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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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大部分時間,徐明誠是生活在昭關鎮鮑莊村,和奶奶一起生活。這也是僅有的徐明誠快樂童年的全部。

早晨,當徐明誠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聞到了鍋竈裏飄出有山芋稀飯的味道,當然還有一枚雞蛋。奶奶在屋前屋後忙個不停,給菜園澆水、施肥,摘菜,打掃庭院,和鄰居們隔着牆頭長滿了仙人掌的土籬牆說話。那些土話,很是好笑,睡覺不叫睡覺,叫“歪一下”或是“瞌睡來了”,說話不叫說話,叫“刮蛋”,幹什麽不叫幹什麽,叫“搞麽□□之,都是一些很好笑的話。徐明誠借助對這些土話的理解掌握很快與村子裏的小孩子玩成一片。

和小孩子玩倒是很好玩,跳房子,摘苦楝樹的青果子玩,但徐明誠最喜歡玩的還是躲貓貓。有次,他和一個大點的孩子一起當貓貓,為了增加游戲的難度,他自己躲進一個空米缸并蓋好草墊蓋子,結果,誰也沒有找到他,他在米缸中睡着了,村民找了半夜才在米缸中發現酣睡的徐明誠,而奶奶已經流了半宿的淚了。

還有一次,也是躲貓貓。他躲在一個其他小朋友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衣箱裏,小朋友們根本找不到,大家興味索然地到遠處去玩了,他在衣箱裏聽到他們走遠的聲音,失望之餘,只好自顧自地從衣箱裏爬出來。他扒在窗口看看外面的情況,卻發現一個戴着孫悟空面具的小孩正扒在窗口向裏面張望,他吓得魂飛魄散,自此他茶飯不思,整天病恹恹的。奶奶帶着他看過許多醫生郎中,均毫無效果,最後一個半巫半醫的人拯救了他——醫生誘導他說出那天的情形,并告訴他孫悟空不但無害,而且對人大有助益,可以幫人們降妖除魔,孫悟空所到之處百姓家居樂業,順便拿出一張孫悟空的面具送給他,幾乎和那個小孩所戴的一模一樣,這讓他相信,這個面具并不會害人。這樣,盤桓在他身上月餘頑固之疾便好了。

晚上,徐明誠會盯着奶奶家的土坯牆看,土牆上龜裂的紋路錯綜複雜,有時把眼睛眨一下或是晃一下,那些紋路就會變化組合成很多有趣的圖案,有小雞啄米的,有大鯉魚戲水的,有小猴子摘桃的,還有一幅頂有意思,是小姑娘洗衣圖——小姑娘腰身的線條,長長的頭發,側臉的輪廓也很分明,徐明誠越看越像,越像越好笑,越好笑越害羞,最近竟然羞澀得要把臉藏起來睡覺。但這些圖案,并不是每天都能拼接得出來的,比如頂有意思的小姑娘洗衣圖,第二天徐明誠就再也沒有辦法找出來了,眼睛怎麽眨,怎麽晃也沒有用。但他并沒有失望,這也許才是在泥牆上找圖的樂趣所在——信手偶得要遠比司空見慣要有趣得多。

春天的時候,奶奶會帶着他去采摘柳葉做茶,鮮嫩的柳葉剛剛舒展,鵝黃嫩綠的,曬一曬,泡來喝,有些清香,有些苦澀。奶奶頂喜歡喝柳葉茶的,因為除了柳葉茶便只有山裏紅茶了,山裏紅茶葉徐明誠喝過,上頭還飄浮着一個小小的紅色野山楂,味道寡淡得要命。

奶奶是在離家很近的一個小小池塘邊采柳葉茶的,池塘邊長着幾株被截去莖幹的柳樹,在和暖的風中,陽光也呈現出琉璃樣的光暈,在那個池塘裏,徐明誠只發現過青蛙、田雞、還有幾只步态蹒跚的賴□□,還有幾只路過的蝴蝶和飛蟲,并沒有小魚小蝦,一只也沒有,小魚小蝦才是池塘的靈魂,徐明誠不免有些失望。

夏天。奶奶院子裏的幾株柿子樹結滿了果子,那些綠中透出點黃的果子用開水燙一燙,再放上幾天,便可以吃了。但小孩子性子都太急,徐明誠等不了幾天,吃的柿子半澀半甜,舌頭都被澀得發麻了。

徐明誠在奶奶午睡時偷偷跑出去看別的小朋友在池塘裏游泳,他很羨慕會游泳的人,認為游泳是一項很高深的技能。他雖然很害怕下水,但掌握這項高深技能的渴望還是讓他下了水,在嗆了幾口水之後,他憑借着本能學會了游泳——無非盡可能多地把身體浸泡在水中以增加浮力,其他的依賴動物的本能便可完成。沒過幾天,他便完成了橫渡了鮑莊村最寬闊的池塘——清水塘的壯舉(橫渡水面寬闊的清水塘是多少小孩子夏天的夢想啊。),并借此宣告他年少有為。

