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丁芽沒想到舒池會哭。
室內關了燈只剩下?窗外的天光, 并不亮堂,丁芽只能看到舒池的輪廓。
丁芽在這樣只聞雨聲和評彈聲的時?候,在蠟燭熄滅的味道和蛋糕的香氣彌漫空中的瞬間, 念了一聲舒池的名字——“書遲。”
舒池嗯了一聲。
丁芽看着對面人朦胧的輪虧, 話到嘴邊,又猶豫了:“如果有一天……”
她想說我騙了你你會怎麽樣,可是此情此景, 舒池那邊傳來窸窣的聲音, 她在擦眼淚。
舒池又吸了一口氣,發現丁芽沒接着說下?去,問?了句:“怎麽了?”
丁芽又沒勇氣說了, 她搖了搖頭?:“我怕你不高興。”
舒池搖頭?,說:“怎麽會不高興, 我就?是……太意外了。”
她說完去開了燈。
燈亮起來的一剎那, 丁芽發現對方有些兇相的臉因為?紅暈染出了一層不符合她年紀的脆弱。
像是一層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紙, 丁芽不用太用力,就?能戳破她。
可丁芽才是那層紙。
舒池一邊伸手拔掉被吹滅的蠟燭。
配套的蛋糕連蠟燭都是從?前的樣式, 老蛋糕上一共有兩?朵紅花, 和綠葉一起, 乍看就?很熱鬧。
舒池問?丁芽:“绮姐和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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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芽:“沒說別的, 就?讓我去拿蛋糕。”
舒池正要拔掉最後一根蠟燭,丁芽拉住她的手,擡眼看着她, 認真地問?:“你許願了嗎?”
舒池和丁芽對視了幾秒後搖頭?:“忘了。”
她補了一句:“這不重?要。”
丁芽卻很執着, 她說:“很重?要的, 人怎麽可以沒有願望呢?”
她沖舒池笑了笑:“重?新點,你必須許願, 今年許願、明年許願,年年都許。”
舒池沉默了幾秒,問?:“是以後你都在我身邊的意思嗎?”
丁芽不敢和她對視,轉身去關了燈,一聲嗯算不上斬釘截鐵,全是她的心虛寫照。
蠟燭重?新點起,丁芽這次沒再唱歌,她趁着舒池閉着眼的時?候,拍了一張照片。
舒池再次吹滅了蠟燭,可惜沒一口氣吹滅,變成了分成兩?次,她遲疑地問?:“這樣好?嗎?”
丁芽很容易聯想到舒池的從?前。
到底是什麽樣的家庭,不被重?視都什麽程度,才會這個歲數都沒過過生?日。
甚至成了陰影,生?日都過成了忌日。
丁芽:“你這麽多年不過生?日,我們?可以點很多次,我還多拿了幾包蠟燭。”
她說得一派認真,精心畫過的妝容在燈下?更為?惹眼,舒池笑了笑,“那點完蛋糕都不好?吃了。”
丁芽卻搖頭?:“怎麽可能,這次你來切。”
舒池想到之前自己的習慣,問?丁芽:“井羽绮還和你說了什麽?”
她挑起那塊有紅花的,遞給了丁芽,丁芽拿着手機,“還說你的妹妹。”
說完丁芽又問?:“是可以和我說的嗎?”
