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绾月

那位老爺爺,鬓發霜白,卻精神矍铄。平時話極少,更多的是在看書,亦或是沉思。

有一次他問我,人與仙有何區別。我答道,人有七情六欲,有好壞之分,想愛便愛,畢竟路是自己選的。不管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也不會放在心上。而仙呢,規規矩矩,不溫不火,如死水般。唯恐怕被人尋了錯處,失了名聲。

他聽後,又是許久不語。倒是問我:“你與那位公子,便是如此做的嗎?”

當時我恨不得逃走,只是嗫嚅道:“嗯,讓您難堪了。”

“這種情,是怎樣的呢?”他問道。

“沒有三妻四妾,沒有風月濃情,只有酒盞花枝,只有同享孤獨。”是啊,這樣,即便粉身碎骨,也未為不可。

老爺爺看着我,似乎看透我的內心。“那你對于規矩是何看法呢?”

“規矩,不可有也不可無。沒有它,萬物便沒了秩序。有了它,萬物便失了靈氣。總之,規矩也不是天成的,也需要變通。”我緩緩說道。

“這見解倒也新奇”老爺爺微笑道,“小夥子,有如此才學,何不應試?”

“我清閑慣了,再說也不喜歡官場。”我如實道。最近把李長庚的銀子拿出來做了點生意,開了個酒樓,倒也賺了不少錢。也并不是只有做官才能出人頭地。

“也是,為人奴倒不如做自己。”

秋意漸深,前段時間還能聽聽風卷殘葉的聲音,現在只能聽“呼呼”的嗚咽聲了,好似人缺了牙般漏風的聲音。院裏的花謝得禿了枝,只有那金菊倒是淩寒得很,不過,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向來讨厭寒冷的我,卻突然期待起來,因為突然很想跟玉生煙一起去看雪……

別人都說,居安思危,可我卻只願及時行樂。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爺爺的腳也慢慢好了。他的話極少,我卻感覺得到,他一定有難以啓齒的過去。玉生煙也曾問我,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我說我也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牽扯不斷的絲連。

這天我照常去爺爺的房裏問候,卻不見他在房裏,問了家丁,卻也不知。最後焦急地去問玉生煙,玉生煙說他看着便不同常人,想必是有事離開。

我沒有告訴玉生煙,這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寧的,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突然想一個人出門,也許是陪伴得久了,倒忘了自己的孤獨了。

出門前玉生煙千叮萬囑讓我早點回來,還塞給我一把傘,說是興許會有雨。

我拿着傘孤零零地走在青石路上,風卷殘葉,古道蕭瑟。不禁用手裹緊了衣裳,似乎真有點冷呢!

“寫一段浮雲事,飲一生長庚酒”長庚,不知還能否喝到你的長庚酒。

在拐角處依舊不變地看到沉香嬷嬷在門口招徕顧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真的。

不知不覺地來到茶館,便順便坐下一歇。旁邊人的談話卻是無可奈何地傳到耳朵裏。

“聽說了沒,天命的香爐又被砸了。”

“為什麽,他不是好神仙嗎?”

“只因他好棒打鴛鴦,凡人可恨他了。”

我心底不免好奇,向他們走去:“敢問兩位大哥,天命是誰?”

極其幸苦地尋到了這個地方,林深竹隐,的确難尋,想必是極少有人來,顯得破爛不堪。

小心地走進廟宇,對裏面的情景卻瞠目結舌起來。只見香案被掀了,香爐也碎了一地,那天命的金身也被打倒在地。面目嚴肅的他倒在地上,圓瞪着眼睛,倒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不免想起剛才那兩個吃茶人的話。百姓本是很敬重天命的,人間的青天也是天命派去的,天命掌管着天地秩序,百姓還特意為天命立了廟宇。只是後來天命做了許多棒打鴛鴦的事,只要是有違常理的,他一概而論,不聽緣由。因此才子佳人恨透了他。月老管姻緣,可天命管倫理。

秩序,什麽是秩序呢?想必他自己也不明白吧!否則也不會拆散有情人了。

我把傘放在一邊,蹲下身将天命的金身扶起,放回原處,不管怎麽說,人間還是少不了他的。

我凝望着他良久,不禁問道:“在你心裏,究竟什麽才是可貴的呢?”

那日颛顼一提到天命,綮翊就不說話了,似乎他們也怕天命,但是,天命究竟是什麽?難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好心,還幫他整理好東西,打掃幹淨。正在掃門檻的時候,有人來了。

“你這人好不知趣,這天命害人不淺,為何幫他!”那書生模樣的人道,後面還跟了一群好友,想必又是來砸廟的。

我仍慢悠悠地掃着地:“你說這天命害人不淺,可有證據?”

“怎麽沒有!”那書生走過來氣憤道,“就拿張家的女兒來說,她違背父母的意旨,不願嫁達官貴人,單單看上了窮秀才,可天命一出,張家的女兒便被父母指給了一個商賈之人,可憐那女孩豆蔻年華香消玉殒,一頭碰死在那喜床之上。這樣的事數不勝數,你說,這天命是不是害人的!”

我停下了動作,淡淡道:“若是如此,那我便問一句,人間的明君,青天,所謂的正道,又是誰掌控的?”

“當然是天命”

“既然如此,若非他,我們又怎能生于太平之世。”

“這……”那書生遲疑了。

我将掃帚放好,語重心長道:“也許有些事是他做錯了,但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砸了他的廟宇又如何?只要他不知道自己錯了,再怎麽鬧也是無濟于事。”

“你說的也在理”那書生思索了一會兒對身後人道,“不如我們寫些文章張貼在大街小巷,期盼天命回心轉意?”

