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折翼的天使最難纏

黑暗之間故地,燃起一支小小蠟燭。微弱火光輕輕跳動,印在半人半鬼的女子面上,寂靜幽暗的空間倍增恐怖。

據龍宿提供的情報,最近敗血異邪為暗中培養新的殺戮兵器,動作頻頻,期間曾經來過此處,但并未露出端倪。

黑暗之間隐匿行蹤已久,她抱着無可奈何破罐破摔心态,雙手結印,在眼前一抹,開通道眼。

幾乎消散的邪氣若有若無,只能憑借直覺前行。

在黑暗中摸索許久,終于找到一口廢棄的水銀池。因此地深藏地底,溫度和濕度都比較穩定,池中水銀至今仍未枯竭。

風千雪一手探入池中,內力自手心散出,形成一層防護。正欲探查更明晰的邪能之時,忽聞入口處傳來動靜。

時至今日還會到此地的人,不用想也數的出來。她迅速熄滅蠟燭,藏入黑暗中,消除身周氣息。

常年的殺手生涯為她培養出優秀的視力,即便在黑暗中也可看到人影與動作,況且還有道眼之能。故而她大概看見幾名敗血異邪在一個蜘蛛頭指揮下七手八腳擡起某件東西扔進水銀池裏。

蜘蛛頭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承襲自嗜血者語系的神秘口訣,水銀池應聲發出銀色幽光。

神神叨叨的儀式持續了約莫三刻,邪氣越來越盛,衆異邪也越來越賣力。

風千雪看不懂對方究竟搞什麽玄機,卻聽蜘蛛頭訝然一句:“嗯?竟然無法銷毀?怎會如此?!”

“伏天塘,所有方法都試過了,現在該怎樣辦?”

“唔……邪首交待,無用之物留之無益。既然連最古老的邪源池也無法銷毀,唯有棄之荒野。”

“這樣是否會有洩露秘密的風險?”

“無妨,徹底消除他的記憶,料想不會牽連吾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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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嗡像蒼蠅般的念咒聲再度響起,水銀池光芒一熾之後,一群人又七手八腳把那件東西搬出,匆忙離開黑暗之間。

風千雪悄然尾随,雖未看清他們帶來帶去的究竟是什麽,但她很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今日之行撞大運,應能有所收獲。

敗血異邪的速度比起羽人和孤獨缺自然稱不上頂尖,可他們專揀偏僻崎岖的路走,風千雪一路隐藏行蹤,跟得很是辛苦。

待天色漸深,四周空氣愈發寒冷。

風千雪腦中回憶着一路奔走的路線,大致猜出再往前便是大雪原了。

雪地藏身不易,她不得不放慢速度,刻意拉遠跟蹤距離,直到目送衆異邪進入雪山、再撤離雪山,才慢慢循着邪源追蹤。

冷風如刀子一般刮得臉頰生痛,大雪漫漫,片刻之間便覆蓋人跡,風千雪默默哀嘆了自己脫不開風雪的悲催命運,腳步不停,四處查看。

終于,在雪峰之頂找到邪源終止處。

扒開新近的一層積雪,一名昏睡的青年赫然印入眼簾。

……等等,不是敗血異邪麽?

爪子觸須複眼之類的特征一個都沒有,明明是個正常的青年啊?

她伸出手探了探青年的鼻息與心跳,卻又發現并不尋常。

随手在青年白皙的臉上用力掐了一把,皮膚毫無常人該有的反應;索性又抓起他的手指割上一劍,沒有出血,且很快恢複——看來果真是敗血異邪新開發的産品無疑。

啧,倒是人模人樣嘛,看不出夜重生和一幹狗腿子外貌無比奇葩,審美還挺正常的。

不過……為什麽要銷毀,甚至把他抛棄在此?

難不成這件所謂“兵器”存在缺陷?

就在她盤腿席地而坐望天思考之時,青年長長的睫毛輕顫着,慢慢張開雙眼,迷茫的目光,單純的神情,像個初生嬰孩般盯着她,問:“你……是誰?”

暗夜時分,荒道之上,兩道身影先後疾奔而過。

“孤獨缺——!為什麽?!”

方才,就在他眼皮底下,舍一仇慘死于孤獨缺手中。

羽人一手已按在刀柄之上,想起風千雪之前的分析與勸告,按捺心中憤怒,帶着最後幾絲期盼,渴望從孤獨缺口中聽到可以令人接受的答案。

“哈哈哈,我講過,我想殺的人,誰也阻止不了。”

“你!”羽人既失望又懊悔,緊握刀柄:“是我害了舍一仇……”

“怎樣?想動手哦?你真正以為自己是好人?想想你的出身!”

孤獨缺滿不在乎,好似說笑話一樣,聲聲含沙,句句帶刺。

“你做過什麽事情?需要我講嗎?”

