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賦意
扶綏的第一場雪,極其細膩,潇潇灑灑地落了一地。風也還算溫柔,只是勒得臉疼。
我裹緊披風,站在屋檐下瞧着漫天的雪。
雪中,有個海藍的身影緩緩行來,待到面前才解下鬥笠,灑了一身雪。
“怎麽在外頭站着,快回去,不冷麽!”清寒将手中的暖爐給我,呵了幾口熱氣道。
我笑笑,接過暖爐,連身子也暖和起來了。
“還沒那麽嬌貴”我道,又将暖爐還給了他。
清寒陪着我并排立着,看庭前雪飛。
我突發奇想道:“這樣站着倒無趣,不若來個詩詞接龍?作不出的話便罰他喝一杯酒。”
“如此甚好,我便讓你一局,你先來。”正說話的功夫,他已喚小厮取了個暖爐來遞給我。
我含笑接過,沉思了一下道:“即是雪天,便以雪為頭吧!”
微仰頭,閉上眼睛思索着,吟道:“雪舞風鬟霧鬓長”
“好詩”清寒贊道,側頭接道,“長憶君心玉生香”
“香奁倚得美人黛”我道
“這個字頭不好接”他皺眉道,但很快便有了答案,“黛梢罥瑩拟風揚”
“揚州十裏桂枝芳”
“芳心未吐暗憂惶”
“……”
“……”
“夠了夠了,這到何時才是個頭!”清寒道。
“随你”我走進屋裏道。
屋裏炭火極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夏天。
“小毓,你絕對有心事,說出來聽聽。”清寒坐在我旁邊道。
“我若告訴你,我是斷袖,你會……”我睥睨着他道。
他放下杯子,湊過來盯着我看了半天,自言自語道:“怪了”又一本正經道,“你若是斷袖,只怕這天下的女子都得哭死。”
我忍俊不禁:“這說得太嚴重了。”只怕我真成了斷袖,沉香嬷嬷得驚訝死。
站在門外,我還是有點發抖,指着那門外花枝招展的婦人說不出話。那婦人體态豐腴,一張大餅臉抹得雪白,嘴唇殷紅,三角眼時不時地打量着。
我正想拉着清寒離開,不幸地是,被發現了。
那婦人眼尖地瞧見了我們,忙不疊扭了過來:“啊呀,這不是鐘離公子麽,在扶綏也能見到你,真是天大的緣分呀!”又往清寒身上蹭蹭,“呦,清二少爺也來了,一起進來坐坐吧!”
說罷,又搖了搖紅羽扇,上半身□□在外。我看着都覺得冷。
“不瞞二位說,嬷嬷最近又得一佳人,那模樣,啧啧,不是蒙你們的,比當年的司音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沉香嬷嬷以扇半掩面神秘道。
“既然如此,便去看看。”清寒拉着我道。
我的一世英名呀……全被這小子毀了……
雖然早就被毀了……
這扶綏的怡香樓果然是氣派,姑娘也倒還是規矩的,不像別的青樓女子,恨不得把客人生吞活剝了。雖然衣裳單薄,但這怡香樓暖得人身子都軟了。一個個巧笑倩兮,別有一番風韻。四處有吃茶的,有陪樂的,好不熱鬧。
嬷嬷依舊給我們尋了個廂房,寬闊得很。
“嬷嬷的生意經打得真不錯,看來這怡香樓是要遍布天下了。”我道。
沉香嬷嬷給我們倒上好茶,得意道:“這過冬了,桐城那些小縣城也生意冷清,這不,便搬到扶綏讨生活了。”
說起來,怡香樓的确與衆不同,不論是市井小人還是達官貴族,都以怡香樓為雅處。這與沉香嬷嬷的手段是分不開的。
“嬷嬷方才說又來了個絕色佳人,敢問是何人?”清寒問道。
“這姑娘心性極高,縱是皇帝來了,恐怕也請不出她。心情好了,隔着門給客人彈一曲。心情糟了,把皇宮搬來送她她也不見。”嬷嬷飲了口茶道。