秋天。徐明誠會陪奶奶去地裏摘棉花,他只是捉幾只蚱蜢,然後在樹蔭下看它們表演跳高和空中起飛,玩得累了,便躺在田埂上睡覺,四周都是蛐蛐單調而悅耳的聲音,還有風從四野吹過樹梢的聲音,村子的雞鳴狗叫聲,遠處公路上偶爾經過的汽車的飛馳聲,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滲進他的夢并在他的夢中迤逦。

到了冬天。第一場雪剛剛下過,披着春花圖案、絢麗色彩圍巾的高雅香裹挾一團寒氣和一團來自城裏的雪花膏的香氣到了鮑莊村,她給奶奶帶來了幾盒城裏才有的糕點,還有機械廠發的一些年貨,她大大方方地坐在大桌子邊,穩穩當當地陪奶奶吃飯聊天,甚至還喝了一大杯的米酒,真喝得白胖的臉上騰出一朵雲霞。

高雅香是過來接徐明誠回城裏的,她無須說清來意,徐明誠便已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他視她為一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她的圓乎乎、胖溜溜的大餅臉自不必說,她那條紅色燈草絨肥大的褲子就相當可笑,她那雙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和神氣活現的大英皮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還有,一個女人到了別人家,還要大吃大喝“浪頭像山一樣”(方言,形容孟浪得可以),真是好笑。

總之,徐明誠讨厭高雅香,不想和她走,他哭着喊着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但高雅香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并用她那白胖的手掌揚起了要打人的架勢。而且,這時本該支持他的奶奶也趁他淚痕未幹反戈一擊,卻把他向外面推——要他跟媽媽回去。他于絕望之中找不到依靠的力量,在哭鬧、打滾無效之後,終于無計可施,不得不乖乖跟着高雅香回家。

高雅香之所以把徐明誠送到鮑莊村,是因為廠裏找過高雅香,工廠要考察徐德光,這顯然是廠裏釋放的一個信號——廠裏要提拔徐德光。

既然工廠釋放了這個信號,徐德光與高雅香當然不能熟視無睹,總得積極響應,為此,他們甚至還提前準備了衣錦還鄉的風神潇灑、得意洋洋。

高雅香要把徐明誠送到鄉下,以便丈夫能有更多的精力以順利通過考察。她的這一決定無可厚非,但徐德光并不這麽看,他認為這不但增加了他寡母的負擔,也擔心幼子難以适應鄉下的生活。而且,還有句話他沒說,就是徐明誠去了鄉下之後,在他與這個女人之間就沒有了緩沖地帶,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來了,這明顯徒增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與壓力。

別無選擇,徐德光不得不每天都要直面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精神壓力與身體壓力,精神壓力自不必提,高雅香對通過這次考察志在必得,她就是要他升職、出人頭地來改寫她的菜農出身。但他卻沒有她這麽渴望,他覺得組織上提拔也好,不提拔也好,他都可以接受。男歡女愛成了她取悅他或是束縛他的一個有力手段,她的身子在該給予的時候給予,在不該給予的時候休養生息。她以為她的身子對他依然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她的碩大豐滿的胸讓她平添了許多自信,白白的皮膚增色良多,稍顯肥胖的腰身完全無損于她的魅力,而且她對自己的身子調劑得當、應付裕如,她覺得他應當慶幸找到了這樣一個好老婆。可徐德光并不這麽看,就拿這場組織上的考察來說,他覺得順其自然即可,不必這麽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的。而且,他也不認為她是一個好老婆,她對他的寡母非常冷淡,除非有事否則根本不會去看——因為門第懸殊,市區的菜農出身明顯要比農村人要顯赫得多。既然并不認為她是一個好老婆,她的胖膩滑嫩的身子對他的吸引力自然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大。

歸根結底,徐德光認為“女人都是自大的,當自大成了錯誤,她們又把自大歸咎于神聖的愛。”總之,女人永遠正确,這是生活的真理。

生活的常态。在生活中,常見某個人哭訴她已經做得足夠好,對某人已經仁至義盡,自己已經完美無缺無可挑剔。但某人卻立即予以反對,歷數某個人做得不好之處,且好也好得不在地方,全無必要。此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便是“理解誤差”。“理解誤差”在生活中随處可見,如果沒有理解誤差,警察、看守所和小偷都不會存在,因為大家都覺得法律應當敬畏,盜竊行為應當受到懲罰。

對一個家庭來說,如果理解誤差被忽略或是視而不見且不能得到妥善解決,那麽這個家肯定不睦,分崩離析也未可知,夫妻自然是貎合神離、同床異夢。

徐明誠回到家的時候,徐德光與高雅香深陷于理解誤差的泥沼中而毫不知情(徐德光約略能夠理解誤差的雛形)。機械廠對徐德光的考察仍在進行中,沒有人知道這場漫長的考察何時結束。

