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離

深秋時節,人未有多大察覺,可山上的葉子卻是一天一個樣。先是泛着蛋殼黃,接着是秋香色,深深淺淺,層次分明。如今這葉已是焦黃,踩在腳下時不時地傳出惹人焦躁的聲音,讓人心裏很是不痛快。

魔界的結界就在這普普通通的石碑上,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進了結界後,面前是一條昏暗的路,沿邊種着些不知名的花草,接着環境漸漸寬闊,光線也強烈起來,使人豁然開朗。

這條路,還是跟以前一樣沒多大變化。

算算日子,綮翊應該是今天成親。因此才會沒妖沿途把守。

厚重的衣裳壓得我喘不過氣,雖然是以前常穿的,但此刻卻不太适合我。衣擺垂在地上發出“窸窣”的聲音,反正不是我洗,也用不着擔心。

我今天來,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還未走到焚清殿,便聽見裏面傳來的喧嘩聲,綮翊人緣還是不錯的,呵呵。

步子越發沉重,殿前的妖也并未攔我,他們只是像木頭般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怪物。

我甚是期待,綮翊看到我這個樣子會怎麽樣!

我,狐王琉琰,回來了!

當我走進大殿的時候,原本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死一般的寂靜,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

綮翊似乎被定住了般,只會盯着我,眼神迷茫。他今天穿得比往常都鮮豔,顯得璀璨奪目。在我一身白衣的對比下,是一種諷刺。

許是察覺到了什麽,绮竹一把掀開紅蓋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帶着些害怕的意味。

颛顼走到我身邊,打量了一圈道:“小琰,你終于回來了。”

我沒有理他,只是徑直走向綮翊,用自己都陌生的聲音問道:“綮翊,我今天來,只想問你一件事。那朵無邪花,究竟是不是你給煙的!”

他臉色蒼白,緩緩吐出來兩個字:“琰兒”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是鐘離的時候,他從未喊過我的名字。不由地冷笑一聲:“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他恢複了臉色,冷冷道:“你既然已經知曉,又何必問我!”

一開始我只是在猜測,豈料他答得這麽幹脆。“好,很好!”我“嗖”地一聲拔出劍抵住他的咽喉,毫無感情道:“你既然不想救他,不救便是,又何必做這種卑鄙龌龊的宵小!”

颛顼急了,跑過來拽着我的袖子道:“小琰,你在說什麽?”

我咬牙切齒道:“他在無邪上下了毒!”

“不可能呀!”颛顼看看綮翊。綮翊只是冷着臉,一言不發。

“小琰你聽我說,當初為了你,綮翊和玉覃都中了曼珠沙華毒,好不容易找到解藥後,綮翊為了你,把無邪給了玉覃,又怎麽可能會害他?”

我頓時火“蹭蹭”地冒出來,收回劍,一劍把绮竹的紅蓋頭砍成碎片。

“小琰,你這是……”颛顼不解道。

“琉琰,你若是心裏不快,盡管找地方發洩,只是我這焚清殿,今天容不得你放肆!”綮翊站在绮竹面前冷漠道。

“若不是看在你們的份兒上,我早就一刀砍了她為煙報仇!”我語氣顫抖道。

“玉覃怎麽了?”颛顼緊張地問道。

我不再理他,只是看着绮竹恨恨道:“我倒要謝謝你,那曼珠沙華的毒,恰恰使我恢複了真身。只是你做下的帳,我一定會來了結!”

轉頭望着綮翊,我扯出一抹明豔的笑:“世人都道彼岸花絕情,可你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說完拂袖而去。

碧雲天,黃葉地,如何天涯芳草無歸路。此刻想來,心裏甚是蒼涼。想當初我為了他,甘冒着遭受天譴的危險,到頭來他做他的魔尊,而我卻成了孤家寡人。我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對不起狐王一族,對不起靈均,對不起妹妹,對不起煙……

至那夜之後,煙便離開了,只留下了一封信。我想起颛顼曾給我一信物,說是可以通過它找到颛顼。我拿着手中的鷹羽扇,颛顼沒有來,來的卻是绮竹……

我到現在仍記得她将我抛到花海時那得意的笑:“琉琰,你是永遠也争不過我的!”