“嬷嬷就別賣關子了,快說與我們聽吧!”我替她斟滿茶道。
“她說她叫思離。唉,你說我這一把年紀,成天把她們當佛供。前一個司音好歹是嫁人了,後一個鏡月直接跟人跑了,希望這個安分些才是。”沉香嬷嬷又開始唠叨了。
“算了,我去給你們問問,見或不見,便不幹嬷嬷我的事了。”沉香嬷嬷扭着腰肢道。
“自然自然”我賠笑道。
待她出門後,我道:“此名甚妙”
清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微笑道:“思離,上言長相思,下言夕別離。”
“指不定又是個苦情的主兒,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來這種地方。”清寒嘆道。
“想不到你還是這裏的常客”我打趣道。
“想不到嬷嬷還認識你”他挑眉道。
“咳咳”我尴尬道,“我跟你可不一樣,我只是來聽曲的。”
“我只是來這兒找靈感寫書”他道。
“你究竟想在書裏表達什麽意思呢?”我問。
“我給你講個佛家的故事吧!”清寒突然正色道。
“好”我靜靜地等着他下言。
他目光清遠,如清泉細流,緩緩道:“從前在寺廟的屋頂一角有只蜘蛛在此結網,日複一日,從不間斷。有一日,佛無意間來了這寺廟,看見了蜘蛛,覺得它有佛性,便問它:‘你認為,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是什麽呢?’”
“它怎麽回答的?”
清寒站起來道:“蜘蛛說:‘得不到的和已經失去的’”
我陷入沉思。
清寒繼續道:“佛大笑一聲,搖搖頭走了。過了些時候,佛又來了,依舊問的是同樣的問題。蜘蛛的回答也還是一樣的。”
“後來,一陣長風吹進廟裏,還帶來了一顆露水。露水落在蛛網上,蜘蛛大喜,每日細心呵護。可好景不長,露水又被長風帶走了,蜘蛛每日悶悶不樂,連網也不想織了。”
“之後呢?”我問道。
“之後佛來了,問道:‘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你的回答還是如此嗎?’蜘蛛點點頭道:‘是’佛笑道:‘得不到的固然好,已經失去的固然惋惜,可你不注意的卻往往是尤其珍貴的。你不知道,在你下方的屋角處有一株青草,已等了你數年。’蜘蛛聽了極為震驚,它往下看去,卻見青草早已枯萎……”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瞻前顧後,反遺落了現在。”我道。
“夠精辟”清寒道,“然而對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蜘蛛有蜘蛛的執着,人有人的追求。”
“那你呢,你想要什麽?”我問道。
“我想要的,我還不知道。”他看着我道。
我心裏百感交集,莫名于口。
這時,門開了,沉香嬷嬷滿面春風:“恭喜二位,姑娘說請你們過去。”
挑了珠簾進去,清新的味道撲面而來,似乎是早春的綠芽芬芳,又像是幽谷蘭香。不濃不淡,恰到好處。
桌椅板凳一應俱全,牆上挂着浴火香蘭圖,倒是新意。
乍一看,倒像高雅名士之處,哪曾想到是秦樓。
嬷嬷出去沒多久,屏風後便傳來了“铮铮”的琴聲,遲緩而悠長。
輕攏慢撚,手法娴熟,泉水叮咚,好鳥相鳴。好一個詩情畫意的境界!
