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傳話
六月初一,傅瑤擡起眼,看到自己并不曾見過的陳設,看樣子她預料的沒錯。
雖然歸心似箭想要快些見到舅舅一家,但是她還是按捺住了,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就是不想讓自己有任何一丁點的不自在,這之後這些天裏,她真的沒再變成徐勵了。
然而一到初一,她就又變成了徐勵。
傅瑤不知道別的女子是不是這樣——每次這幾天都會難受得恨自己為什麽生為女子,恨不得變成別人——但是她倒是沒想過自己居然真的變成了別人,更沒想過這個人會是徐勵。
徐勵如今只怕是要恨死她了吧——不管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要他每個月替她承受這幾天苦難……傅瑤生為女子尚且覺得麻煩,徐勵只怕更甚。
不過那又如何——不管他倆身上發生什麽,反正如今疼的人不是她——至于徐勵變成她之後如何,傅瑤懶得去想,反正魏嬷嬷她們如今已經是滴水不漏了。
傅瑤如今已經漸漸适應了會變成徐勵這一事實,既來之則安之,不管原因如何,她做好自己便罷。
身後被人輕輕戳了一下,傅瑤趕緊回頭:“幹什麽?”
一回頭就愣住了——這人怎麽有幾分眼熟的樣子?
身後男子讪讪然,眼神示意前方,低聲道:“韓夫子在問你話呢?”
傅瑤收回思緒,擡眼看前邊面色凝重的夫子:“韓夫子?”她似乎在哪裏聽過這三個字……想起來了,先前唐婉提過韓夫子曾讓徐勵回書院……傅瑤掃了四周……所以,他們如今是在書院裏了?
一個月過去,不知道唐婉的身子如今如何,徐勵倒是沒心沒肺的,居然不在唐婉身前侍疾。
韓夫子見“徐勵”又走神,輕聲喝道:“徐勵!”
傅瑤回神,身後的男子紙上寫了一段話,傅瑤記得是《中庸》上的一句,然而記得是一回事——關鍵是:如今是什麽情形?是要問她什麽?
韓夫子嘆了口氣,看了看其他人:“徐勵你随我來。”
傅瑤迷迷茫茫跟着韓夫子出去,到了外邊,韓夫子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今日是怎麽了,怎麽會如此神游太虛?”
傅瑤面色微赧,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不能實話實說說她其實不是徐勵吧。
韓夫子緩了緩語氣:“罷了,我也知道,近來你家中事太多,難免會有些分神……先前守孝荒廢了三年,一時之間跟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只是……”
韓夫子語重心長:“你十四歲考取童生,書院曾對你寄予厚望……雖然之後發生了一些事,你回去三年,同窗也都趕上來了,你也不可懈怠才是。”
這事傅瑤倒是知道,當時書院本想讓他趁着勢頭一并過了鄉試乃至殿試,也算是一段佳話,然而之後徐勵的父親過世,徐勵要守孝,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三年過去,雖然如今徐勵依然年輕,但是已經沒有三年前矚目,倒是韓夫子還記挂着他,甚至親自去勸說其回書院,誰知就遇上了變成徐勵的傅瑤。
傅瑤看的書多,但是不求甚解,只是看過便罷,因此四書五經她不愛看,加之她又不用科舉,讀這些也沒什麽用處,自然是答不上韓夫子的問題。
當初左棐将傅瑤從傅家帶離,之後便外任到了錦州,傅瑤在錦州呆了十餘年,自然知道錦州書院的名聲——她兩個表兄都是從書院中出來的,韓夫子的名聲她也是聽說過的,而且韓夫子還教導過二表兄左聿……傅瑤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低着頭:“這幾日我身子有些不适。”她沒說謊,她身子的确不适——雖然不是這身子。
韓夫子看了“他”一眼,再度嘆氣:“罷了,若是不放心家中,回去看看也行。”
這就差明說她在說謊了,傅瑤微赧,點頭告辭。
出來時遇到之前提醒他的男子,傅瑤眯起眼睛,想起對方是誰了。
她倒是沒想到徐勵的同窗裏居然有跟自己有關系的人——雖然這關系有些曲曲折折。
看到程烨,傅瑤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人,頓時心生歡喜——也不知道那個人如今如何了。
不過随即皺眉——看樣子程烨跟徐勵關系似乎不錯的樣子……這程烨不會是跟徐勵一樣死板無趣得很吧?
“昱之,”程烨沒發現傅瑤心中的彎彎繞繞,見“他”回來,小心問道:“韓夫子沒為難你吧?”
傅瑤搖頭——韓夫子未嘗不是對徐勵寄予厚望,怎麽可能為難。
“想來也是,夫子整日念叨着你,如今你好不容易回來,哪舍得說你——”程烨并不多想,語氣平和并無什麽別的情緒,随口問道:“這麽說,你今年也是要參加鄉試了?”
