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放走聞岳,是他給自己設的一個局

碧竹峰, 齋堂。

桌上布着清粥小菜,洛羽與司徒熠坐在左側,玉折淵一人坐在右側,以往聞岳常坐的位置空空蕩蕩, 明?顯冷清不少。

連司徒熠都有點活潑不起來——師尊不在, 仙君和羽妹都好?安靜, 沒有人和他說話。

與洛羽的不聞不問相反,司徒熠幾乎每日都要三?提聞岳。

“師尊怎麽?還不回來啊?”

“仙君你是不是很想師尊?我也很想念他。”

“羽妹, 你不想師尊麽??”

大部分時候, 沒有人回答他。聽司徒熠又在用膳時複讀,洛羽被?問煩了,暴露本性, 不耐煩地一擱筷子:“他才走了三?天?!”

“三?天?已經很久了,”司徒熠委屈地撇撇嘴,“羽妹,我一天?見不到?都會很想你的。”

洛羽:“……”

玉折淵聽到?兩個徒弟的對話, 持白玉湯匙的手微微一頓。

原來才過了三?天?麽??

可是為何自己覺得時間靜止了,每一瞬都被?無限拉長?

因為聞岳走後,自己再也睡不着了麽??

縱使再不肯相信,玉折淵也不得不承認, 有什?麽?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這三?天?裏,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閉眼就是夢魇,精神卻因藥物的作用,不見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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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 玉折淵試圖冷靜甚至冷酷地審視自己的異樣,畢竟聞岳出現之前, 噩夢失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他剝離感情?去分析這一切時,失控的感覺卻越來越明?顯,他依舊沒有得出自己滿意的結論。

他舀了一勺翡翠白玉湯,看?向?司徒熠——這個孩子天?生單純熱忱,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因此活得通透又明?白,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想要什?麽?,讨厭什?麽?……不像他攻于心計,反而在不斷的算計與利用中,越來越迷失了自我。

也許要徹底剖析自己,克制不如?放縱。

如?果他不計較得失利弊,不思考因緣來由,只憑借本能行動,會發生些?什?麽?呢?

第三?天?晚上,依舊是睡不着的一夜。

天?色墨藍,玄月高隐。玉折淵站在雲雨閣的憑欄邊,一身白衣隐沒在翻湧的雲霧裏,目光遠眺時,只能見到?漫天?繁星。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夜裏,他的眼睛被?如?水的黑綢縛住,發出窸窣的碎響。

一個人牽着他的手,帶他掠過高空冰冷的風,落在離星空最近的地方。

——摘星閣。

綢帶脫落的一剎那,煙火綻放,如?雪線流星。

聞岳一雙眼睛比星空還要璀璨,笑着凝視他,對他說:“希望仙君平安喜樂,百歲無憂。”

他重新送給了自己一朵忘憂昙。

而自己第一次克制不住,吻了他。

不完全是演戲。

可煙花易散,那夜瑰麗絢爛的煙火好?似一場夢,風一吹就散了。

忽然之間,玉折淵産生了一種沖動——他要把它留下來。

他回到?房裏,打?開黃花梨木桌下的抽屜,取出月槿花木盒,按下鎖扣。

“啪嗒”,極輕微地一聲細響,破碎的忘憂昙再度出現在玉折淵面前。

玉折淵心髒微微一動。

他沒有刻意去揣摩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反應,只是聽憑自己的內心,做了此刻想做的事。

玉折淵用木夾小心翼翼地取出忘憂昙,對着燭火觀察——明?亮的火焰下,忘憂昙散發出皎潔的微光。

雖然花瓣破損,花汁流散,但基本形狀完整,其實還是很美的。

玉折淵取來兩片蟬玉,薄薄的玉片呈乳白色,薄如?蟬翼,沒有雕刻任何花紋,放在燭火旁可透光。

他夾住忘憂昙,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一片蟬玉上,用木夾翻轉角度,擺放成?最滿意的形狀。

