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閑書
打算重新走水路的第二天,傅瑤發現自己身處徐勵書院裏的住處——她其實就是試一試而已,倒也沒想過真的可以。
雖然心裏說是為了驗證事實——但說實話,其實她是惦記着她買的那幾本新書。
當時要回去看唐婉,随手挑了幾本話本,餘下的請書肆的掌櫃挑了幾本如今時興的書裝好了給她送到書院——結果手上剛好拿了一出折子的上卷,下卷講了什麽,傅瑤撓心撓肺了好幾日,實在是等不及下個月,就勸說自己說,只是驗證一下……也許未必能成功……不過似乎是成功的。
找到她跟徐勵互換身體的契機,也算是替自己找了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
起來的時候,程烨正要出去,傅瑤跟程烨打了聲招呼,回頭找尋了一通,果然在床底下找到前幾日買的書,最上邊果然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下卷。
這話本是講一個江湖俠士屢破奇案的故事,端地是驚心動魄蕩氣回腸令人念念不忘,不過傅瑤看上卷的時候便感覺到裏邊的主人公遇到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案子有些不同尋常,仿佛是被人設計好一般,如今拿到下卷,正要慢慢讀下去,想要知道幕後黑手究竟是誰——然而才讀了幾頁紙,便看到了一行小字朱批。
徐勵的字,在一個不起眼的人名旁批注了“兇手”二字,又在角落裏說這人其實是所有事件的主使者,故事都是因這個人而起的。
傅瑤其實在上卷的時候也懷疑過這個人,不過她喜歡帶着未知看下去,想要的是那種猜測、被否定、再猜測、再否定最後終于得以驗證的心情,然而徐勵這朱批一出來,傅瑤便瞬間便覺得索然無趣。
随手翻了翻,這還不算,後邊還有、而且還不少呢。
每當裏邊的主人公破解了一個謎題,徐勵便在一旁煞風景,指出其中推論的不足還有破綻,仿佛這話本從頭到尾都是漏洞,無一可取之處。
這徐勵,一點都不識趣——明明他平日裏都不看這些閑書的,如今為了怄她,不僅看了,還故意往上邊做批注,這又不是科舉應試的書,随便看看樂呵樂呵便罷了——作什麽批注!誰要他作批注了、誰要他告訴她哪個是壞人哪個是幕後黑手了!她不會自己看嗎?
傅瑤郁郁放下手中的下卷,随手拿了本才子佳人的話本,結果又發現了徐勵的朱批——他特意用了朱砂,如血一般顯眼,哪怕是微小的字,可是傅瑤想不看到都難。
說是批注其實也不對,更像是批判。
從那個“才子”出現的瞬間,徐勵的紅字便沒有停過,“才子”寫的詩他要評注說那詩寫得不怎麽樣,“才子”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琢磨出才子其實是別有用心的意味來。
本來只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戲碼,徐勵筆下,偏偏能解讀出陰謀的味道來。
在這樣的論調下,“佳人”的命運當然也沒有好到哪去,通篇下來,“佳人”每行一步,徐勵就要批她“不識疾苦”“不辨是非”“不合規矩”——其中“不合規矩”這幾個字出現的最為頻繁,若不是了解徐勵,傅瑤只怕會覺得徐勵是在指桑罵槐含沙射影說她呢。
不過也有可能徐勵就是在指桑罵槐,名義上是在批判話本上的主人公,其實就是在影射她。
要說不氣——那是不可能的。
偏偏徐勵還不善罷甘休,末了還要在話本最後給她留了張箋子,長篇大論跟她說兩個主人公大概是以前朝誰誰誰作為原型,告訴她所謂本上才子佳人最終皆大歡喜的結局根本不是真相,所謂的史實是才子設計娶了佳人得到了岳家的助力最終功成名就爾後抛妻棄子為攀上更高的枝娶了上官的女兒——哪裏是才子,不過是一個趨炎附勢蠅營狗茍的卑鄙小人罷了——天可憐見,她就是看看書消遣消遣而已,誰要知道這些了!
末了徐勵還不忘提醒傅瑤,不要被這種小人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做人要實際一點,不要相信話本上的故事如同話本上的“佳人”一般做出私奔淫逸有傷風化之事。
不過是打發時間的閑書而已,誰就會把上邊的事情當真了?傅瑤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誰要他來跟她說這些了!他徐勵以為他是誰!他又不是她什麽人,管得未免也太寬了吧。
傅瑤随手翻了其餘幾本——都被徐勵荼毒了。
明明平日裏都不會看這一類的書籍,如何為了氣她,不僅看了,還都仔細認真做了批注,傅瑤想起上次香包上說會報答自己的話,有這麽報答對他有救母之恩的人的嗎——這哪裏是報答,分明就是恩将仇報。
本來只是想消磨光陰的,如今被徐勵這麽一弄,頓時興致全無,偏傅瑤還不死心,非要找到一本可以看的書,可結果是每拿一本就失望一次——這才幾天工夫就看了這麽多書還都作了注,徐勵倒是閑得很啊。
最後一本——傅瑤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翻開書頁,希望這最後一本能被徐勵放過——睜開眼瞬間便把書給遠遠扔開了。
傅瑤捂着心口,感覺面上發燙——這這這……怎麽會有這種書!
