一頓,臉上的笑意僵硬。

尹小匡吃力地擡起頭,赤月宗的檢測人體疾病的方式很耗費病人的體力,所以這讓尹小匡此時此刻真的很羸弱,他盯着秦曉的臉,微微扯了扯嘴角,“你還是老老實實說我到底怎麽了吧,本來你笑的就比哭還難看……”

秦曉終究是控制不住了,平靜了大半天的情緒終于崩潰,他哭的像個孩子,緊緊抱着尹小匡,嗚咽道,“血毒……月宗主說你活不了了……”

“是麽……”尹小匡閉上雙眼,靠在秦曉的懷裏,他依舊記不起來任何人,但是總覺得秦曉的懷抱很溫暖、很熟悉,“也好……”

紫林霰比秦曉還要難過,直接讓人把尹小匡擡回小閣樓,哭的雙眼通紅地對尹小匡一遍一遍說着對不起,是他沒照顧好他。尹小匡被他捂着捂得有些難受,想煩躁又有些不忍心,只能等人發飙發完了,才嘆着氣,好像要死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的人。

月江流也跟着進來小閣樓,眼下尹小匡也不知道還有多久能活,既然之前尹小匡是選擇的留在赤月宗好好過日子,自己的兒子又那麽喜歡他,月江流還是希望能給尹小匡延長一天的命是一天。

紫林霰抱着尹小匡,紅着眼睛求父親,求求他救救尹小匡。

月江流很了解血毒,知道這個病根本無解,但是以赤月宗的醫術,好好調養,活個五年十年應該是沒什麽問題,萬一在這期間赤月宗再研究出來血毒的根治方法了呢?月江流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目光嚴肅地對尹小匡開口,讓他最好做好準備,因為從閻王手裏搶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過程。接受的治療非人能承受的住,比在身上釘十八道鋼釘都要痛苦。

所有人都默認了尹小匡會接受治療,努力地去活着,畢竟是個人都不想死,只有活着、才會有希望!

可尹小匡卻平靜地望着月江流,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讓在場的人都要瘋的話,“月宗主,尹某懇請宗主能完成我最後的一個心願……”

“我想……恢複記憶。”

“既然都要死了,那還是把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全力用在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吧……”

紫林霰直接抓狂,壓着尹小匡不讓他走,絕對不行!不準恢複記憶也不準回去複仇!他對着自己的父親第一次失了控地大吼,尹小匡必須留在赤月宗好好活下去!不能放他回陵安城!

月江流也愣了,回過神來第一反應也是不同意!板起面孔對尹小匡厲聲道,現在他的情況還是可以控制的,就算恢複記憶也不能走!

“你要是就這麽回去複仇,複完仇,那些朝廷的人又怎麽可能放過你!來來去去,身體徹底拖垮了,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到時候就算我赤月宗,都無力回天!”

尹小匡雖然什麽都不記得,雖然也知道活着才會有希望,雖然也很想跟紫林霰一起隐世在赤月宗,過着每天起床可以喝着熱乎乎的羊奶茶、看着外面銀裝素裹的雪松林,歲月靜好,努力地活下去。

可……

有些早已烙印在骨子裏的恨,不論過去多麽久不論腦海中的記憶被剔除的多麽幹淨,都在按着他的脊梁骨,在血液中對他嘶吼,

那些仇恨,他必須得報!

尹小匡推開紫林霰的懷抱,虛弱地坐起身,緩了口氣便把雙腿放下床,赤着腳緩緩站起身,然後顫顫巍巍走到月江流的面前,緩緩雙膝跪了下去,閉上雙眼,“月宗主,”

“尹某知道自己對不住您的一片關心,對不起少宗主的一汪情深,”

“但……求您了!”

秦曉在得知了尹小匡要恢複記憶的決定後,也是第一反應不同意,他不是不清楚尹小匡的手段和謀略對他們的複仇起到多麽大的作用。

可,他真的不想再讓尹小匡淌這趟渾水……

尹小匡心意已決,就算沒了記憶,對事情執着的脾性也無法改變。秦曉望着消了水腫後瘦脫相的尹小匡,眼睛酸酸的,深深吸了口氣,

“好,那我們就回去!”