琴聲漸弱,隐隐似黃葉墜地,又似簌簌秋風起。其間滴滴露水輕落于潭,恬淡無比。又似美人淚,哀哀不絕。
忽而風舞淩波,雨落風急,風卷殘雲,虎嘯猿啼。肅肅如靜殺之秋,铮铮似刀槍亂舞。天地失色,萬物無輝。伏羲出世,降龍伏虎,蛟龍出海,刑天舞戚。
轟轟然如高樓傾塌,煞煞氣似吞雲吐霧。其聲漸高,尖銳如刀,高至極處,不知身處。長戈一破,裂帛斷玉。
風乍止,碧水空靈,漩漪瀾寂。
許久未回過神來,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雪壓斷枝的聲音。
“聽了此曲,恐怕以後再也不能聽姑娘撫琴了。”清寒驀地道。
“此言何意?”我道。
“此曲只應天上有,我等俗輩,是萬萬不敢染指的。”清寒望着我,烏黑的瞳仁亮亮的。
屏風後傳來擱琴的聲音,許久,一個聲音響起,美妙絕倫。使人聽了一遍,便魂牽夢繞。
“思離拜謝二位公子賞臉”
“姑娘如是說便是折煞我等了”我道。
透過翠色屏風,看得出她的綽約身姿。如此美人,倒是稀有,不知能否比得過三界美人绮竹。
“語兒,賜茶。”
不一會兒,便從屏風後走來一位瓜子臉的清秀姑娘,提着茶壺為我們斟滿。後又悄悄退下。
端起茶杯細細一聞,倒無多大新奇,香味極清,輕啜一口,甘甜無比,再啜一口,甘盡苦來,第三次啜時,索然無味。
實話說,這茶的确不怎麽樣,但幾種味道合并在一個杯裏,倒讓人詫異。
“姑娘的地方,果然什麽都是好的。”清寒放下杯,臉上堆滿了笑意。
“公子見笑。但思離還有一個規矩。”思離道。
“是何規矩?”我問。
“凡聽曲者需留詩或詞一首,否則,留黃金千兩,并永拒于樓。”聲音極淡,使人聽不出用意。
“這容易,我們聽姑娘的便是。”清寒道。
不消多時,那喚作語兒的丫頭又過來了,為我們攤好紙,并奉上筆墨。
我瞧了清寒一眼,他正提着筆苦思冥想。唉,都是這家夥害的,你說沒事來什麽青樓呀!
我推開窗,一陣冷風摻雜着細雪拂面而來,睫毛上沾了些許晶瑩。冷,卻不想放手。
人,有時候就這樣固執,像那只蜘蛛一樣。不是不知道前方的路會怎樣,只是單純地不想回頭。
詩由心生。我猛地回過身,提起筆蘸足了墨,用心寫去。
寫完後看看清寒,他也恰好放下筆。
語兒将紙收好,拿到屏風後。
“隔簾但聞碎玉聲,綠绮無言暗羞生。多少紅顏筆一夢,但使英雄顧風聲。”思離念道。
我搖搖頭,清寒真是,不愧是個寫小說的,連作詩都一股說書風。
“公子怕是心在紅塵,筆落紅塵。”思離道。
“姑娘果然懂我”清寒笑笑。
“你這‘碎玉’二字用得不錯”我贊道,“既是指雪落之聲,又是指琴聲,一語雙關。”
“知音難覓”清寒沖我眨眨眼。
我又想吐了……
紙張的聲音傳來,我知她正在看自己的。
“一夜風追絮,噙寒未思家。絮随高瓴去,風逐苦逸花。不得蒹葭月,蒼蒼白露晞。古來癡恨客,輾轉紅塵間。”
似有所思,她頓了片刻,又念道:“古來癡恨客,輾轉紅塵間。”
“公子這句,倒讓思離感慨良多。願公子早撥雲霧,尋得蒹葭。”她道。
“姑娘不僅會彈,還能識人心。在下佩服。”我不禁刮目相待。
“公子過譽,思離素來悠閑,不嫌棄的話二位可常來聽曲。”思離輕輕道。
“多謝”我道。
清寒去找沉香嬷嬷了,屋裏只剩我二人。
思離突然說道:“公子心有所思,是吧!”她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姑娘敏慧過人”我點點頭。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生無地著相思。”思離悠悠道。
“比起我,姑娘更有領會。”我看着屏風後的她,笑如桃花。
“上言長相思,下言夕別離。想不到,會在這裏見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文由心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