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扶綏
三年間,桐城沒有雪。
也是這三年,昌武帝薨。其二子陳司奕繼位,史稱清漓帝。
最為不解的是,狐仙廟也坍塌了,似乎真的到盡頭了。
這年冬天,我打算去一個地方。
漸南,天氣便少了幾分寒冷。雖比不得崎州,到底還是稱人心意的。
車轱辘軋着一路的疲憊,坐得人軟綿綿的,裹着厚厚的錦被,就是懶得動彈。
挑開簾子,又是一陣冷風。
本可以駕雲去的,但心裏卻不想這樣做,有些事,還是需要經歷的。
我去的地方,是大慶的都城,扶綏。
我在桐城等了三年,如今,還是待不下去了。
妃儀亭下,那公子一身海藍襖衣,身披蛟龍出海墨藍披風,一頭墨亮的長發被寶石藍冠束着,其餘的披散在雙肩。
雕飾精致的石桌上放着八角金獸,絲絲縷縷地飄着馥郁暖香。一旁的炭火燒得正旺。白瓷玉壺壓着一案白玉般的紙張,看着可愛無比。硯臺裏還殘餘着半幹的好墨,一支金飾的狼毫擱在上面,顯得恰到好處。
我徐徐走進,一旁的侍者才把厚重的垂簾放下,裏面頓時暖和了許多。
“還是這麽不長進”我尋了個位坐下道。
清寒靠在檀椅上,乜斜着眼道:“我又幾時長進過。倒是你,跟以前相比倒是多了幾分滄桑,跟公子我說說,都經歷了什麽?”
我将凍得冰冷的手放在炭火上烤了幾把,慢悠悠道:“這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再者,說出來你也不信。”
“你就賣關子吧,少爺我還不願聽呢!”清寒倒兩杯茶道,“話說最近少爺我新創了個小說,寫到一半出了點問題,你給我參謀參謀。”
“什麽問題?”手中的杯隐隐地透着熱氣,直暖手心。
我忽然記起那個微雨朦胧的青石街道,那雙交握着,溫暖不了彼此的手……
“男一跟女主是一對,但男一傷害了女主,女主就跟男二在一起了。但是後來女主發現男一是為她好,如果是你,你會怎麽抉擇?”清寒認真道。
“你這事兒,也是夠複雜的。”我輕咳一聲道,“這要看你怎麽寫了,我怎能左右你的思想。”
“說的也是”清寒點點頭,又像想到什麽似的,從茶壺壓的一摞紙中抽出一張在我面前晃了晃,頗帶玩味地看着我。
我輕接過紙,觸感極好,光滑細膩,色澤潤和,一看便是紙中佳品。
“澄心堂紙”我篤定道。
“真是夠了!我好不容易找來的紙,本來想唬唬你。”清寒微撅嘴道。
“南唐後主李煜所造,為紙中上品,非顯貴人家用不起。你倒好,拿它來寫小說,不知令尊是何感想。”我悠哉道。
“老爺子現在在抱孫子,也管不得我。告訴你,我大哥昨年娶的媳婦今年就生了個胖小子,可鬧騰了,老爺子給他取的名字叫什麽,靈均,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邊忙着喚人熱壺茶邊道。
手指不留痕跡地顫抖了一下,眼前的事物卻是越發地清晰。
“蘋兒,他叫小四,比你大幾歲,父母雙亡,以後就讓他陪你讀書。”
“好,小四,以後我們就一起玩吧!”
“這名字,不錯,你也得向令尊學習了,什麽時候能有出息。”我毫不客氣道。
“哎呀,我是什麽料子你能不知道?這平時寫寫小說逛逛青樓還差不多,你讓我上官場,或者是學老爺子經商,還不如殺了我。”清寒皺着眉頭道。
“我看你這輩子就是吃軟飯的”我搖搖頭,提起他的狼毫,蘸飽了墨,一揮而就。
“你幹什麽,別亂寫呀,這可是很貴的……好吧,寫得還不賴。”他伸過頭瞅瞅道。
放下狼毫,潔白的紙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字“煙”
“這是個什麽意思?”
“人世如煙,往事如煙。”我站在簾邊道。
“感覺你回來後變了許多,酒鬼沒好好管你麽?”他将手搭在我肩上暧昧道。
“長庚他遠行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嘆道。
“你一托人捎完信,少爺我就在扶綏給你置辦了個小院子,別太感動噢!”他向獸爐裏添了點香,懶懶道。
“多謝”
這就是清寒說的小院子……
推門便是假山水榭,隐隐有路如煙迢迢,鵝卵石鋪成的路踩在腳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許是怕太蕭瑟,便在沿路種了許多草木,雖也是毫無生機,但看着多了些韻味。長長的回廊,左邊是一方水塘,煙霧缭繞,右邊是亭臺樓閣,精致小巧。
穿過回廊,才到屋的外沿,外面是廳堂,再往裏便是內室,書閣。茶棋古玩,古籍書畫,一應俱全。推開內室的窗,便可看見水塘,天光地清。
只是太大了,沒什麽人味兒,因此清寒專門找了些仆人伺候。我不是什麽嬌慣的人,只要了幾個丫鬟和管家,時常打掃屋裏便可。
送走清寒後,一個人躺在床上,卸下了一身重負。一張輕薄的紙覆在臉上,似乎還散發着他輕微的呼吸。鼻頭萦繞着墨香。
“阿毓,許是你自己都辨不清人世,但是不要害怕。那日你跟我說起那個奇怪的夢,并說起摧蘭折玉,我有一種錯覺,差點就認為你回來了。也許你會困惑,但是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不管你是誰,只要你還是阿毓,我還是煙,即可。漫漫長路,長短無謂,人生一世,命途舛坦。只要真正活過,便了無牽挂。”
信的下方還有他工工整整的詩:“料得生平囫囵事,豈覺命祚玉門歌。北風卷舒風雲色,綠柳紅钿舞三篙。”
恢複了真身後我拿着剩下的無邪去找洛水,才知這無邪有問題。那日洛水便有察覺了,只是事無根據,才不敢妄下評判。
煙本就中了毒,這下……我不敢往下想。我寧願以為他躲到別的地方解毒了,也不願相信他已經離開的事實。
今天較往日暖了些,陽光驀地溜到房裏,讓人睜不開眼。
正看書時,卻有人出現在眼前。青衫墨發,背着手。
“你來了”我淡淡道。
颛顼走到我面前,坐下道:“你倒悠閑,還跑這麽遠,害得我好找。”
将東西掏出來扔給他,诙諧道:“還不是為了這東西”
颛顼将鷹羽扇撫摸了個遍,小心翼翼地別到腰間,不好意思道:“也不全是為了它,也為了你。”
“為了我?”