二月的北境依舊很冷,雪堆積在松樹上依舊很厚,但是太陽已經很明媚,能看得出春回大地、萬物複蘇,時間一切的事物都在朝着春天生氣勃勃。

用來破解被封印記憶的藥物制作還是需要一段時間,這期間尹小匡就拉着紫林霰到處逛啊逛,休息過來的他身體還算将就,每天用藥草吊着。紫林霰開始還和他賭氣,哭着罵尹小匡就是個傻逼,命都不要了還逛什麽逛!

尹小匡冷臉看着哭的稀裏嘩啦氣紅了眼的紫林霰,揚言不出去玩就算了,那麽等他死了,咱倆連最後的回憶都沒有了!

紫林霰揉着眼睛,罵尹小匡沒心沒肺,尹小匡說自己本來就沒心沒肺,倒是紫林霰,怎麽明明要死的人是他,紫林霰反而一副要沒命的模樣。

“那是因為我不想你死!”紫林霰抓着尹小匡的肩膀吼,“我喜歡你!我想讓你好好的!就算你不喜歡我你不願意跟我成親,我也想要照顧你一輩子!”

尹小匡擡頭注視着紫林霰的眼睛,頭一次沒在清醒的時候推脫掉紫林霰的懷抱,他似乎也有些動容,伸出手摸了摸紫林霰的臉,“我也挺……喜歡你的。”

“以後我不在了,要不你也找你爹抹消了對我的記憶,然後找個胸大屁股翹的好媳婦兒好好地過完往後餘生,好嗎?”

紫林霰“哇——!”的聲哭了出來,邊哭又開始罵,罵尹小匡你就是個狗,怎麽就這麽戳人心窩子!

恢複記憶的藥終于炮制完成。

月江流把藥交給尹小匡的時候正好是二月末的那天,白天天氣很好,傍晚還有很漂亮的火燒雲。火燒雲在北境是很難見到的,但大暨十二年這一年,似乎世間冒出了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天象,就比如說,在深夜中,只有在深冬才能看得到的綠色玄光,今年開春後卻又在郁金鎮的天空上看到過好幾次。

玄光降臨,兆示着将有好運降臨,有一次晚上尹小匡和紫林霰坐在赤月宗屋頂磚瓦上喝酒,意外看到了那靓麗壯觀的玄光。尹小匡半開玩笑,跟紫林霰撞着酒壇子說,這大概是老天爺給我賞賜的上路仙氣~

尹小匡接過月江流給他的藥,跪地謝過,這些時日他因為心懷愧疚,在赤月宗見了誰态度都意外的溫和,對月宗主還有少宗主更是畢恭畢敬。月江流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摸摸尹小匡的腦袋,讓他珍重吧。

尹小匡将藥兌入酒中,這種藥溶解在酒水裏,進入體內藥效起來的要比幹吃快得多,他不是不想再享受一下最後的歲月靜好,可是骨子裏燃燒起來恨的怒火已經把他啃噬的抓狂。

赤月宗外後面的雪松林裏,有一片淨土,周圍都是白皚皚的雪下綠油油的松,不到四月份不會恢複綠色。然而這塊淨土上,卻長着數十裏的櫻樹。

很反常态,但的的确确在這天寒地凍的北境大森林裏,藏着一片長滿櫻樹的淨土。傳聞這好像是很多年前前朝末後墨竹綿親臨北境,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妖術将此地的氣候靜止,永遠停留在春天的溫暖中。

并種下十裏櫻花。

這裏的櫻花有些已經綻放,飄起一瓣又一瓣的小花,最中心的櫻花樹生長的十分高大,木幹粗壯,風一吹過,全都是花瓣雨。

當地人都把這裏當作祭拜聖地,鮮少有外人能踏入。

尹小匡拎着摻了藥的酒壇子,拖着長長的紅衣,一個人悄悄來到櫻樹林。他翻身跳上樹幹,坐在最下端枝幹分叉的凹陷處,倚在身後的樹枝上,望着漸漸降臨夜色中風吹起的淡色櫻花瓣,擰開酒壇,往嘴裏倒着烈酒。