“你出身罪惡坑,老爸是惡名昭彰的盜燮獠缳,老媽是出名的紅衫破麻萬人騎。罪惡坑你的幹爹一大堆,我是嫌她髒,不然我也是你的義父之一。要做好人?哈,我看做夢比較簡單啦!”

羽人攥緊拳頭,渾身輕顫,卻依然堅持質問:“所以……所以我就該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孤獨缺點頭再點頭:“對對對,我是壞,我是惡人,但是我怎樣壞,我殺人老爸殺人老媽殺人全家,就是不會殺自己的老母!比起你,還不知高尚多少。”

“你以為自己做幾件好事就能掩蓋逆倫弑親的大罪?我跟你講清楚,你才是真正罪無可赦!你以為大家都不知道?慕少艾、泊寒波,一個一個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講出來。他們替你掩蓋,其實每一個人都瞧不起你!因為你比禽獸都不如,殺了老母還把自己的小妹扔在罪惡坑不聞不問,姑且不論其他人,你有臉去面對風千雪嗎?”

“你走之後,她可是差一絲絲就被罪惡坑的男人輪|暴哦?你知道她怎樣逃過一劫?我看到了,親眼所見,她把毒藥往臉上潑,落得人不人鬼不鬼,身上沒一片好肉,又被廢儒當沙包訓練,還要替肖狗殺人。你在外面做你的大俠逍遙自在受人追捧,根本沒想過她的處境。”

羽人驚惶地擡起頭,語調不自覺顫抖:“啊……你!你講的是真?!”

“不然我是吃飽撐的跟你編聊齋?哈,枭獍枭獍,這個名字取得好,果然是吃父母害親人的野獸!倒是笏政多管閑事,給你改一個怪名。枭獍非獍,啧啧,真正欲蓋彌彰。”

“忠烈王不是你能侮辱的人!”

“原來你還知道感恩哦?我最讨厭你這種逃避現實的個性!”

心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如同刀絞,羽人背過身怒吼:“走,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很抱歉,我還是會出現在你面前,等我解決另外一件事情,我會再來解決你。哈哈哈哈……”孤獨缺笑得猖狂,身形瞬移,已經遠去。

“啊……”羽人痛苦地抱住腦袋,胸口仿佛窒息一般難受:“阿雪、阿雪……是我,都是我……”

支起火堆,又用術法封住洞口,風千雪這才覺得舒坦許多。

奈落之夜.宵。

只記得自己的名字,毫無記憶乃至基本常識,如同幼童一般懵懂,純潔,無知,充滿求知欲和好奇心——如此表現,恐怕不只是因為清洗記憶的緣故。

仔細打量着這位有着人類外貌和異邪體質的人造生命,從對方的眼神與表情中,她漸漸找到一點思路。

敗血異邪想要制造的是一件殺戮兵器,顯然,這樣的作品并不能算令人滿意。

有句話說“孩子就像白紙,塗抹什麽就變成什麽”,遇上這麽個調查對象,弄得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說外面冷,為什麽會冷?”

“溫度過低,人體熱量散失,就會感覺寒冷。”

“因為能量不足嗎?”

“差不多吧。”

“那……什麽是人?”

宵眼巴巴看着風千雪解釋,令她感到深深頭痛。

該從達爾文生物進化論講起嗎?

為什麽猴子會變人?

……要不女娲造人?

為什麽玩兒泥巴也會變人?

……亞當夏娃?

為什麽不穿衣服覺得羞恥就會變人?

好恐怖好深奧的話題!好難回答啊龍首大人!求您親自來解釋啊!

她上輩子學經濟不學幼教啊!好恨自己出門沒帶一本啓蒙雜志!童話故事也好!

“咳……人是一種很複雜的存在,複雜得難以定義。籠統來說,人嘛,是一種高智商動物。”

“什麽是智商?”

“大概就是思考判斷學習能力。稍等!我把這段話講完你再問。”她及時阻止了宵的連續發問:“因為人是動物的一種,所以會有野性,野性本能的一部分:貪婪、殘忍、自我;又因為人是高智商動物,所以又有理性,理性節制野性,就形成群體意識、道德規範,會關照他人,遵守規則。”

“為什麽要節制野性?”

“過度的野性會導致無休止的争奪殘殺,最終帶來整個族群的滅亡。其實獅群之中也有類似規範,皆為種族的延續,必須克制欲望,分配資源。人的複雜性,就根源于理性與野性并存,共同作用下産生很多不同動機,也就有了善惡。”

“我不能理解。”宵茫然地搖頭。

“一時理解不了很正常,你可以先從我開始了解人類。”

風千雪發現自己對宵很有些不忍心了——這麽一個單純到極點的存在,難不成真要交給龍宿?會被怎樣利用呢?

宵不自知地露出大概叫做高興的神情:“你願意幫我了解人類?為什麽?”

