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淩蘿
前幾日作為“徐勵”跟着唐婉去見阮如的時候,傅瑤就覺得阮如有些心不在焉,那心不在焉不是出于對唐婉的怠慢,而是心裏有什麽難解的事。
她在阮如膝下十幾年,對阮如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只是她太久沒有回家,不知道家中發生了什麽,以至于阮如如此煩憂。
如今收到左棐的信,傅瑤總算明白阮如是因為何事而煩惱。
傅炘如今人就在錦州。
算算時日,應該是傅瑤把房嬷嬷遣回京中後,沒多久他便出發來錦州了。
房嬷嬷應該是把傅瑤的話帶到了,之前傅瑤說房嬷嬷的分量不夠,所以這次傅家直接把她的生父送來接她
傅瑤覺得他大概不是自願來的,應該是伯父傅炜讓他來,所以他才來的——若是他自願的,這十幾年裏什麽時候來都是可以的,可偏偏是現在。
他如今無官職在身,出行倒是無甚挂忌。
但是想想他丢官的緣由有部分是因為傅瑤——雖然傅瑤只是一個筏子而已——他來錦州的目的實在是令人擔憂。
如果僅僅是來接傅瑤,倒也不會讓左棐如此憂慮——可是傅炘明明在錦州,卻刻意隐瞞了自己的行跡,按理說是來接傅瑤的,他卻并沒有登門拜訪左棐。
若不是左棐在錦州經營日久,還發現不了這事。
左棐不明白傅炘想要做什麽,便把此事寫信告知傅瑤,讓傅瑤自己做決定。
當然,無論她做什麽決定,左棐都會支持她。
傅瑤不願意這個時候回錦州——傅炘到了錦州也不告訴左棐,要麽是不把左棐放在心上要麽是有其他考慮——比如說不知會左棐只要傅瑤出現他便直接将傅瑤帶走,不管是哪個猜測,傅瑤都有些不樂意。
她希望傅炘敬重左棐,更希望自己的父親能夠尊重一下自己,可是傅炘的所為讓傅瑤不理解。
還有就是……她心中有種莫名的隐憂——如果她此刻回錦州,她可能以後都再也見不到左棐了。
傅炘到了錦州卻不聲張,大概是知道她如今不在錦州,但是他知道傅瑤一定會回錦州,他也許就是在錦州等着傅瑤回去自投羅網,只要她出現,就會被帶到傅炘跟前被帶回京中,他們大概連跟左棐好好告別的機會都不會給她。
左棐似乎也有這樣的顧慮,所以問傅瑤是否需要多加派些人手來接她——傅瑤想了想,如果左棐親自派人來接她,就代表左棐不相信傅炘不相信傅家——雖然兩家本就不和,但是這個節骨眼上、傅炜正如日中天的時候,不應該如此明顯的撕破臉,傅炜如今在吏部,她怕傅炜在考核的時候給左棐穿小鞋。
可是她又不願意就這樣跟傅炘回京城——少不得要暫避鋒芒了。
傅瑤想了想,回信告訴左棐說自己要去拜訪親戚,至于是誰,左棐能猜到,她便也不明說了。
萬一這信要是被傅炘攔截了,傅瑤可不想把自己行蹤直接送到傅炘手上。
讓人将信寄出去,傅瑤才将魏嬷嬷喚進來:“過幾日便是表姐的生辰,恰好如今我們在松州地界上,便親去向她道賀吧。”
傅瑤在外邊游蕩了數月,其實早就到了錦州附近,只是怕暴露身份所以才不敢回去,松州和錦州交界,先去松州暫避風頭,若真有什麽事,往回趕也來得及。
傅瑤做了決定,魏嬷嬷他們自然沒有二話。
好在他們本就在松州地界內,并不需要太久的行路。
左家只有傅瑤一個女孩,淩家也只有淩蘿一個女兒,淩家表舅上邊沒有長輩而表舅母昔年病重,所以也将淩蘿寄養在傅瑤外祖母膝下,傅瑤跟淩蘿從小便相識,一起讀書習字女紅玩耍,可以說是一道長大的,傅瑤京中也有姐妹,傅炘繼室生的女兒、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長房傅炜家的長女、她的堂姐——這兩人論血緣關系遠遠比淩蘿跟她的血緣來得更近,可是那時候傅瑤沒有見過她們,對于當初那個沒有回過京城的傅瑤而言,淩蘿才是她的姐妹——即使是如今這個跟她們打過交道的傅瑤心裏,也還是淩蘿更親近一些。
雖然要算起來,她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
後來因為淩家表舅調任的緣故舉家去了松州,兩州相距不遠,傅瑤跟淩蘿還是有往來,不管是淩蘿來錦州還是傅瑤去松州,都是常有的事,所以雖然是臨時起意,但是不管是魏嬷嬷還是淩家,都沒覺得奇怪。
何況八月裏,恰好遇上淩蘿的生辰,傅瑤去淩家,就更順理成章了。
徐勵在這邊留下的筆墨之類的東西,傅瑤每次都及時清理掉,這次卻有張箋子快到淩家時,傅瑤才發現。
傅瑤路上把魏嬷嬷支開,看了看上邊的話——徐勵警告她不要多管他跟程烨的事——徐勵存在的痕跡本就不能留,又提到了程烨,就更應該銷毀。