舒池的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
她的外套挂在椅背,裏面的黑色背心毛衣有些寬大?,打底的毛衫袖口卻又很窄。
這種衣服版型就?适合骨架大?的人,丁芽向來不會穿。
怎麽看都很大?,她穿起來絕對像穿了大?人的衣服那種感覺。
但?很适合舒池,對方不再是丁芽當年偷偷見?的落魄女?人,她散發着成熟的香氣,很容易讓丁芽頭?昏腦漲。
舒池點頭?:“你不是別人。”
她自己切的蛋糕也是帶花的,這個蛋糕帶着小時?候的味道,像是打開了舒池不太愛說的門:“我們?家沒人過生?日。”
上次舒池吃蛋糕的樣子丁芽還記得,吃奶油很小口,像是小貓舔奶蓋,一下?一下?。
只不過貓是天生?的小口,舒池明顯是不敢多吃,不是怕胖,純粹給丁芽一種她很珍惜的感覺。
明明現在條件都很好?了。
這種行?為?在丁芽眼裏像是大?型動物對小塊蛋糕的珍愛,使得舒池看起來格外可憐。
讓看她的人心都融化了。
舒池:“不過生?日但?自己多少會記得去買點什麽,沒錢買就?會吃點好?吃的。”
有些儀式感父母給不了,擅長自娛自樂的小孩會選擇解放自己。
二?姐會把五個一毛放在一起,去買一塊劣質巧克力,慶祝自己長大?了一歲。
舒池給自己的慶祝是多吃一口飯或者拿出一顆參加親戚婚禮得到的奶糖,泡在開水裏喝。
她說:“我有個妹妹,如果還活着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舒池還是很小口地吃着奶油,像是沾一點在舌頭?嘗一下?味道,丁芽拍了一張帶花的蛋糕然後放下?手機,重?新擦了擦手,然後看着舒池。
女?人的眼神落在蛋糕上,“她是溺死的,在池塘裏。”
那年是夏天,村裏有一口池塘,不算很大?,但?是邊上很空。
放學後小孩會在路邊跳格子,奶奶會帶着剛會走路的妹妹去一邊洗衣服。
父母都出去打工,孩子都是跟着家裏的老人。
妹妹很小,頭?發卻烏黑,舒池很喜歡她,每天放學最期待的就?帶妹妹出去逛。
哪怕村子很小,随便走走就?到了村口。
那天天氣不好?,傍晚的時?候快要下?暴雨,舒池背着書包先去了池塘邊,每天下?午奶奶會來洗衣服。
妹妹就?跟着她在一邊玩。
這片周圍沒什麽房子,只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槐樹。
舒池來的時?候只看到妹妹在水裏,她跑過來,卻被奶奶的眼神吓到了。
“妹妹不小心掉下?去了。”
舒池又吃了一口蛋糕,很大?口,像是要吃掉哽咽的情緒,順勢看了眼窗外。
雨還在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雨,家鄉是不是也在下?雨?
當年在紡織廠上班的時?候,通鋪十六個人,都會說想家,舒池是個啞巴,一向安靜。
她也從?來不想家。
父母一年見?不到幾次,爺爺常年卧床,奶奶拿着父母給的錢帶孩子,父親那邊的幾個伯伯也不怎麽來。
後來大?姐二?姐都去打工,舒池沒了妹妹,有了一個奶奶很寶貝的“帶來”的弟弟。
舒健人也不壞,但?舒池就?是不喜歡他。
她從?不想家,卻還要和姐姐們?一樣,把打工掙來的錢寄回去。
反正她是啞巴,也沒人和她打電話。
父母不會發短信,姐姐們?都成家,舒池一個人是一個家。
她後來才知道網上也可以有個家。
虛拟的房子,虛拟的菜園,虛拟的停車場,虛拟的我的世界。
還有虛拟的……愛人。
丁芽聽懂了。
她對舒池的了解是[書遲],即便她們?現在以現實的身份相遇,她依然只能從?片面去完整這個角色。
但?在今天,在這裏,舒池全告訴她了。
舒池不是不願意說話,是她那時?候說不出來。
她在八歲以前還是個正常人。
從?八歲到二?十歲,整整十二?年,她沒發出過聲音。
那麽多日夜裏丁芽跟她語音,抱怨這個人無情,對方都只會發一句對不起。
那個[書遲]也沒解釋。
那個[書遲]好?笨。
舒池的欺騙丁芽也全都懂了。
丁芽無法保證自己被放到那個位置會不會走到舒池今天的位置。
可能她也沒辦法擺脫既定的命運,打工、結婚、生?孩子,重?複這樣的一生?。
舒池:“爸媽覺得我很奇怪。”
她笑了笑,因為?哭過的眼很紅,在這種紙雕燈下?,投下?宛如泣血的感嘆。
“那年,”舒池頓了頓,丁芽又給她倒了一杯酒,“喝點吧。”
丁芽跟她碰了一下?杯。
舒池點頭?,“從?紡織廠離開後,我到了榕城,大?學城的學生?和我一樣大?,我經常想……”
“為?什麽我要回去結婚。”
大?學城的學生?很多,舒池那年是個低頭?送外賣的外地打工人,穿着路邊買的廉價沖鋒衣,其他一些零碎活也接。
比如幫學生?跑個腿。
有個女?生?要表白,讓舒池幫她去燈具城買燈帶,那個外賣軟件還沒徹底成為?習慣的時?代,網購都是個新詞。
舒池買了好?幾米的燈帶,幹完活後的淩晨幫對方在空地上圈出愛心的形狀。
女?生?的朋友幫她撒上花瓣,祝她表白成功。
當然是成功了。
“我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場景。”
舒池看着丁芽,“不過對你來說應該不奇怪,宿舍樓的燈變成了愛心的形狀,那個女?生?和室友一個個地聯系男生?宿舍,在零點一起完成的表白。”
對現在的人來說不新鮮。
但?放到十年前,丁芽也覺得很浪漫。
不過浪漫又不分時?代,只要有真心,一株草也是浪漫的。
“當時?我站在一邊鼓掌,”舒池頓了頓,“真好?。”
向來都是男生?追女?孩,舒池第一次知道女?生?可以為?了喜歡如此煞費心神,不過對方好?像跟她認識多年。
延續了中學的情誼,在大?學的時?候戳破。
他們?在愛心燈帶裏相擁,周圍的人在歡呼,也有人撒上花瓣,本來應該安靜的校園,不少人在圍觀。
後來的幾天舒池送外賣,都能聽到學生?議論這件事。
這就?是喜歡嗎?
