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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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恍惚間,徐明誠看到章蘭芷提着一袋垃圾向他走來,他低下頭,讓長長髒髒的頭發遮住臉,章蘭芷從他身邊經過時,驚叫了一聲“明誠!”
大驚失色,徐明誠拿起包,逃命似的奔跑。章蘭芷驚呼着在後面追。他流着淚,一路狂奔。一路跑,直跑得精疲力盡,直跑得星光隐耀、月色無光。
居然跑到了南山公園,就是在這裏,徐明誠把孫安邦推入了大江。他在一座小亭子裏坐下,掏出手機,居然沒有一個未接電話,他不無悲哀地發現,他已經徹底被這個世界所遺忘,沒有人在乎他所經受的痛苦與風霜。他想起一個大學同學借了他5萬塊,已經好幾年了,他也沒有要過,現在正是救命的,他便給那個同學打了電話,這才發現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
南山公園地勢較高,西臨大江,江風吹過來,帶着一種腥味,還有浮萍的味道,蚊蟲也少,今晚應當可以安寝。徐明誠把包放下當枕頭,躺在亭子的長凳上,心滿意足。
居然看到三兩只螢火蟲飛進亭子裏,一閃一滅的燈,它們是夜的精靈,思鄉的蟲。小時候,當油菜籽收獲時,這些精靈就出現了,那時,它們成群結隊,掃蕩夜空。奶奶拉起他的手,輕聲哼唱,“螢火蟲,提燈籠,我在思念你,飛進我心中。”奶奶不識字,唱得往往含混不清。
徐明誠做了一個夢。
安适地坐在章蘭芷家的陽臺上看夕陽,霞光統治了夜幕降臨前的天空,雀鳥在空中翩飛,發出歸巢的信號。章蘭芷撫着他的臉,他一動不動,任憑這種灼熱感傳遍全身,她解開他的襯衣,輕撫他的身子,并俯下身親吻他,他感覺地獄的烈火在他的體內聚焦,熾熱的岩漿在湧動沸騰。他在戰栗中驚醒。
兩個髒兮兮的流浪漢正在解徐明誠的衣服,見他醒了,兩人一轟而散。
起身清點財物,發現那枚戒指換來的錢都不見了,徐明誠苦澀地搖搖頭,沒有想到一旦淪落居然會受到這樣的危險與羞辱,他決定去市心廣場過一夜,因為那裏人多,較為安全。
月光朗照,風也柔和,知了也歇息了,街邊納涼的人們三三兩兩收拾起躺椅回家了,其實這樣的悠然的生活才是他所向往的,但是徐明誠卻得不到。盡管既往的事實已然證明這是不切實際的,但他的內心仍然有着一個小小的期盼,期盼着章蘭芷有朝一日能夠回心轉意,他可以與章蘭芷一起遠走高飛、浪跡天涯。
市心廣場納涼的人都散去了,沒有走的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流浪漢,有了前車之鑒,徐明誠把手機放在包裏面,頭枕頭包卻怎麽也睡不着。啓明星還在天上時,他是被掃地的大叔叫醒的,因為城管要過來檢查了。徐明誠掙紮着起來,像當年讀書一樣。他找了個公共廁所,刷了個牙,洗了個臉,頭發已經結了一塊塊的,手指都梳不開。
餓了,做了一晚的夢,都在吃東西。但徐明誠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他不想去乞讨。身上唯一能賣的就是那部NOKIA手機了。只要500塊他就賣了,然後回老家看看,然後一路南下,去廣州和海南看看。
找了一家當鋪,把手機遞上去,夥計熟練地把他的SIM卡取出來,然後開機,“這款手機要是一年前還能值個2000多。”“那現在呢?”“現在最多400,你賣不賣?”“我手機買的時間要6000多啊。”“你的手機?”夥計滿腹狐疑。“是我自己的手機,我公司破産了。”徐明誠如實相告。“好啦,你也是曾經輝煌過,一口價,500塊。”
吃過早飯,徐明誠坐上了開往昭關鎮的中巴車。
多雲天。陽光被厚厚的雲層所阻擋,但天氣還是熱得讓人難耐,車上有兩個大媽在聊着天,“聽說鮑莊村徐家的兒子開的公司倒閉了,法院的人都在找他呢。”“你說那小子啊,倒是挺有禮貌的,小時候就是在我們村長大的,小時候就很聰明,他奶奶去世之後,就很少來了,去年還開着一輛嶄新的寶馬回來顯擺,沒有想到今年就破産了。”“人啦,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朝富貴,明朝落敗。”“哎,誰說不是呢?”
