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話
雖然心焦,常嬷嬷到底是沒有忘了“徐勵”,然而他們今日出門得急,并沒有多餘的馬車,三個人擠在一個空間裏,未免就有點逼仄了。
常嬷嬷見狀躲到外邊與李長青一道——傅瑤覺得其實來的時候常嬷嬷就想這樣做了——畢竟看情形常嬷嬷雖然恭敬但是也不願意跟徐勵獨處——如今可算是讓她找着一個絕佳的借口了。
傅瑤真的想問,徐勵到底是如何活到了今日的。
雖然如今她是徐勵,但是坐下之後,傅瑤才想起——賀大夫是個男子,還是個年輕的男子,她這樣跟他算是共處一室吧似乎是有些不妥。
斟酌着要用什麽借口跟常嬷嬷換一換,雖然出去是跟李長青一起,但至少沒有面對賀大夫這麽尴尬。
然而也只是想想而已,常嬷嬷不可能答應這種事,她要是真這樣做,常嬷嬷估計得吓壞,可別引起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傅瑤努力正襟危坐,賀大夫卻是狐疑地打量着“他”,傅瑤到底是面子薄,不自在地別開眼。
傅瑤想要忽略他的視線然而根本做不到,只好故作鎮定看向他:“賀大夫,有何指教?”
賀大夫意識到自己盯着“徐勵”,連忙收回目光,半晌才道:“徐二郎似乎……與傳言中不太一樣。”
傅瑤當然知道自己跟徐勵不一樣,也隐隐知道外界是如何傳言的,只不過她又不能說實話告知對方自己并非徐勵,只能随口答道:“既然是傳言,那自然是不可信的。”
賀大夫并不反駁:“那倒也是。”随即不再多言,眼睛閉上似乎在閉目養神。
傅瑤也自覺讪然,別開臉假寐。
這一路的尴尬不必多說,到了徐家,傅瑤仿佛背後着了火一般趕忙下了馬車,剛要帶着賀大夫往唐婉的所在而去,迎面便看到唐婉身邊的丫鬟滿臉的急切和驚惶,看到“徐勵”過來,對方才神色稍定:“二少爺!”
随即又看到身後的賀大夫,更是普通見了救星一般:“賀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家夫人!”
傅瑤心中一顫:“怎麽了?”
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過去也沒多大用處,傅瑤讓常嬷嬷趕緊帶着賀大夫過去,自己攔下那丫鬟,一邊跟着賀大夫身後一邊問丫鬟問發生了什麽事。
她不是把唐婉的藥拿走了嗎?怎麽還會出事?是因為她把藥拿走唐婉才會堅持不住嗎?
“二少爺跟嬷嬷離開之後,夫人看了會賬冊便歇下了,午後起來的時候,直呼心口發悶,”丫鬟顫抖着身體站在“徐勵”身邊,不敢看“他”的臉,戰戰兢兢回話:“今日的藥……都被二少爺拿走了,夫人突然覺得不舒服,奴婢們不知道如何是好,夫人說先前王大夫開的藥還剩了一副,便讓奴婢們先把那副藥給煎了,奴婢煎了一個時辰,服侍夫人喝下,剛喝下半個時辰……夫人臉色便更不對了,奴婢正要出去請大夫,二少爺便帶着賀大夫回來了。”
丫鬟聲音裏帶了哭腔:“夫人可千萬不要有事!”
眼看着他們已經到了唐婉院外,傅瑤也顧不上那麽多了,連忙求賀大夫:“請賀大夫施以援手!”
事關緊急,賀大夫也顧不上什麽門戶之別,朝“徐勵”點了點頭:“如此,請恕我失禮了。”。
雖然是醫患,到底是男女有別,平日裏賀大夫替唐婉看病多是在外邊,不過如今卻是來不及,他說着便随着常嬷嬷往唐婉房內走去,傅瑤稍稍回神,猶豫了一下自己該不該進去,終究還是止步了——她見不得這樣的場景。
她候在外邊,周圍的嬷嬷丫鬟也不覺得怪異,周遭忙忙碌碌的,傅瑤眼看着日頭落下,天色漸漸黑了,庭院還是屋內都點起了燈,燈火明亮,照亮的也不過只是一方天地,光亮之後是更多的黑暗。
其他人都忙得顧不上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傅瑤站在那裏孑孓獨立——不禁又開始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在幹什麽呢。
如今唐婉生死未蔔,她為什麽偏偏這時候變成徐勵呢?