随即,玉折淵扣上另一片蟬玉,兩塊一尺長的玉片将忘憂昙夾在中間,透明?的花汁順着玉片邊緣流下來。

玉折淵花了一整晚的時間,用明?燭慢慢地炙烤,直到?忘憂昙的六層花瓣褪去汁液,變得薄而輕巧。

辰時,天?光大亮。

玉折淵終于制作完成?,把破碎的忘憂昙,變成?了一朵永生花。

他拿開玉片,指尖輕輕掠過忘憂昙花瓣上優美的脈絡,小心地将這朵幹花取出,用銀光閃爍的鶴翎紙封存,化作一張一掌長的花箋。

轉瞬即逝的煙火與一瞬即謝的昙花終于被?他留下。

玉折淵情?不自禁地垂頭吻了一下,打?開聞岳沒有帶走的《奔雷訣》,将花箋夾入秘籍。

以吻封緘。

伴随這個動作,有什?麽?一直被?理智強行壓制的沖動破土而出——

玉折淵從桌上取來一張雪白的鹿皮,攤開鋪在桌面。

只見鹿皮內側墨跡揮灑,用極細的狼毫畫出三?界地圖,從南至北,自東而西?,山河湖海無不标注,将廣袤無垠的三?界囊括于小小一副畫中。

——三?界山川圖。

玉折淵從乾坤袋中掏出三?張金色符箓,依次拍在三?界山川圖上,又默念繁複咒語,取來一直放置在竹架上的白瓷瓶,打?開瓶口,倒出一滴血。

血液的香甜混合淡淡的腥氣,沖得玉折淵眼前微微眩暈。

那滴血仿佛一滴雨水墜落,在即将接觸山川圖的前一秒停住,化作一粒圓滾的血珠,飛快地動起來。

從碧竹峰始,掠過紫荼峰、赤陽峰、靈蛇谷,明?顯是離開祁連山的路線。

不知為何,在即将跨過青虛峰時,血珠又繞了回來,以碧竹峰為中心,轉了整整三?圈。

三?圈後,血珠一改軌跡,決絕地離開碧竹峰,跨越連綿的山脈,徹底脫離了祁連山脈。

它一路走走停停,路過人界的城池,途徑荒漠與雨林,最終到?達魔界。

“……荒蕪天?。”

魔界,荒蕪天?。

一個黑衣人頭戴鬥笠,正坐在路邊簡易的茶棚裏喝茶。

茶碗是粗瓷碗,邊緣長了一圈兒缺口,看?上去破破爛爛,十分寒酸。

茶葉也粗制濫造,又涼又苦,充滿碎末與灰塵。

“……”

青年人實在喝不下去,唾棄自己真是在碧竹峰養尊處優慣了,捏着鼻子灌了幾口。

“老板,結賬!”

他解完渴,呼喚那個頭頂犄角,長相醜陋,似乎物種是夜叉的魔界小老板。

小老板卻沒有應。

“噗通”一聲,有什?麽?倒在了地上。

聞岳驟然回首,便?見小老板半跪在地上,七竅流血,呈現死不瞑目之狀。

他的胸口插着一根極細的銀針,嘴唇瞬間變成?烏紫色,眼白上翻,露出變成?赤紅色的瞳仁。

——銀針有毒!

餘光裏有什?麽?一閃,聞岳飛快後退,腳下揚起一片煙塵。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整整七枚銀針,從上下左右不同方位齊齊向?聞岳射來。

聞岳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能抽出骨劍,擋住刺向?自己面門與胸腹的三?根!

“嗖嗖——”

其餘四根毒針近在咫尺,眼見就要紮入聞岳的四肢。聞岳手上的骨劍忽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白光,将四根毒針彈飛了出去。

聞岳也被?那白芒吞沒,如?同瞬移一般,轉眼消失在原地。

碧竹峰,雲雨閣。

停留在荒蕪天?的血珠倏而一顫,爆發成?一片血霧。

細碎的血霧落在三?界山川圖上,化作微小如?毫毛尖的血點。

玉折淵瞳孔驟縮。

好?在片刻後,那些?血點重新飛起,逐漸彙聚成?一顆與方才一模一樣的血珠。

血珠卻憑空出現在魔界另一地點,已然從荒蕪天?邊緣,來到?了荒蕪天?中心!

玉折淵薄唇緊抿,琉璃般的眸子緊緊盯着代表聞岳蹤跡與遭遇的血珠,眸色晦暗不明?。

他猜到?聞岳會帶走骨劍,因此早早在骨劍上下了數十道符咒。

追蹤符、瞬移符、壓制怨氣的奪怨符,危難關頭可保命的護身符……

如?今全都被?觸發了。

玉折淵想到?潛伏在忘憂谷、把聞岳打?成?重傷的殷長離,想到?通天?教兩大護法,剩餘兩位宮主,還有數不清的他的觊觎者,原魔尊的仇人、落井下石的看?客……心中頭一次出現了陌生的情?緒。

……他竟然會害怕麽??

放走聞岳,是玉折淵給自己設的一個局。

他想看?看?,沒了聞岳,自己會如?何。

會像以前一樣,默默地忍耐孤獨與寂寥,将自己沉浸在仇恨與過去,費盡心思地算計周圍的一切麽??

會甘願以身為祭,哪怕為複仇而死,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嗎?

可是他好?像敗了。

局中人為局所破,他放縱自己去體會幽微的喜怒哀樂,用最真實的反應衡量出聞岳在他心中的分量,最終得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他不願意聞岳離開。

然而外有強敵環伺,滔天?血仇不得不報;內有他親手編織的謊言,令他作繭自縛,無法對聞岳吐露真相,哪怕只言片語。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玉折淵沉默半晌,對洛羽傳音。

【撤銷護山大陣,昭告天?下人兩件事——】

【奚無命已死……聞岳與我即日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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