徐明誠知道她們是在說他,他扭過頭看窗外。
窗外一邊是延綿的小山,山上都是些灌木,偶爾有幾株高大的構樹,構樹上挂滿了紅色的漿果——向動物們奉獻天然的維生素C,一些鳥雀就靠着這些漿果過活。另一邊是成片的稻田,水稻已經抽穗,田埂邊零星站着幾個扛着鐵鍬的農人。棉花田裏,棉花已經開花了,有瑩白的花朵,還有些是粉紅的,這些棉花很容易招惹一種外表發綠的毛毛蟲——它們憨态可掬地大肆啃食棉花葉子。花生的花大多是落盡了,還有些殘存的黃色小花在微風中搖曳,那些埋藏在地下的種子要到中秋節才會停止生長。
這些熟悉的風景迎面撲來讓徐明誠無處躲閃,他被悲傷擊中——在路的盡頭,只有往事,再無親人。
車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達昭關鎮就不走了,車主給的理由是,“剎車有問題,如果走前面的山道,會很危險。”乘客們一下車便四散而去。
這裏離鮑莊還有10裏路,徐明誠決定吃頓飯再走,如果條件容許的話,他想理了發再走。在鎮上的一家小飯店他要了兩個菜和一瓶二鍋頭,他知道自己身上錢不多,只點了一個燒茄子和青椒毛豆。
飯店只有老板娘和一個大媽,還有一個七八歲眉目清朗的小女孩,那女孩眼睛亮亮的,仰起臉,好奇地打量徐明誠,他別過臉去,他容易被純真的目光所灼傷。
大媽把菜端到徐明誠桌邊,就被徐明誠身上的臭味所薰染幾乎要掩鼻而逃,老板娘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打量他,他也覺得老板娘似曾相識,他其實已經知道她是誰了,但眼下,他不想讓任何人認出來。
“明誠!你真的是明誠!”老板娘一聲驚呼。
站起身,拿起包,準備要逃。但徐明誠一想,不對啊,柳之倩又不是章蘭芷,自己為什麽要逃,而且,飯菜還沒有吃完,逃走後去哪裏再吃一頓飽飯?于是,他又坐下來,繼續吃喝。
“明誠,看樣子你是落魄了,連我柳之倩也不敢相認!”
徐明誠并不理會柳之倩的絮叨,打算吃完飯就走。他現在這副樣子,和任何人相認,只會增加人家的心理負擔,也徒增自己的傷感。
“明誠,沒有想到你居然這麽無情無義!”柳之倩怨恨地說。
徐明誠放下酒杯,透過擋在額前髒兮兮的頭發,定定地看着柳之倩。
“你還好嗎?”
“好不好,你知道的。”
不一會兒,一盤紅燒雜魚被端過來,柳之倩拿着碗筷和酒杯坐了過來。
“明誠,好多年不見。”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笑出了淚水。“來,我陪你喝。”
把額前髒兮兮的頭發向後攏了攏,“之倩,我……”徐明誠的淚也下來了。
“哭什麽呀。”柳之倩拍拍他的肩,“不要英雄氣短,不是都挺好嗎?來,幹一杯。”說罷,柳之倩喝了一大口酒,嗆得她直咳嗽。
徐明誠一飲而盡。
“見到你真高興啊,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說完,開始抹淚。
“不要哭了,你剛才不是說過挺好的嘛。”他安慰她。
“告訴你一件高興的事情啊。”柳之倩擡起淚眼。
想現在還能有什麽高興事?徐明誠心想。自從上了光明中學,他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麽開心事,他每天都是在不快樂的濃黑夜空尋找快樂的微弱亮光。
“思明,過來。”柳之倩對正在剝豆子的小女孩說,“過來,叫爸爸。”她用眼神示意小姑娘。
“他太髒了,不是爸爸。”小姑娘不情願地囔着。
僵在那裏,徐明誠心想,這個小姑娘難道是他與柳之倩為數不多的、在江南理工的校外某個小賓館、或是其他什麽酒店一夜纏綿、蒙上帝恩寵留下的小天使?那時他心系章蘭芷,并不情願這麽做。但柳之倩不顧羞澀把自己脫得□□,寧靜而坦然,她平靜地拉起他的手放在她因緊張和執着而不停戰栗的胸前。“明誠,把我帶走吧。”她的嘴唇顫動,她求他,他不語,身子硬硬地梗在那兒,“那就把我的身子帶走吧。我就要結婚了,可是我愛的人是你,你教我怎麽辦?”她低泣着,幽怨而悲傷,徐明誠的心碎如經春風吹落的櫻花潔白的花瓣一樣一片一片打着轉兒落到水面,随着命運的不息之水無盡漂流。
徐明誠打量着小姑娘,沒錯,那靈動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微厚的翹嘴唇,那藏起來的憂與不安——都是自己關于兒時的記憶與別人捎帶來的傳說,這個小姑娘無疑就是他的女兒,他的心猶如冰冷的海水湧進了墨西哥灣暖流。
邋裏邋遢,都沒法抱抱女兒。徐明誠忽然想起什麽,起身在口袋裏翻出400塊,遞給小姑娘,這個怯生生的小姑娘,退了兩步。
小姑娘看着媽媽,并不來接。
“爸爸給的錢,當然要接,還有,爸爸過會洗個澡,就會很帥,像以前一樣帥,他會陪你玩,會和你做好朋友,也不會打思明,會保護我們。”柳之倩一口氣便賦予他諸多良好且并非來自于想象的品質。
小姑娘露出歡欣來,接過錢,蹦蹦跳跳地去玩了。
“這些年你辛苦了,你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徐明誠端起酒杯,并不看她,而是看門外八月正午的陽光曬在一段矮矮土牆上盛開着的黃色肥碩的南瓜花上。
柳之倩搖搖頭。“我也想找過你,而且的确找過你,不過你們公司的保安把我攔下了,說什麽和總裁見面要預約才行,我心想,我們地位這麽懸殊,找到你,也是讓你為難,一個讓男人為難的女人不是好女人。現在見到你這副樣子,我的心反而踏實了些,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們了。”
“那麽,他呢?你老公呢?”