那朵朵嬌豔欲滴的曼珠沙華,如此地美麗,卻又如此危險。那根根莖刺,使我千瘡百孔,直到恢複了真身,身上還是有大大小小的傷痕。

花海如顏,漫卷如潮,撥不開層層疊疊之心。白發如雪,蒼穹暗恢,道不盡點點滴滴之意。

似是前世,恍若今生。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命運似乎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在花海中浮浮沉沉不由自己。我去演自己的悲劇也無所謂,反正我早就是棄人了。

此生已盡,冥冥之中風不止,耳邊似乎傳來绮竹張狂的笑:“即便你回來了又如何,他喜歡的人,早在五百年前就死了。”

我才發覺,我什麽都沒了,那一點希冀也随風化去了。傷害我的,不是言語,而是他的狠心。然而,再悲哀也無用,這是我自己種下的苦果,理應由我自己承擔。

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一直有個聲音在腦海中回蕩着“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相守容易偕老難,不如雲去,不如雲去。”

我似乎是在做夢,不然怎麽會見着這麽美麗的女子,青絲堆雲,香腮冰潔。瑰姿豔逸,紅綢蔽體。一雙美目凝露愁,輕紗缥缈含新憂。

花間顏色重,淡妝美如斯。她現在曼珠沙華中,一步一颠魂,聲如莺啼:“原上草,露清曦,重閣闾,長嘆兮。垂死鴛鴦伴飛,頭白比目為誰埋?”

蓮步乍停,“阿玉,你來了?”

我吃了一驚:“你認識我?”

她幽幽道:“自上次分別,我已沉睡五百年多年了。若不是你以血喚我,只怕我仍不知。”

“那個,我不認識你……”這又是哪輩子欠的風流債?

“不認識也無妨,總會想起的。我叫不離,以前你愛喚我阿離。我是這曼珠沙華的花魂。”她神色黯淡道。

“既有不離,可有不棄?”我問道。

不離一聽,忽然淌下淚來:“我與他,已不能相見了。”

“他,可是葉魂?”我試探道。

“正是”不離擡起頭答道。她仰望着花光禿禿的莖蔓,目光溫柔無比。

“我本是春風,他是冬雪。我思念他的晶瑩,他愛慕我的溫婉。然而因着三界平衡,我們生世不得見面。終有一日,只因思念難忍,抛開了是非。那一月春風骀蕩,冬雪紛舞。也因此使得下屆百姓凍死無數,饑餓無物。後天命命我為彼岸花,他為彼岸葉,花敗葉生,葉落花開,生生世世永不得想見。”

說到最後,她嗚咽着,掩面而泣。

我亦動容,不免唏噓。

脈脈相思怎敵得過天命無情。

她用思念撫摸他的軀殼,他化為泥成就她的絕代。循循環環,生生死死。凄慘的笑顏,寥落的空虛。難以輪回的悲哀,相伴卻不能想見的苦痛。

都說彼岸花是絕情之花,誰又懂得這份絕望的愛……

層層疊疊的花向我湧來,她的笑迷離而凄婉,聲音空靈無比:“阿玉,五百年了,你已受了輪回之苦,是該蘇醒了。”

碧綠的草地上,有一灘已凝結的血漬。我使勁地扭動着身體,可那硬疙瘩像牙齒一樣咬着我的左腿不放,直刺到骨肉裏,痛得我直發抖。

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是一只被捆住腳的野雞,五彩的羽毛,漂亮極了。

此刻它正在挖苦我:“都說了讓你別過來,你看,這下高興了吧!不知道那些人會怎麽對你,前幾天我的兄弟就被他們退毛煮了。”

果然大哥說得對,天上不會掉野雞。本想着自己今天運氣好,剛溜出來玩就碰到只大胖雞。誰知還沒碰到雞毛,就被埋在草叢裏的東西咬住了腿。也不知這腿會不會廢,若是成了一只三腳的狐貍,估計會被大家笑掉大牙……

果然,兩個手持弓箭,頭插樹枝的男子走了過來,低下頭打量我,似在看稀世珍寶一樣。

“大哥,咱倆打獵這麽久,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狐貍,通身雪白,真是太漂亮了。要是把這皮扒下來拿到城裏賣,估計能賣不少錢。”

“嗯,把它逮着,回去喝碗慶功酒。”另一個胖點的男人說。

瘦個子樂呵呵地伸出手,準備掂起我兩只耳朵。我警惕地看着他,心想大不了來個狐死手破。我可是狐王之子,絕對不能被凡人捉去煮了!