趁着魏嬷嬷在外邊,車裏就自己一人,傅瑤在車內将徐勵留下的箋子燒掉,看着它們慢慢燃燒發黑變會,上面的字跡一點點消失不見,最後倒了茶水将其沖散,剛想将紙張燃燒的氣味扇去,馬車突然停下,傅瑤聽到魏嬷嬷的聲音在外邊響起:“表小姐。”
被魏嬷嬷稱為“表小姐”的,除了淩蘿,不作他想。
之前他們有讓人提前一些告訴淩家傅瑤要過去,只是沒想到淩蘿會親自來接她。
傅瑤起身想要下去,車簾卻被人掀開,來人探身進來:“阿瑤。”
她頓了頓,似乎聞到了車內燒過紙張的味道,眼神微動,然而裝作沒聞到一般,笑坐到傅瑤身邊。
正是淩蘿。
傅瑤記得自己過去跟淩蘿親厚,可是那畢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自她醒來之後,除了身邊的仆從,她再也沒見過任何一個親人,因此此時見到淩蘿,難免有幾分陌生而惶恐:“本來突然上門就已經是叨擾了,怎麽好勞駕表姐親自來接我……”
“這才幾月不見,你怎麽變得如此客氣,”淩蘿笑,伸手揉她的臉:“放心吧,倒也不是特意來接你,我在家中委實是悶得慌,聽說你來了,這才找到借口出來透個氣。”
傅瑤愣了愣——對于淩蘿還有其他親人而言,的确只是過了幾個月而已。
“如今母親将我拘在家中,”淩蘿語氣微微抱怨:“你也不早點來救我。”
這些埋怨的話,正是因為十分親近才能說出口,順着這感覺,傅瑤回想起以前的事,那些生疏與距離漸漸淡去,一種莫名的委屈突然席卷而來,傅瑤抱着淩蘿的手臂:“阿蘿表姐。”
淩蘿看了一眼傅瑤還沒來得及處理掉的灰燼,鼻子聞了聞車內的味道,以為自己上來之前傅瑤是在祭奠左柔,卻也不點破,只是道:“好啦,我不怪你,不許哭鼻子。”
“嗯,”傅瑤點頭,抱着淩蘿的手臂不撒手:“阿蘿表姐,好久不見。”本來不想哭,然而“好久不見”四個字說出來,傅瑤還是有些鼻子發酸。
淩蘿點頭:“是啊,上次京城有人來接你,你我分別之後……大概有三四個月沒見到你了,對了,你什麽時候從京城回來的?”
傅瑤将頭靠在她肩膀上,輕輕搖頭——她的親人們啊,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不僅僅是分別數月而已,他們曾經分別數年,甚至曾經天人永隔。
上輩子傅瑤回到京城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淩蘿——就連淩蘿成親時,她都沒能親自替淩蘿道賀。
那時候左家已經被傅家打壓貶谪,傅家不允許她跟外祖家的親戚往來,她只是偶爾會聽到有關于淩蘿的消息。
她嫁給徐勵的時候,淩蘿也沒有來——一來是因為傅家沒有邀請淩蘿,二來是那時候也很難找到淩蘿。
淩蘿嫁給的是她自小便有婚約的人家,婚後不久,她便跟着她的丈夫雲游四海寄情山水,淩蘿沒有去過京城,傅瑤回京之後也沒有離開過京城,她倆再也沒有見面,傅瑤聽到的關于淩蘿最後的消息便是淩蘿與丈夫遇到了天災,雙雙殒命。
淩蘿出事的時候,傅瑤沒有在她身邊,也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徐勵不明白傅瑤為什麽那麽關心程烨,她當然關心程烨了,程烨的命運對于傅瑤而言再重要不過,因為那個自小便跟淩蘿有婚約的人,正是程烨;那個因為官場失意帶着淩蘿游歷四方的人,正是程烨;那個最後跟着淩蘿一起死在異鄉的人,正是程烨。
程烨的前程與命運對于傅瑤而言十分重要,因為這關乎淩蘿的命運和前程。
淩蘿跟程烨兩情相悅恩愛甚篤,傅瑤沒想過要拆散他們以救下淩蘿,可是她不希望看到上輩子淩蘿的悲劇重演,她不允許。
她不想再失去她的親人,任何一個都不行。
可是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到,未來太飄渺,她勸說程烨今年不下場秋試,但是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沒什麽底氣——畢竟徐勵都對于她的說辭不屑一顧——也許就算她勸住了程烨也無濟于事,人的命運本就是十分玄妙的東西,也許她最後什麽都改變不了。
這幾個月來,傅瑤一直沒有好好想過這些事,如今見到淩蘿,心中突如其來的感傷和忐忑。
其實她很害怕自己适得其反,她很害怕自己還是做錯了。
淩蘿摸着她的頭,裝作沒看到她的那些不安,只是道:“這一路趕路累壞了吧,離到家還有一會呢,你先睡一會。”
“到了我會叫醒你的,”淩蘿的聲音柔和:“到家就好了,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