“他死了,死于車禍,女兒三歲不到,他就死了,他因為女兒不是他的,一直耿耿于懷,整天借酒澆愁,還打我們。”
“打你們?”徐明誠的心隐隐作痛。
柳之倩搖搖頭,“本來我想,既然都有女兒了,就想和他好好過日子,把女兒養大成人,但他好賭,而且酗酒,看我和女兒都不順眼。”
徐明誠知道這樣問下去會沒有盡頭,“小朋友叫什麽名字?”
“柳思明。”
用手指指小朋友再指指自己,“‘明’是指我嗎?”
她點點頭。
盡管強忍着,徐明誠的淚還是一滴一滴落下來。她走過來,不顧還有客人把他抱緊,他聞到了她身上成熟女人的味道——那是一種褪去初戀的生澀、祛除熱戀的嬌嗔、宜家宜室的味道,帶着煙火氣,一種讓人心安的味道,她的身子也結實了,不像當年他認識她時的那樣纖瘦單薄。
必須承認,柳之倩是一個頗具魅力的女人,丹鳳眼泛起的波光與媚态,身材豐腴,皮膚白皙,她就像汩汩流淌的泉水,可以滋養他的身子,他的生命,他的靈魂。但他知道,他愛的不是她,他愛的是章蘭芷,他也知道章蘭芷離他越來越遠、在雲端、在天際、在杳冥無知的地方。讓他痛苦的是,他的精神和□□注定是要分離——他的精神早就追随章蘭芷而去,□□卻要留在原地,留在某個他假意要愛的女人身邊。
坐在靠窗位置的是一個60多歲的大叔,他一個人自斟自飲,而他們沉浸在各自故事所帶來的驚喜之中,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端着酒杯走了過來。
“我認識你們,你叫徐明誠,你叫柳之倩。”大叔端着酒杯,用眼神指着他們,他步态有些搖晃,頭發花白,但眼神還是鋒利如刀。
但憑這道鋒利的眼神徐明誠便已知道來者何人。
柳之倩眼尖,“是張長安警官。”她頓了一下,“張警官來也不打聲招呼,我都認不出了。沒聽說你老家在昭關啊。”她招呼那個婦人,“吳嫂,你給張警官炒兩個好菜,我請客。”
張長安擺擺手,“我老家是在昭關。有河魚嗎?我吃的菜我掏錢。”
“吳嫂,燒河魚。”柳之倩朝吳嫂招招手,“張警官,你也退休了,該享享清福了。你看,明誠也是剛到,我們一家子才團圓。”柳之倩幽幽地看着張長安。
“你看你,我也沒有說什麽啊。”張長安笑笑,“我們只是敘敘舊,我現在都退休了,你就是殺了人,也與我沒有關系啊。”
“那倒是。但是保不準你你還重算舊賬。”
“徐明誠。”張長安眯縫着眼,“聽說你的公司破産了?還有,你老婆也出事了?你買了三份保險,都理賠了嗎?”
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如多年之前張長安抛給他的那些問題一樣。其實對付警察,徐明誠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那就是“呆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也是徐德光送給他的至理名言,當時,徐德光說這句至理名言是為了解釋“讷言敏行”的。徐明誠知道,張長安問的這些問題,都大有講究,可能是聲東擊西,也可能是環環相扣、層層遞進,還有可能是誘敵深入、然後請君入甕,總之,能不回答,就不回答,真不行,就只能裝聾作啞了。
“明誠,你去洗個頭,再讓思明帶你去摘幾個菜瓜,涼拌一下。”柳之倩給他解了圍。“張警官肯定愛吃,脆嫩爽口。”
“還是老板娘精明啊。這18年來,我心裏一直有話悶着,想問問徐明誠啊。”張長安呡了口酒,看着矮矮土牆上、那些在八月午後陽光下、蔫頭耷腦的黃色南瓜花。
穿過往事重重迷霧,二十多年前,在太平橋派出所一個叫張長安的警察在徐明誠的記憶裏漸漸清晰起來。徐明誠和他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卻在昭關鎮的一個小飯店相遇,他們一個落魄一個退休,在八月的某個午後,在回憶的感召下,在對往事的追懷下。
“我只想問你一句,徐明誠,二十多年前,在太平橋街道擺棋攤的孫安邦是不是你殺的?”張長安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問。
剎那間,徐明誠跌入回憶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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