傅瑤呆住——唐婉沒有過世,徐勵守孝三年也沒有将學業荒廢,如今出了父孝,又不用守母孝,鄉試必然是要計劃上的,不過今年鄉試的話……
傅瑤看向程烨:“你今年也要下場!”
“自然是要的,”程烨點頭,開着玩笑:“真是可惜,原本以為今年你不吓試,沒準我能拔得頭籌,你既然回來了,我只能屈居第二了。”
說着羨慕嫉妒的話,神色卻是尋常,想來徐勵跟程烨關系應該是不錯,傅瑤看了他一眼:“我今年不會參加。”
“怎麽了?”程烨聞言有些憂心:“可真的是如他們說的那樣?”
別人說什麽?大概就是都覺得徐勵守孝三年荒廢了學業,已不副當年少年英才之名,惋惜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不一而足。
傅瑤搖頭:“不止我不去,你也不要今年去。”
“我倒覺得無妨,”程烨只當“他”是擔心自己,笑了笑:“苦讀多年,不就是為了今年嗎——我覺得我已經準備好了,就今年了,若是等下一次,我只怕我反而會力不從心。”
“你不必憂心,若是今年覺得有些勉強,三年後再試也無妨,”程烨安慰道:“我今年就當是替你試試水,先行一步了。”
說着又半開玩笑道:“你今年不下場也好,你不在,風頭便是我一人獨占了。”
“你今年參加鄉試便罷,明年的會試還有殿試……再緩緩吧,”傅瑤誠心勸他:“不急于這一時。”
程烨皺眉,覺得不太對:“是不是覺得我哪裏還有些疏漏?”所以參加會試殿試會因為沒把握而落榜?
傅瑤搖頭:“并無,你若是今年過了鄉試,明年會試殿試出來,至少也是二甲之首。”
因為一甲三個,都是瑞王的人。
程烨并沒有因為她沒說他是狀元而生氣,二甲之首的成績于他而言也是極佳,畢竟那可是會試殿試——雖然他在錦州算是佼佼者,但放到京城,到底還是有幾分自矜。
“承你吉言,”程烨笑:“那更不能再等了,須知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而竭的道理,若是再等三年,只怕未必會有如此機會了。”
然而這一次并不是什麽機會——少帝即将親政,這是最後一次瑞王能夠操縱左右科舉之事,難免瘋狂,這一屆進士從進士被瑞王安插太多的人,多到讓人分不清是敵是友,就算程烨并不是瑞王的人就算他是憑真實力考中的二甲之首,也難以讓人安心——少帝在瑞王手下蟄伏了這麽多年,親政之後不可能重用瑞王提拔起來的人。
寧可錯過,也不錯用——所以明年委實不是個好年。
程烨是有才學的,也是個好人,更想做個好官——然而時運不濟,上輩子他剛好是明年中的進士。
等到少帝親政之後,他們這一批進士從進士,便被少帝厭棄疏遠,再不重用——少帝不可能讓瑞王留那麽多釘子的。
她與程烨有關系,自然不願意他重蹈覆轍。
可是若是不說出個所以然來,的确是很難說服程烨。
傅瑤想了想,終究是咬咬牙,找了個僻靜角落,壓低了聲音:“陛下漸漸年長,只怕這一兩年便要親政了。”
“陛下明年大婚,大婚之後只怕也該親政了,”程烨點了點頭,卻也不明:“不過這與會試有什麽關系?”
傅瑤呆了呆:“這些年一直都是瑞王在主持科舉之事,每年的進士雖說是天子門生,但準确來說,都是瑞王的門生,若你是陛下的話,你會放心使喚這些人嗎?”
所謂的天子門生,只有上輩子徐勵那一批才勉強算。
即使是徐勵那一批,瑞王還是不可避免地插手了,所以最後徐勵只當上了探花郎。
雖然對外說原因是前幾名中,唯有徐勵的樣貌配得上探花郎的位置,但徐勵會試時,明明是榜首,殿試的文章也讓少帝贊不絕口……最後卻只是探花郎。
狀元和榜眼,都是瑞王的人。
即使搶了狀元榜眼的名頭也無濟于事,少帝根本不會重用他們,他們那一群人中,升遷最快最得少帝青眼的是徐勵,因為只有徐勵,才是由少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屬于少帝的人。
而其他人,那些因瑞王的私心而變得魚龍混雜的前一批進士、明年這一批,就算有真才實學,就算的的确确是擁護少帝的,少帝也不可能信。
珍珠固然耀眼,但是若是處于泥濘之中終究是會被掩蓋,一眼望去,只有髒污——少帝是天子,顯然并不願意為了為了一顆可能存在的珠子去淌那片渾水,他寧願将那一片泥澤避過——因為萬一下邊并沒所謂珍珠而只有魚目呢?