最後一抹夕陽落下,皎皎孤月浮上地平線。

齊與晟的馬車趕在二月的最後一天,終于到達了郁金鎮,他們來的悄無聲息,不想大張旗鼓驚擾了這邊的居民。

月色降臨,一行人還走在大森林的小道間,武殿帥在前面噠噠噠駕着馬,齊與晟坐在車廂內,透過微微蕩漾起的車窗簾,他居然在一片寒冷籠罩的雪松下,看到點點櫻花的花瓣。

齊與晟有一搭沒一搭問了句,

“怎麽這個季節,北境能出現櫻花?”

不能怪齊與晟對聖地的一無所知,北境的疆土實在是太大,“聖地”這個地方也僅僅是郁金鎮的人知曉,畢竟“聖地”很美,卻又是前朝皇後建立的,為了避免新朝的紛擾,還是藏起來比較好。

武殿帥之前在等齊與晟跟尹小匡武林大會比拼時,意外聽聞過這塊長滿櫻花的“聖地”,他甩動手中的缰繩,悠悠道,“北境奇觀之一,不過鮮少有人知道。”

“哦?”齊與晟回應,“怎樣的奇觀?”

武殿帥道,是一片櫻花林,裏面的櫻樹常年花開,被當地人奉作“聖地”,想要祈福好運的人很多都會去那裏拜一拜。

齊與晟突然就推開面對車夫的門簾,對武殿帥輕輕道,“那我們也去看看吧。”

“如果……祈福真的能靈驗的話。”

這些時日宮中的事情實在是太多,腐血花依舊沒什麽眉頭,但齊與晟總是隐約感覺,真相很快就要呼之欲出

有什麽東西,會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付之東流。

他還是不想信邪,也不信神明,可倘若神明真的可以讓一切都好起來,可以讓他在知道最深淵的陰謀那一刻,不要太痛苦……

馬車偏離原本的道路,朝着櫻花花瓣飄零的方向噠噠噠奔去。

風吹動,月色散落,尹小匡喝光了壇子裏的所有酒水,躺在樹幹上靜靜地等待着記憶恢複的那一刻。

沒有多麽的心慌,大概是烈酒将血骨裏的恨意澆淋了不少。

一團又一團的櫻花瓣在風中飄散、聚起,今夜的風格外的瑟,尹小匡穿的厚厚的紅衣墜下枝幹的衣角都被吹的不斷飛舞。那些淡色的花瓣在他衣服上留戀、散去,再次飛回寂寥的天空深夜,在月色下卷着淡粉色的光。

“似乎……頭有點點開始痛了。”尹小匡咂巴咂巴了下嘴,額角微微跳動,腦袋仿佛被人輕輕隔開一道裂口,一點一點,涓涓往裏面塞進去什麽零碎的東西。

風驟然刮起。

那些飄零到地面上的櫻花花瓣突然就劇烈地飛舞,大風吹的狂,頭頂長滿天的枝幹綻放的花朵紛紛離開枝頭,洋洋灑灑卷起一場盛大的櫻花雨。月光灑在所有的花瓣上,很遠很遠的方向,有隐約的噠噠馬蹄聲。

尹小匡睜開微醉的眼,癡癡地看着那花瓣盛宴,耳邊有什麽人呼嘯而來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抱着酒壇,寥寥直起腰板。

搭在另一頭枝幹上的腿一個不小心,沒支撐穩,整個人忽然就從樹幹上墜落下來。

櫻花雨随着他的下墜而飛舞的更加狂暴,滿天都是淡粉色,滿地都是風吹着草擺動的溫柔,紅色的長衣在空中旋轉,嘩啦嘩啦揚起一片緋色的光。

嗖——!