舒池覺得和她看到親戚結婚不一樣。
也和父母不一樣。
也可能他們?從?前是這樣喜歡的。
就?像舒清打電話過來,完全忘記了妹妹是個啞巴,叽叽喳喳地說我有喜歡的人啦。
她想結婚。
“二?姐和大?姐不一樣,”舒池看着丁芽,發現對方在認真地聽自己說話,心裏又顫了一下?:“她是喜歡才結婚的,但?還是這樣了。”
大?姐純粹是因為?男方合适,父母也覺得年紀到了,就?結了。
丁芽問?:“那你呢,你在害怕什麽?”
外面的雨大?了起來,一陣驚雷劈開夜空,評彈的聲音卻不受影響,當地的方言婉轉,曲調悠悠,有人鼓掌。
丁芽撐着臉,看着舒池,“那你要和我結婚嗎?”
舒池愣了。
奶油粘在她的唇上,她都忘記去舔,只是愣愣地看着丁芽。
“可以嗎?”
丁芽搖頭?:“不可以哦,我們?這還沒通過呢。”
她的口吻很冷靜,但?桌下?的手卻都是冷汗,舒池看不出丁芽內心的洶湧。
丁芽看着舒池,一寸一寸,她甚至想剝光對方的衣服,再仔細品一品這個人的軀體?。
那些傷疤,那些舒池不願意讓她觸摸的痛苦。
這人到底不善言辭,一句話需要丁芽去想其他的。
但?丁芽聽明白了。
舒池想要愛。
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麽說。
宿舍樓表白是因為?愛情,結婚是因為?愛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一輩子是愛情。
生?日是因為?妹妹的忌日,因為?妹妹沒被愛過。
因為?生?日也是愛。
如果不愛,為?什麽要生?我呢?
舒池說不出口,丁芽卻很明白。
這個人的經歷讓她成了一本厚重?的書,上面有水漬有燒痕有淚跡,但?沒人翻開,也因為?她不願意讓人翻。
當年的[豆芽]也沒能徹底讀懂這本書。
距離太長,網絡太渺遠,愛情不能全靠語言。
丁芽當年但?凡再邁出一步,可能又不一樣了。
可是丁芽那年也還太小。
舒池那年還沒變成這本厚重?的書。
丁芽得到過很多,父母愛她,哥哥愛她。
朋友的愛她也得到過,異性的愛慕也不算很難得到。
但?她吝啬付出。
前男友的喜歡不純粹,她讨厭打賭的開局。
少女?漫的愛情又太失真,哪有完美無缺的戀愛對象。
丁芽能找出千百條否定的理由,但?此時?此刻,她看着對面雙眼紅紅的舒池,看着她無措又難過的表情。
心想:果然分人。
她微微站起來傾身捧起舒池的臉,隔着桌子去親她。
融化舒池唇上的奶油,把這股甜壓到嗓子眼,唇齒交疊,遠比之前的蜻蜓點水來得深入。
仿佛要潛入這個啞巴的心口,丁芽閉上眼都能聽到她的心聲。
舒池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綿羊。
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