她心中腹诽——好他個徐勵,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平日裏一本正經,還整天把規矩禮儀道德廉恥挂在嘴上,私底下居然看這種書!
道貌岸然、衣冠禽獸、裝腔作勢——傅瑤把所有有關虛僞的詞都想過一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跟書肆掌櫃說的話,她那時候跟掌櫃的說——挑些時興的、如今外邊都愛看的閑書給她——如果這書不是徐勵故意放在這裏的、她如今冷靜下來,倒是覺得不會是徐勵做事的風格,如果這書是掌櫃的按着她吩咐挑的……
傅瑤皺眉——書肆開在書院旁邊,這種書若是外邊都愛看的話……這些個書生、以後所謂的朝廷棟梁,平日裏都看的這些書嗎?
傅瑤嫁過人,知道這種事也屬尋常——徐勵那種才是不正常呢——就算沒嫁人,她也不算是天真無知閨中小姐,她自小愛看書,雖然上輩子出嫁之前也沒看過這種書,但是閑書看得多,總難免會有些涉及,出嫁之前……她也的确看過的,所以也不好說什麽——雖然她看過也沒什麽用處,夫妻之間,有些事是需要雙方協調的,徐勵那性子,大概是沒看過這種書也不屑于看,傅瑤也不好說他什麽也覺得就算說了他大概也不會聽,所以上輩子傅瑤一直都很痛苦。
若不是左家失了勢無暇顧及她、若不是因為這種事鬧得和離說出去不好聽、若不是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她才不會忍受徐勵整整三年呢。
傅瑤對于徐勵的同窗并沒有批判的意思,雖然覺得意外,但是想想也沒什麽,她只是奇怪,怎麽偏偏徐勵非要與衆不同。
雖然羞赧,但也不好把這書就大大咧咧扔在地上——待會程烨回來看到了也不好,把那書拿回來,傅瑤盯着封面好半晌,終于決定還是打開看吧——她實在是沒得看的了,這本可能是唯一一本沒有被徐勵禍害的書了——她本來只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如今給自己找了個麻煩,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變回去呢。
雖然很多人都看過這類書,但是無論如何,這種書是不适合大庭廣衆之下看的,傅瑤小心翼翼縮在角落翻開——沒想到第一眼便看到了徐勵的字。
之前那些閑書上,徐勵對她的判語還算是稍稍“柔和”,那如今這本上徐勵的話,可以說得上是十分不客氣了——
徐勵對于她似乎已經放棄了“諄諄教誨”,不再想着勸說她“迷途知返”,而是直接說她“不可救藥”了。
傅瑤盯着那四個字,想着徐勵大概還把許多話給咽回去了,比如說她荒淫啦無恥啦之類的話——畢竟在徐勵眼中,這書大概就是個污物吧,而她一個女子看這些閑書已經是“玩物喪志”,再看這禁|書只怕就是不可饒恕了吧。
傅瑤心中氣悶——這書又不是她挑的,她也不是非得要看這書,是誰一直在敗她的興趣害得她無書可看不得不翻開這本書的——結果連這一本居然還是遭了徐勵毒手!
那四個字力透紙背,可想而知徐勵當時估計是覺得她朽木不可雕——可她也沒想過要徐勵來糾正她呀,她如今跟徐勵又沒有關系,他憑什麽管她?
就算她看閑書乃至看禁|書——跟他又有什麽關系,也值得他如此大動幹戈來批判她?說她不可救藥……可她也沒讓他救她呀!
先前看徐勵那紙長篇大論時傅瑤都沒有這麽生氣——最多就是氣悶而已,可現在就看這四個字,傅瑤就覺得自己簡直氣得徐勵的肝直疼。
來而不往非禮也,傅瑤心中實在是氣不過,找了筆墨,擡手便在徐勵的字後邊送了他三字——“假正經”。
可不是假正經是什麽——他把她要看的書都看過了,他連這本書也看過了——什麽閑書什麽禁|書他都看過了,哪來的臉面居然還訓斥她,他以為他是誰啊。
傅瑤看着徐勵和自己的字——方才下意識裏她便仿了徐勵的字體——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話徐勵或者別人就沒辦法從她的字跡猜測她是誰了,這東西不會被人看到,就算被人看到,也只會覺得是徐勵在上邊自問自答自言自語跟個瘋子一樣。
徐勵的字二十歲之後便定了型,然而十七歲的徐勵較之後來的徐勵,到底還是少了一分鋒芒,傅瑤自己的身子腕力不足,寫出的字與後來徐勵的字有八分相似,可如今借着徐勵的身體、而徐勵的字如今又還有些內斂——這樣放在一比較,她的字和徐勵如今的字差距幾乎微乎其微,足以以假亂真。
自覺好歹是把徐勵罵回去了,傅瑤心情大好——只要不去想那些被徐勵毀了的、沒辦法看了的書,心情就還是好的。
這好心情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随即傅瑤便又不開心起來了——她必須要找到能看的書,很多很多能看的書,才能抵消掉徐勵給她帶來的不快。
變成徐勵的唯一好處,她可以随意抛頭露面,她可以随意出入,想看什麽書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