一只大手,穩妥妥地接住了他的身子。

尹小匡轉過頭,大紅的袖子在面前拂過,衣袖落下那一瞬間,他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臉。

突然就睜大了雙眼,陌生而又熟悉的臉龐倒映在瞳孔中,直插眼底的最深處

畫面翻滾,那道被撕開的記憶裂口終是朝着被封印的深淵敞開了下去,鋪天蓋地的回憶一股腦全部湧入他的腦海中。

【娘親,你醒醒,你醒醒啊……諾諾再也不淘氣了,諾諾一定好好聽娘親的話,再也不偷吃娘親的紅豆糯米糕了,娘……你醒醒,跟諾諾回家好嗎!】【這個小孩是從中原賣過來的,在陵安城的流浪區翻出來的。別看髒兮兮,洗幹淨了可白嫩着呢!月老板不是最喜歡姿色絕美的男娃?一口價三百銀兩,在下就把他轉讓給您韶華樓了!】【在下乃醉仙坊尹老板,整個陵安城方圓幾十裏男色服務若我家稱第二,絕無敢坐第一的!何大人今夜不妨來試一試我醉仙坊的妙曼柔情?】……

【齊與晟!求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真的很疼!求求了……求求了……】深色夜空之上,玄光絢爛降臨。

趙斯被發配到西域,建和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正式啓程離開陵安。二十多年前替學案的冤情以及被殺女屍的身份全部公布于天下,并且記錄入刑部罪行檔案。

輿論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大概是這些年人們的思想意識漸漸端正,不再像是殷朝時期,為了功名利祿什麽都幹,落井下石殺紅了眼。

大家在了解清楚趙斯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後,抨擊年步芷年無庸的站多數,同情趙斯的也大把大把。可不論怎樣同情怎樣憎惡罪魁禍首,殺人就是殺人,雖說當官的手上有人命是常态,但趙斯這件事曝光後,全天下都知道當朝右丞相沾染了醜聞,丞相這個位置,去掉了被發配西域,也不是坐牢,在那邊要是重新起來,放棄仕途下海經商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趙斯臨行那天,天氣并不太好,二月底三月初陵安城經常容易糟沙塵暴,其實這些年春季塵沙的泛濫已經得到很良好的治理,都是些殷末留下的傷,想想邵承賢何勻铮上位這些年,對大暨推行那些政策真的還算蠻造福國家社會百姓的。

仿佛是從大漠吹來的沙,吹落了趙斯蓋在頭頂的鬥篷帽,幾縷沒有被束入發冠的青絲在風沙中浮起。趙斯回頭看了眼陵安城城牆下紅色的大門,眼底還是滲出了一點點留戀。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舉着紅纓槍,騎在烈馬上,随着齊策那一聲“殺了梁岸——斬除暴/政——”,揮袖砍下那一個個大殷軍隊将士的頭顱,第一次,踏入陵安城。

“趙大人。”押送他去往西域的士兵走上前來,将正在回憶的趙斯拉回現實,“該啓程了。”

趙斯回過神來,對那士兵點點頭,士兵一直很敬重這位武力高超的右丞相,卻沒想到自己偶像還有過一段如此悲哀的過往,他終究軟了心,希望在去西域的路上能保護的了趙大人的平安。

一行人即将踏上行程,旁邊來來往往進出陵安城的人沒有任何驚擾,或許有人是認出了這個穿着破爛的滄桑男子就是曾經威名顯赫的右丞相,可是如今落魄了,要被發配遠地,不打擾,才是最好的告別。

趙斯甩了甩手上的鐵鎖,對一旁押送的士兵輕聲道,“走吧……”

“等等——!”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趙斯的步子瞬間停住,回頭,就看到一襲白色衣服的男子策馬奔來,在他面前止步。

新上位一年多的尚書令吳越,趙斯并不是很熟,因為他很少回宮,吳越上位後又幾乎半步不離陵安城。趙斯見吳越翻身下馬,旁邊還跟着幾名穿着禦林軍衣服的侍衛。

趙斯有些意外,吳越和他不熟,為什麽這人卻會來送行?