傅瑤不願意看到後半生程烨如上輩子那般不得志,她不知道便罷,既然她在這裏,看在兩家的關系上,傅瑤無論如何都是要勸一勸的。
程烨凝神想了許久,嘆口氣:“你說的不無道理。”
他倒是有些驚奇:“你一貫不理會這種事的,怎麽如今——”
傅瑤微愣——是啊,徐勵這種人,是不會在意這些勾心鬥角之事的,他也不在乎是否能被重用,傅瑤敢說,如果徐勵想要參加今年鄉試明年會試的話,就算知道會有這些麻煩,他也還是會去。
他這樣的人,根本勸不得。
好在程烨似乎是有些松動不再執着了,傅瑤并不覺得自己能勸得動程烨,但是她已經把話說清楚了,若是程烨明年依然還是要去京城,那她也實在是沒辦法了。
她總不能打斷程烨的腿不讓他去吧。
至于徐勵……且再說吧。
程烨見“徐勵”不說話,以為徐勵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所以提點他,倒也領情,不再追問——有些事本就不能追問,因看到“徐勵”面上有些迷茫,便問道:“昱之你要往哪去?”
傅瑤回過神來,微微嘆氣——她雖然聽說過錦州書院,但畢竟沒有來過,她如今除了程烨韓夫子,其他的人都不認識,連路也不認識,她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
“聽你跟韓夫子說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到居處歇息歇息吧,”程烨提議道:“一同回去?”
傅瑤小時候左聿在書院待過,傅瑤知道書院中不能帶下人進來服侍,無論是什麽出身,都是兩人共用一間小室,看情形,程烨跟徐勵是住在一起的……傅瑤便點頭:“一同回去。”
有人帶路,自然是跟着對方走,總好過在外邊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程烨這人簡直是打瞌睡送枕頭一般的存在,傅瑤剛還在擔憂着,下一刻程烨不僅要給她帶路,還好心道:“你之後還要回家,我送你一程,剛好我也要到書肆裏買幾本新書。”
傅瑤點頭,回去稍稍收拾了一通,也沒帶什麽,便跟着程烨出去,還将她帶到了李長青那裏。
雖然書院裏不讓人帶人進去,但是學生家裏哪裏會放心,因此大多數時候,家中的下人便也在書院附近找了居所住下,以備家中小主子随時召喚。
李長青也是如此,他本就是跟在徐勵身邊,徐勵在書院,他便一直在外邊待命。
見到“徐勵”,李長青倒是有些意外——如今還不到書院休沐的日子,平日裏若沒有特別大的事,徐勵一向不做這種事的,再說了,如果徐家出了什麽事,也該是李長青先知道才是——可最近家中無甚大事。
雖然疑惑,不過李長青一貫不多問徐勵的事,見到“他”,只是提醒了一句:“二少爺身上的香包可還好?”
傅瑤皺眉——李長青莫名其妙跟她提這事,傅瑤相信絕對不是無緣無故,點了點頭,等沒人的時候,查看了一下,發現身上的确是帶了一個香包的。
香包大概是唐婉做的,繡了幾株青竹,傅瑤的關注不在于香包上,而是在于香包裏似乎有些什麽。
香包裏自然是香丸,傅瑤聞了一下,這香味冷冽清淡,倒的确是徐勵的感覺。
除了香丸之外,還有一張紙。
傅瑤之前還疑惑,為什麽這次變回去之後,沒看到徐勵留下的任何字跡,卻沒想過是在徐勵這裏看到了。
紙上沾染了香丸的氣味,傅瑤皺了皺鼻子——她果然還是不喜歡這屬于徐勵的味道。
徐勵這次倒是不吝惜筆墨,寫了許多字,傅瑤卻沒細看,一目十行過去,無非是對于她救了唐婉一命的感激。
她好不容易救回的唐婉,自然不可能讓徐勵又給害死了,因此她上個月給他留了書告知唐婉病情的起因——她才不會好心替他隐瞞,她就是得讓徐勵知道,就是他差點害死了唐婉——還有賀循的醫囑。
如今這些,算是對她的回複了吧。
傅瑤看了看最後那句說有機會一定報答他的話,眼睛抽了抽——怎麽報答,以身相許嗎——關鍵是她并不想要呢。
一定不能讓這事一直被徐勵記着,傅瑤将徐勵的“信”撕掉,重新找筆墨也給他回了幾句——區區小事舉手之勞不足挂齒,若真有心報答,以後還是不要再打聽她是誰了吧。
想了想,探出頭問李長青:“帶銀錢了嗎?”
李長青點頭,傅瑤想起程烨說他要去書肆,傅瑤也打算去書肆走一遭——買幾本閑書,她不是徐勵,她可不願意整天對着那些科舉應試的書,既然徐勵說要報答——好歹是救母之恩,花他些銀錢買些打發消遣的書總可以吧?
多買些,她看閑書看得快,下次變成徐勵的時候,也好有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