“對,你也知道,綮翊和玉覃當初為天命罰,都中了曼珠沙華毒,綮翊将無邪給了玉覃,而綮翊若想解毒,便只能找一個善用毒的,全身是毒的……嗯,你應該知曉。”
“那無邪上怎麽會有毒!”
“這,你可得原諒我了。毒是绮竹下的。還有,那日綮翊失手打死你妹妹的事也是假象,是绮竹在背後……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諒她吧!這也是她跟我說的,她知錯了。绮竹這孩子也不容易,以前汜雪在的時候她得不到綮翊,現在汜雪走了,她好不容易……所以才會失去理智,你……”
“夠了”我猛地轉過身打斷他,“煙和妹妹已經……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小琰,你別生氣。”他安慰道,“斯人已逝,你要好好活着,就當為了他。”
我閉上眼,吐了口氣道:“我明白”
“你呢,最近你怎樣?”我問道。
“圹垠知道我把扇子借給你了,生了好大氣……”颛顼背對着我道。
我哭笑不得:“你倆也算個冤家了!”
颛顼潇灑地坐在我的椅上,搖了一把道:“扶綏雖位于大慶心間,但到底還是有冷氣入侵,你得好好保暖,最近要下雪了。”
“嗯”
說起保暖,清寒還是極為細心的。且不說屋裏置了火盆溫暖如春,更是花了心思買了絨布貼在窗上沿,使得屋裏即不容易進得風,又能通風換氣。
“好了,我先回去了。”颛顼起身道。
我擺擺手:“不送”
他搖搖頭。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思念開始如野草般瘋狂地生長,抑制不住。
将他的信折好,放進荷包,然後放到懷裏。解下腰間的玉,糾結了一下,還是将它取下,放在枕頭下。這玉原是去寺廟的方丈送的,豈料還有這般巧合,輾轉還是回到了我身上。
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恨他。只是,百世餘孽是虛妄,浮生,已歇紅塵意……
天子腳下,自然是不比他處。
清寒拉着我,非讓我出來看看。其實我對這兒,已不陌生,畢竟曾經來過幾次。
街市繁華,人煙埠勝。沿途的叫賣聲,飄香的包子味兒,讨價還價的買賣聲,小孩子在一起嘻鬧的玩笑聲。
今天依舊穿了身白梅繡花衣,披着大毛領的松竹白面披風。出門時清寒還瞅了半天,啧啧嘆道:“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喜慶。”
我白了他一眼。
“你等會兒”話音未落,人便擠到人群裏去了。
等了一會兒,他才小跑着過來,手裏拿着一個紙包:“喏,你最愛的麒麟白玉糕。”
伸手接過,這才發覺,似乎一直都不知道煙喜歡吃什麽。
“多謝”
“哎呀,你我之間還用得着說謝字麽?”他眨眨眼道。
我扶額,這是斷袖的節奏麽……
“呦,這不是清家的二公子嗎!”一個調侃的聲音響起。
回頭看去,卻見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一身煙灰暗紋衣,顯得老成持重。白淨臉面,雙目炯炯,眼角上挑。也是個美少年。
“別理他,老爺子生意人家的公子,叫什麽齊豫,是個極有城府的人。”清寒道。
“齊公子,在下鐘離,單名毓字,幸會。”我拱手道。看看他們,才發覺自己已經老了。已過及冠之年,像別人家的公子,孩子至少都會跑了。
“在下齊豫,開布莊的,你身上的衣服便是我家做的。”他斜着眼道。
“喂,少爺我今天有事,你別找茬。小毓我們走!”清寒拽着我便走。
齊豫站在原地,氣極。
汗,明明我比他大三歲,這稱呼……
“何必這樣呢,我看那齊公子也不是什麽壞人。”我道。
“你不知道,那渾小子平時就愛刺人。”清寒憤憤道。
我置之一笑,不言。
沒住多久,扶綏便傳開了,人道清家的二公子收了個男寵,還專門為他添置居處,恩愛有加。
這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不禁汗顏。“清寒,這……”
“這都是沒事幹的人瞎嚼舌根,我總不能堵住他們的嘴吧!”清寒懶洋洋道。
唉,本公子的一世英明,毀于一旦。
“清寒,你若是娶妻,指不定誰家姑娘要受苦了呢!”我調笑道。
“老爺子這兩年沒有一日不逼我成親,你可知少爺我為了你費了多少心思。”他哀怨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
然後兩人一齊背對着背幹嘔……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忙着填詞,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