她為什麽要替徐勵承受這些呢?明明說好跟徐勵再無關系的。
傅瑤正胡思亂想的工夫,賀大夫跟常嬷嬷已經出來了,傅瑤收起那些亂糟糟的情緒:“賀大夫……她如何了?”
賀大夫一臉疲憊:“如今只是将藥性部分祛除,然而畢竟還是傷了身子——到底能不能成,還需慢慢觀察幾日,不過今夜最為兇險,須得有人在一旁守着以防不測。”
傅瑤見他有些站不住身子,吩咐丫鬟将賀大夫帶到隔壁歇息,吩咐其他人不得打擾他讓他好好安歇:“之後還需麻煩賀大夫。”
賀大夫也不推辭,他的确是累壞了,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這才跟着丫鬟離開,常嬷嬷聽罷在一旁道:“二少爺也先回去歇着吧,這裏有奴婢守着。”
傅瑤看了常嬷嬷一眼,見她也是滿臉的憔悴,心知她也累壞了,加之她年事也高,傅瑤不放心她守夜,搖了搖頭:“嬷嬷也累了,先去歇一歇吧。”
常嬷嬷搖頭:“家中并無足夠的人手,奴婢能撐得住的。”
傅瑤并不這麽覺得:“嬷嬷還是先養好神吧,否則若是因為太累的緣故夜裏睡過去了,反而不好。”
常嬷嬷只好點頭,然而還是不放心:“那安排何人守夜?”
傅瑤看了看四周,除了常嬷嬷以外,似乎也并沒有一個能經事的,沉吟了一會只能嘆道:“今夜由我守着吧。”
常嬷嬷剛想開口說什麽,傅瑤又道:“這事于情于理也該是由我來做……嬷嬷先去歇一會吧,後半夜若是養足了精神再來替我就是了。”
常嬷嬷只好妥協:“這樣的話,二少爺後半夜記得叫醒奴婢。”得到“徐勵”點頭,她才退下了。
傅瑤送走他倆,踏進唐婉屋內,唐婉昏睡着,對于周遭一切都不知情,傅瑤還是讓丫鬟噤了聲——倒也不用她開口,她一進去,那幾個丫鬟便噤若寒蟬了。
傅瑤無奈,便也不再理會她們——她其實也怕上次那丫鬟那樣的誤會再發生,因此即使平日習慣了丫鬟在一旁的,變成徐勵的時候,則是能避則避。
讓李長青替自己搬了幾本徐勵平日裏常看的書冊,傅瑤看了幾眼便覺得枯燥無味,差點無趣得睡着了,将那幾本書抛開了才好了些。
唐婉的情形一直不太好,不過好在賀大夫之前都有過交待,因此應對起來倒也不算麻煩——也沒必要去吵醒賀大夫,讓他好好歇一歇,才能應對可能出現的更大的麻煩。
夜已深,丫鬟們都有些困了,傅瑤其實也困,然而實在是不敢安心的睡去,便一直熬着。
已經到了後半夜,不過傅瑤沒讓丫鬟叫醒常嬷嬷,仍是自己守着。
唐婉喉間突然溢出一聲驚呼,傅瑤本來昏昏欲睡,瞬間便被驚醒,跑到唐婉床邊:“你醒了?”
唐婉幽幽偏頭,看着“徐勵”的臉眼睛卻是沒有半分神采:“阿勉?”
傅瑤呆了呆——這稱呼……不像是徐勵的名字,難不成是小名?
“阿勉,你來接我了?”唐婉的眼睛越過“徐勵”,看向“他”身後,微微伸手,面上驀然笑靥如花:“夫君……你也來了?”
傅瑤雖然不知道唐婉口中的“阿勉”是誰,但是她知道唐婉的“夫君”、徐勵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三年,如今唐婉口中卻念叨着這樣的話,眼神好像看到了人一般——只怕是夢魇魔怔了,連忙上前握住唐婉的手:“母親!”
唐婉眼珠子頓了頓,似乎清明了幾分,仔細打量身前的臉:“阿……阿勵?”
這似乎才像是徐勵的名,傅瑤趕忙點了點頭,握緊她的手:“母親……你可感覺好一些了嗎?”賀大夫說,若是唐婉天亮之前能醒來,那就無大礙了,如今距離天亮還有段時日,是說唐婉到底是躲過了上輩子的命運了嗎?