正在我準備撓他一爪的時候,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此生都沒有聽過如此好聽的聲音,如珠玉墜地,似風卷珠簾。

“兩位大哥,可否割愛,把這白狐給小生。”

那少年一身藍衣,雖說是書生打扮,卻滿身貴氣,一雙邪魅的眼含光宛轉。

我正驚訝于他的美貌時,瘦個子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吃痛,兩腿懸空不停地蹬着。

胖個子不樂意道:“你知道這白狐珍貴,還跟我們搶!你可知我們一家人就靠他吃頓飽飯呢!”

少年并不生氣,只是從袖中摸出一塊玉道:“這玉為他人所贈,身外之物,也無甚要緊。煩請用此交換。”

那玉看起來溫潤無比,泛着淡淡的光暈。任我是只狐貍,也看得出這玉的珍貴。他舍得拿它救我?

胖個子接過玉端詳了會兒,擡眼瞅瞅少年道:“今天算你運氣,老二,把東西給他!”

你才是東西!我在心裏暗罵道。

那少年輕柔地将我抱到懷裏,既将我抱得舒服,又不弄疼我的腳,我甚是滿意。

只是我立即豎起了耳朵,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買賣,難不成他想把我關籠子裏當鳥雀耍?這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我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

許是感覺不自在,少年停下腳步看看我道:“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又怎會害你。”

他穿過石碑,瞬間衣服變成了紅色,眼睛也變得通紅。只有那一頭墨色長發,顯得紮眼無比。

難不成他是妖魔鬼怪?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時,腿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怒氣沖沖地擡頭看他,卻見他在替我清理傷口。算了,他也算是好人……

“幸好,這腿還能保得住。”他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因着腿上有傷,趴着會觸動傷口,他便将我呈“大”字躺着,還玩心大起,不時地用手指撓我毛絨絨的肚子。

我是憋屈得很,臉也紅了。想我堂堂狐王之子,也算是個仙,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這要傳出去讓我如何立足!

也怪我法力尚弱,成不了人形。若變了人形讓他撓,不知他會做何感想……

在魔界白吃白喝一段時間後,他将我放回原處,并告訴我如何去找他玩。

自回到狐王府,我便發奮修行,待再見他時,我已成了人形。我急趕着去見他,不慎在路上撞倒了一個公子。

那公子一身天虹散色衣,白發飄散,眉眼盈盈,活像個姑娘。

我沒辦法,又背他去找大夫。那公子極有涵養,一路上一句抱怨也沒有,只會拿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大夫替他包紮腿上的傷口時我還在埋怨自己,那麽完美的皮膚,若是留了疤,我也是不會心安的。幸好大夫說按時敷藥即可。也算稍許慰藉。

我将他背到客棧後松了口氣道:“公子,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我可以走了吧?”

那公子微微一笑,眼裏似盛了銀河般奪目,聲音也是極其悅耳:“敢問公子貴姓?”

“不敢當……在下琉琰。”我道。

“在下玉生煙”

“梧桐夜半冷玉樓,折枝也拟苦生憂。不勝人間煙火地,百轉輪回未是家 ”雖說忙着練功,可也算是只有文化的狐貍,有時候也能給自己漲漲臉面。

“公子好文采”他道。

雖說是個大美人,但我有事在身,也不便與他多說,便匆匆告別前去尋找綮翊。

依着記憶尋到了結界處,也算順利地進去了,只是運氣不好,被小妖逮着了,我不好動手,只好任由他們将我帶到綮翊面前。

一身暗紅金絲紋龍騰衣,長發以墨簪半绾起,如緞帶般光滑透亮。他緩緩轉過身,尖尖的下巴高傲不羁。

“你是誰?”此刻的他,已不會笑了。我後來才知,這兩百年間,我究竟錯過了多少事。

“我是琉琰,那只白狐呀!”我解釋道。

似乎想起了什麽,他總算緩和了臉色。“你來做什麽?”

“你說過我可以來找你玩的!”我不滿道。

“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這焚清殿,你來去自如。”他道。

那時我只是只單純的狐貍,很單純的狐貍。我雖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可是我心裏知道,我渴望見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 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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