一陣叫好聲後,他們紛紛離去,四周安靜多了。

這時天色灰暗,絲絲小雨從天而降,我從容地拿起地上的傘,拍拍,撐開,走出廟宇。

淅淅瀝瀝的聲音如美妙的樂音在頭頂響起,眼前的景色朦胧了雨色。濕漉漉的地踩在腳下,說不出的難受,更伴随着拖沓的聲音。

枯枝尚有再春日,人又豈能輕言放棄?将手放在瘦削的樹幹上,輕輕的摩挲,掌心傳來粗糙的質感,直落到心底。

細雨落在手背,凄寒徹骨。秋天的雨,不同于春雨的綿綿酥骨,不同于夏雨的咆哮雷霆,它柔中帶刺,不經意間傷人無形。

秋雨連綿中,眼睛似乎也在欺騙着自己,看不清前方的路。

似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冷冷的兩只手握在一起,不僅溫暖不了彼此,更是平添了一股寒意。

我驀然擡頭,卻見眼前人素衣墨發,眼若波明,撐着一把紅梅鬥雪傘。

“見你許久不回,便想出來看看。”如此樸實的話語,卻暖入了骨髓。

手中的傘乍地滑落在地,我站在他的傘下,享受着他的庇佑。

“不要動,就想抱抱你……”不想知道有沒有人在看,不想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只是,很想這樣抱着他。

“阿毓近來越來越姑娘氣了”隐隐聽得出他話語中的笑意。

我掐了掐他的腰,松開他,瞪大眼睛道:“總比你長得像姑娘好!”

“好了,回去吧!”他的語氣像是在哄孩子。可惡的是我竟然傻傻地任他牽着走!

我該怎麽告訴他,剛才我似乎在雨中看到了那位老爺爺。他站在廟宇的屋檐下,孤獨而悲傷,像一個沉重的雕塑……

一回房便讓丫鬟去拿兩套幹淨的衣服來,身上都濕了。我還好,玉生煙卻是濕了半個身,這個笨蛋!

雨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我坐在石凳上,夜幕低垂,半天手中的書也沒翻一頁。

“爹爹,這句是什麽意思?”

“這句意思是一天不見那心儀之人,便如同隔了三年般。”

“如若爹爹有一日見不着小辰了,爹爹會像三年不見小辰那樣想念小辰嗎?”

“你說呢?”

我最近真的是病了,那個夢好幾天不曾出現過了,但我的心卻不可控制地傷感起來。

一縷絲竹聲響起,那是玉生煙在吹蕭,我從沒聽過他吹蕭。如清風拂過竹林,如明月照在松間,安靜,祥和,流露着淡淡的哀愁。如小河流水,如螢火之森,仿佛是在述說一個美妙的故事。

遙憶少年游四方,琥珀山川盛玉光。潇潇雨歇杏花嶺,舟過千山慕野鶴。

青史一冊白眼顧,曼舞清歌仙飄樂。幾曾夢裏倚欄杆,明月深空人不老。

“阿毓,這世上之事千差萬別,沒有人會陪到最後。”

沒有人能逃脫宿命的安排……

可是我要的,從來都很簡單。

蕭聲漸落,我指着天上的淡月道:“聽蕭一夜梅花雪,為君绾月話将宵。”

“縱使碧蕭能解意,奈何怨月不婵娟。”玉生煙道。

“你這句,怎麽聽着一股怨婦味兒?”我歪歪頭道。

玉生煙走到我邊上坐下,搖搖頭道:“沒有,你想多了。”

我挑起他一縷墨發,湊近他道:“煙,你的白發,究竟為何而來?”

這回,他并未言語,只是凝視着我,琉璃般的瞳仁隐隐帶着光彩。

“算了,當我沒問。”我收回手,只覺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煙,其實你不單穿白衣好看,穿其他顏色的衣服更好看。”我說道。

“嗯”

“煙,你什麽時候也讓漱玉山上的仙人出來體驗體驗人世,不食煙火怎麽行!”

“嗯”

“煙,你要多吃點飯,別老給我夾菜。”

“嗯”

“煙,你給公子我生個小公子吧?。”

“……”

“煙,我想喝酒。”

不一會兒,上好的佳釀便拿來了,還未倒酒,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都言酒香不怕巷子深,果然如此。

執壺斟酒,不知是月色,還是酒香的緣故,腦子昏沉沉的。

“花前月下,對影成五。你,我,月,影。”我笑道。

“這萬般紅塵,醉了,也好。”如癡人說夢般,玉生煙微睜着眼道。

“醉時相歡,不念清華,醒後不知身何處,唯餘嗟嘆。”我徐徐道。

不知為何,玉生煙的眼角劃下了一滴淚,在夜色中,如冰清,似玉潔。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處。

猶記得,那夜的月,暧昧模糊。那夜的風,輕寒暄舞。那夜的人,潦倒癡語。

有些事,怨不得別人,也怪不得自己。有些人,恨不得,也愛不得。有些話,說出來是草芥,放心裏是累贅。

然而,一切都來得太快,來得太急。等不及思考,來不及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的一章可能跨度會很大,但會在文中有所解釋的。熱度過了,涼意是必要的,雖然有時自己都被肉麻到了,哈哈。很喜歡這章,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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