然而唐婉的清醒似乎不過是一瞬的工夫,如今卻又開始胡言亂亂語起來:“你不是阿勵……”
傅瑤面色僵硬——唐婉是發現了什麽了嗎?
“你是阿勉才對,”下一刻傅瑤便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唐婉閉上眼睛:“你來接我了——我當初便說要去陪你,可是卻一再爽約……”
“不是我不想去陪你,而是我不能——”唐婉的眼角濕潤,眼淚落入發鬓之中:“我放心不下阿勵……他還那麽小……你走後,他的性子就變得古怪孤僻起來……凡事都要循規蹈矩不容許半分差錯,活得跟個石頭人一樣……我知道,他是将你的死因歸咎于自己身上,我知道,他是覺得有愧于我所以想要替代你光耀門楣——可是我要的其實并不是所謂的榮光……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我的孩子而已啊……”
傅瑤總算聽出幾分端倪,如果她猜得沒錯,唐婉口中的“阿勉”應該叫徐勉,是徐勵的……傅瑤試探着開口:“兄長?”
說起來她一直覺得奇怪,傅家叫她“二小姐”,但其實她是傅炘的長女,排行第二是算上了傅炜那一房,然而徐勵是獨子,又不與族中多有往來,徐家一直喊他“二少爺”上輩子傅瑤就是想問卻又不敢問,倒是沒想到這輩子居然知道了前情——
“阿勵,”唐婉睜開眼睛,看着徐勵的臉輕笑:“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要勸你,然而始終沒有機會……然而今日不說,只怕以後再也沒機會說了……”
“阿勉的死不是你的錯——”唐婉看着“他”:“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從來都沒有怪罪過你,你父親也是……我相信阿勉也是如此……你沒必要這般苛責自己,你沒必要做到盡善盡美,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你開心就好……”
傅瑤萬萬沒想到會聽到徐勵和唐婉一直莫名生疏的原因,然而此時無心細想過去發生了什麽——唐婉這語氣,隐隐有幾分交待遺言的意味。
然而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是在這個時候……在傅瑤變成徐勵的時候死,她說那麽多有什麽用,徐勵一句都聽不到。
“母親——”傅瑤握住她的手:“你不能——”
左柔去世時,傅瑤尚不記事,然而此時此刻莫名便覺得鼻子發酸,她将頭抵在唐婉手上:“你不能抛下我——”
“其實我早該死了的,當初阿勉出事……我便想随他去了,然而轉頭發現你呆站在角落,又告訴自己還不能走,”唐婉自嘲一笑:“當初你父親過世……我也有過輕生的念頭……病發的時候,甚至想過這樣也好,這樣一了百了……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你……我怕我一走……你會變得比以往更孤僻……所以掙紮着也要從鬼門關回到你身邊……但如今想想……或許三年前我走了未嘗不是好事……帶着病體拖了三年……如今卻只是給你添麻煩而已,阿勉十四歲中了秀才,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做得比他好,所以拼命苦讀,然而好不容易中了秀才,本想連中的,卻因為守孝耽擱了……熬了三年本來想參加今年的鄉試,如今卻因為我的緣故……再度無緣……”
“別這樣說,”傅瑤手心握緊:“你很好……是徐、是我的錯。”是徐勵的原因,才導致他們母子之間這般難過的,要道歉,也該是徐勵道歉才是。
“我對不住你……”唐婉笑了笑:“我走後,你切記不可再如此……我知道如今你只怕是覺得……我的死也是怪你……不是的,不是你的錯,你無需自責……我三年前便該死了……只是因為我的私心……只是因為放不下你所以才茍活着……如今是閻王要把這條命收回……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怪罪自己……”
可是的确是徐勵的錯,傅瑤想要開口,唐婉卻是輕輕搖頭:“若你真的覺得是自己的錯……那答應我一件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開開心心地活着……才算是對得起我……”
“要記得改了你這性子……”唐婉想了想:“以後你會娶妻……萬不可對她也是如此冷淡……”
傅瑤苦笑:“徐——我改不了的。”這一點,她最清楚不過了。
“可惜了,”唐婉輕聲道:“本來還想着……有機會去左家探探口風……看看當初我跟阿柔的戲言還做不做數……本來還想着至少能替你娶了妻子再走的……”
傅瑤驀然擡頭:“左家?”她的母親名字裏恰好有一個“柔”字,又剛好姓左……
所以上輩子徐勵莫名跟傅家打聽她……是這個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