無時無刻,徐明誠不在想念鮑莊村那個土坯牆、青瓦頂的老房子,還有那個端着粗瓷碗坐在門檻上,頭發在初秋的微風中亂飄飄的老婦人。但奶奶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抛棄了他,他心裏還記恨着。但此刻,他已經原諒她了。晚上,他再也看不到斑駁的泥牆以及泥牆上由龜裂紋路組成的小姑娘洗衣圖,以及昏黃油燈下那個熟悉溫暖的影子。一切的安寧都已然不在。

徐德光當過兵,本來他擁有大好的前程,卻盡毀于年青人犯錯的通常理由——□□。他是炊事班班長,菜燒得很好吃,團長下連隊,指名要他做菜。賬也做得很清爽,賬目清楚,手腳幹淨。他當兵之前,在江都市一家三星級飯店做廚師,說起來是廚師,其實也就是給大廚買買菜、切切菜,但他比較機靈,學會了大廚的一些名菜。其實做廚師也挺好,但他那寡母卻認為學廚師是不務正業,非得讓他去當兵,他違逆不了母親的意思,只好去當兵。

在部隊,因為徐德光有做菜的特長,被分配在炊事班當班長。在給部隊買菜的過程中,他認識了駐地附近一個賣菜的寡婦,幹幹淨淨,有些羞澀的婦人,胸部鼓鼓囊囊的,模樣倒周正。徐德光原本是一個木讷羞澀的人——這源于他年幼喪父,自卑如影相随,他并不善于與女人打交道,尤其是漂亮女人,但他與生俱來的樂于助人的美德彌補了這些不足。徐德光的菜買得多了,便和小寡婦熱絡起來了,再加上徐德光比較勤快,除了買菜之外,休息時還主動幫小寡婦種菜,摘菜,挑菜,小寡婦會心疼人,常會給徐德光做些好吃的,徐德光喜歡她的娴靜柔順,她喜歡徐德光的體貼能幹,兩人眉來眼去、情愫暗生。

徐德光在和小寡婦好了一年之後,隐秘戀情終于暴光——團司務長帶着炊事班的幾個人把他們捉奸在床。其實兩人都是自由身,是自由戀愛,說捉奸有些牽強,但司務長還是不由分說叫人把徐德光捆起來帶到了團部。但那個年代的人們娛樂活動少,這樣的桃色事件很快上了駐地的頭條,人們津津樂道、興趣濃郁。

本來這事情也并不大,但經過司務長老婆一鬧,事情變得有些不堪收拾了。原來三年前司務長也是炊事班班長,他提前三年把徐德光和小寡婦的經歷走了一遍,但他老婆堅決不同意離婚,同時雌威大發,用一套勢大力沉的軍體操打傷了司務長後,又跑到那個村接連打傷了幾個壯漢,在尋找小寡婦途中,被村子裏一位捕捉野豬的能手給拿下了。

司務長迫于老婆的淫威在最後時刻退縮了,小寡婦擦幹眼淚,迎來了第二任情人——徐德光。

徐德光很不走運,“捉奸在床”已經成了重大事件,團裏研究來研究去決定讓徐德光提前轉業。徐德光既沒有保住他在部隊的炊事班班長,也沒有保住與小寡婦的愛情,他滴着眼淚離開了部隊。

徐德光轉業後還回去找過小寡婦,但小寡婦已經不在那個村了,據說是遠嫁他鄉了。徐德光在尋找往日戀情未果後,悵然若失地回到了機械廠。

高雅香是機械廠醫務室工作,學過幾年護理,但因為學歷太低,去不了大醫院,只能委身于機械廠過活。戀愛期間,高雅香向徐德光宣揚,她是高中畢業,婚後徐德光在家裏翻出了她的初中肄業證書。高雅香所稱的學過幾年護理,後經證實,是給她一個做鄉村獸醫的遠房親戚做過幾年助理。高雅香不無炫耀地說起過她的高貴出身——出生于江都市江南新區的一個菜農家庭,她無處不在地顯示她顯赫的城裏人身份。她的所作所為便是宣揚她在這場在她看來門不當、戶不對、等同于下嫁的愛情中居于絕對的領導地位。

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但徐德光曠日持久沉浸在對小寡婦往日戀情追憶中、并自甘沉淪也造就了他性格上的優柔寡斷、柔弱無力。機械廠那些年效益比較好,廠裏的女工眼光都比較高,加上徐德光來自于農村,家境也不好,本人沉默寡言近乎木讷,并不讨姑娘的歡心。幾年下來,依然是孑然一身。

高雅香相貌一般,五官均勻分布在圓圓的大餅臉上,身材豐滿,皮膚白皙,性格潑辣。但她家在市區,這些年待價而沽,但可惜的是,廠裏條件好的青年看不上她,看上她的她又不要。幾年下來,蹉跎了青春,身材更加豐滿,皮膚愈見白嫩。

在媒人的撮合之下,徐德光和高雅香這兩個被遺棄在婚戀市場陰暗角落裏的失意人放棄了關于浪漫愛情的所有幻想,勉強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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