風千雪很想大聲告訴他“孩子這一切都是緣分吶”,估計說了他也只會丢出一堆為什麽,索性簡化:“願意就是願意,這種情緒不能用明确的語言表達。”

“情緒?”

“嗯,情緒就是人的想法、反應、情感等等,可以說是人性之中第二複雜的東西。”

“第一複雜的是什麽?”

“人心。”

“怎樣講呢?”

“這又是一個難題。”

……絮絮叨叨聊了兩個時辰,風千雪看了看天色,已是第二日下午了,她該去落下孤燈看看大哥的情況。

“宵,我有事需要離開,過後會抽時間再來看你。到時候我們再聊如何?”

“我可以與你同去嗎?”

“不能。”

“為什麽?”

“外面的世界太過複雜,在你初步了解人性之前,最好不要輕易進入人世,以免受到傷害。何況我麻煩纏身,沒精力顧及到你,你就留在此地照顧好自己。”

“嗯,好。”不知是否因為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風千雪,宵顯得很不舍,一路跟着她走出山洞。

“不用送了,自己多小心,遇上別人前來,不可輕信。”風千雪想了想:“教你一個基本分辨方法,注意看對方的眼睛。”

“怎樣分辨?”

風千雪刻意洩出殺氣:“這是充滿攻擊性的眼神,如果對方露出這種眼神,你就該小心一點。不過,也不可輕易動殺,先防禦,注意分寸。殺人的後果,也許會很麻煩。”

“哦。”

“眼神閃爍、回避他人視線,多半心虛,或者在說謊。”

“為什麽要說謊?”

“這下次再說。”

“那你跟我講話時這種眼神又是什麽意思?”

“大概是……關心的眼神吧?這種眼神有兩個可能,一,确實沒惡意;二,別有用心。”

“你是哪一種?”

“先是第二種,現在變成第一種了。”

“為什麽會變?”

“這嘛……因為覺得你太單純,不忍心欺負你。”對一個啥也不懂的人,風千雪覺得沒必要躲躲藏藏。

“嗯,我記住你的眼神了。”宵點點頭,目送風千雪離去:“你什麽時候再來?”

“有空就來。”

風千雪沖他擺手,轉身下了雪山。

落下孤燈,羽人恹恹地拎着酒壺發呆。

慕少艾坐在石階上不知該說什麽。

公孫月和色無極死了——是孤獨缺動的手。

羽人剛好慢了一步而已。

結果是顯見的,蝴蝶君傷心欲絕,帶着兩具屍體乘船離開了中原,從此武林中再無蝶月佳話。

孤獨缺受傷不輕,卻趁羽仔心神大亂之時騙他喝了毒酒。七日斷對慕少艾而言不算難題,但是羽仔……羽仔不肯接受治療。

這個時候,阿雪在就好了——慕少艾正想着,一擡眼,發現風千雪竟已從凄迷的雪幕中慢慢走近。

“呼呼,雪中送炭雪中送炭,今日我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了。”

“又是什麽讓你有感而發?”風千雪奇怪地接了一句,然後順着慕少艾拼命使眼色的方向看過去,發現自家大哥正用一種比哭還難看的表情看着自己。

“怎樣了?”

“孤獨缺殺了舍一仇和公孫月。”慕少艾湊近,低聲跟她說了今日之事。

“……”

風千雪惡狠狠地皺起眉頭。

臭老頭子,她不過就去了趟疏樓西風和大雪原,兩天不到,折騰出這麽多事兒。

“哎呀呀,是講你親愛的大哥明明中毒,卻不肯醫治,讓我這個中原藥師很傷心呢。”

“為什麽不醫治?”風千雪走到羽人身邊問。

羽人把頭扭到一邊,避開她的視線。

風千雪轉向慕少艾:“慕少艾,解藥給我,你先忙你的。”

“呼呼,還是做小妹的比較好說話,那就交你,你們慢慢聊。”

待慕少艾離開,風千雪把藥丸遞到羽人眼前:“吃藥。”

羽人帶着某種激動情緒看了她一眼,默默接過藥丸吞下,繼續悶不吭聲。

“除了殺人,他都跟你說了什麽?”一看就知道孤獨缺把他刺激得不輕,風千雪挨着羽人坐下,順手拖走他手裏的酒瓶子。借酒澆愁這種事情對他而言根本沒用,他從小喝酒就跟喝水差不多,想醉而不能醉,只能平添郁悶。

“你……你的臉是不是……”

風千雪扯下臉上的面具:“如你所見,是。”

“啊!”羽人僵硬地注視着她那半張被毒藥損毀得可怖的臉,再度陷入懊悔與自責的無底洞中。

“大哥。”她把手擱在羽人肩頭用力往下壓,迫使他恢複平靜:“我們好好談一談。嗯……先從阿娘的事情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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