尚書令對趙斯做了個揖手禮,文鄒鄒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沒有說過多的客套話,從袖子中摸出一張裱着金色邊的卷冊,徐徐展開,一絲不茍地将上面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罪臣趙斯,聽旨——!”

趙斯一愣,被吳越帶來的禦林軍一腳踹在膝蓋上,直接跪地。

“朕左思右考想,還是認為趙氏在大皇子齊與稷之死一事上罪孽深重——”

“即——撤回趙氏發配西域一令,賜鶴頂紅一瓶——自刎陵安城!”

“罪臣趙氏接旨——”

聖旨一出,趙斯的瞳孔瞬間擴大,滿臉都是不可置信!吳越将聖旨翻過來,正中對向趙斯的面,讓他看清楚上面的文字、紙張上的龍圖騰、以及那皇帝玉玺,都是沒問題,絕對出自齊策之手!

吳越從袖子中再次摸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瓶,親自遞到趙斯面前,趙斯目光顫抖地望向那瓶子,瓶口是瀚瀾白玉雕刻的蓋子,這是皇家禦用毒藥瓶的蓋帽!

趙斯顫抖着手接過,實際上他不是沒有懷疑這道突如其來斷了他的命的聖旨是否是假的,齊策明明是放過了他、給了他一條生路

現在卻又……!

吳越低頭看着跪在地上的趙斯,這些年他總是能想起十二年前城門被撞破那一刻,趙斯率領着千軍萬馬突破宮城口,他趴在金銮大殿二層的露臺欄杆前,望着城池被攻,整座皇宮城一片血染的火海。那時候吳越還不叫吳越,梁悅是當年梁岸在陵安城的破窯子裏找到他時,給他這個弟弟親自取的名字。

梁岸的确是個昏君,但是他卻真的是一個好哥哥。

最後暨軍砸開金銮殿的正大門那一刻,吳越被梁岸一把推入了金銮殿厚牆後面的秘閣,這個秘閣原本只是梁岸用來藏一些墨竹綿制造的不太滿意的小玩意兒,梁岸是真的愛墨竹綿,出自墨竹綿之手的每一樣東西都要小心翼翼收集起來。

秘閣的容積很小,小到只能藏得下一個人。

“保護好諾諾,一定要活下去!”

這是梁岸最後對吳越說的話。

滿天的火海,滿眼的血仇!

趙斯的确是在齊與稷的案子上沒有過多的牽連,而韶華樓藏屍案中更是受害者。齊策于情于理也不會降他死罪

但趙斯卻是滅了梁氏殷王朝的罪魁禍首之一!

鶴頂紅毒下的,從來都不是受害人趙斯,而是帶動逼宮叛亂的趙鎮臺!

吳越對趙斯說,陛下還是認為你在齊與稷的事情上有罪,那畢竟是齊與稷啊,死在陛下最事業有成合家歡樂年華的長子,“陛下突然改變主意殺你,還請趙大人諒解。”

趙斯捧着那鶴頂紅笑了笑,不知道是想明白了齊策最終還是要反目成仇的理由,還是心有不甘。吳越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對着紀語涵派給他的禦林軍,讓他們做好給趙大人收屍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時,趙斯剛打開瓶蓋的手卻突然停住,他舉着那白玉瓶,突然擡頭望了眼面前的吳越,“吳大人,”

“……或許我該、稱呼您姓‘梁’?”

吳越一愣,站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趙斯便毅然決然仰頭,将那瓶鶴頂紅倒入喉中。

鶴頂紅是經過秦曉之手,加強版的,毒性發作那可是眨眼功夫!趙斯前一腳喝下去那烈藥,後一腳雙目瞠圓,全身青筋暴起,噗——!

張開嘴噴出來的鮮血,整個人轟地聲倒在了地上。

沒了氣息。

吳越聽到那一聲“撲通”,終于回過神來,他低頭看着倒在腳下還睜着眼睛的趙斯,不知怎麽地莫名有些頭皮發麻,心髒撲通撲通狂跳,身後的黃沙呼呼吹着他的鬥篷,塵埃蒙蒙的天,仿佛在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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