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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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明誠在紅星小學寒窗苦讀的六年,也是徐德光的運輸公司蒸蒸日上的六年。徐明誠是帶着理想讀書的,他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團團圓圓,至少要恢複到爸爸當年處于考察期的樣子,還要把奶奶接過來和他們一起住,否則,他就誰也不理,一心學習,早日考上江南理工大學(江南理工大學是他們班主任說的,帶着一個江南理工大學落榜生的心有不甘和無限向往的神色),離開這個家。
理想人人都有,徐德光也是帶着理想來經營公司的,他的理想就是一定要混出個樣,至少得有錢,讓高雅香看看,最好把她氣得直扇自己耳光,直罵自己有眼無珠才成。當然,氣完了她也就算了,這個家他是決計不會再回去了,睡在她的枕邊猶如睡在一座荒涼陰森的城,她發出的“隆隆”呼嚕聲宛如來自魔鬼鎮守的黑暗地下。她對生活索求無度(在她的世界裏,根本沒有“将就”二字),她對他期望無限(哪怕這種期望超出他的能力範圍),總之,他們都不曾踏進對方的世界哪怕半步,哪怕只一小會兒。盡管夫妻多年,他們仍然是陌生人。
徐德光的公司在江南新區的舊城改造項目中也分到了一杯羹,這杯稀薄的羹富含營養,讓公司在一夜之間擺脫了困境,還添置了幾輛卡車,徐德光也賺了點錢,而且還認識了一些搞市政的朋友。
搞市政的朋友結交朋友也是頗為講究的。首先話不能多,最好是讷言敏行,徐德光不善言辭這一點算是合适的;其次不要太聰明,尤其不懂裝懂、耍小聰明的家夥是最要不得的,搞市政的朋友最為忌憚的是有人要揣度他們的心思,徐德光天生一副憨厚模樣也算是蒙混過關了;再次要懂規矩,不能有難時同當,有福時你獨享,不懂規矩的人只能混一時,不可長久;最後要有義氣,盡管徐德光是否有義氣未經檢驗,但他當兵的出身讓他受益匪淺,因為朋友們相信軍人是義氣的最初來源和最終歸處。
沒過多久,徐德光就買了輛汽車裝點門面,他本想買輛奧迪,但是一想,朋友們乘坐的也就是奧迪啊,自己總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吧,于是就買了輛藍鳥。
衣錦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他先把車開到鮑莊村,老娘正在院子裏給絲瓜澆水,見他回來,忙不疊地燒水做飯,他給老娘帶回了不少東西,吃的用的都有,給每個圍觀的小孩都發了禮物。他順口說要把老娘接到城裏去(其實他并沒有準備好把老娘真的接到城裏去),但老娘嚴辭拒絕,并問起了徐明誠的情況,他不敢告訴老娘他們已經分居的情況,只是說“明誠想你呢。”,惹得老娘直抹眼淚。
開着那輛嶄新的藍鳥汽車來到曾經的家裏來踐行他曾經發下的誓言——毫無憐惜地宣布抛棄高雅香,但是根本無須他宣布,鄰居們已經明了他此行之目的。街坊鄰居對藍鳥并不感冒,一方面他們自以為見多識廣,藍鳥也算不得什麽上好的車,另一方面他們深藏在骨子裏的嫉妒心也不容許他們顯露出羨慕的表情來。
衣錦還鄉比想象中要慘淡。但只要還有一個觀衆沒有表态,就談不上失敗。
高雅香在街坊鄰居的圍觀中手足無措——世事無常的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本以為徐德光只是小富即安,沒有想到他已經富貴齊天了。那輛嶄新的黑色藍鳥車就停在樓下,若不是她與丈夫已經分居多年,在外人看來已經與離婚無異,她肯定會一屁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享受着衆人的羨慕眼光中升騰而起的虛榮心緩緩落地後榮耀。
但此刻,高雅香完全是個局外人,直至徐德光在鄰居們的簇擁下走進家門,她依然是個局外人,她用含義不清的眼神打量着他,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吃了嗎?”
自甘于被無情抛棄也不願一個她已然認定毫無作為的男人酣睡在她的枕邊——這既是高雅香的性格使然,也是命運的安排。
就這樣靜默地坐着,沒有人願意打破寂靜。高雅香看到徐德光頻繁地看那塊熠熠發光的手表——她猜想,那一定很貴,否則,他沒有理由看個沒完。但她猜對了一半,那塊表的确很貴,是歐米茄,他買了有些日子了,但平時不敢戴,只是回鮑莊和這個家裏他才戴上,他看表,不是因為歐米茄貴,而是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呆在一起。
臨行時,高雅香請求徐德光看在兒子的份上每月多支付些撫養費,他沒有說話,把頭扭過去,看窗外九月的夕陽照在一株開着粉紅和潔白的花朵的夾竹桃上,點點頭,算是答應。
徐德光走後,高雅香把自己關在卧室,趴在床上痛哭起來,哭她的往日情,哭她的悲苦命,哭她的前世今生,哭她的往後餘生。
每個月月底是徐明誠去徐德光的運輸公司要下個月生活費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他高中畢業,徐德光無一例外都在辦公室等他。桌子上擺着水果,蛋糕,還有飲料,錢自然也已經準備好了。
柳之倩也一直陪着徐明誠過來,在她上高中之前一直是這樣,除了他們進入青春期對異性既排斥又向往的那麽一段時間。當然,徐德光是一個和善而且慷慨的人,有時也會給她二、三十元買買書。
徐德光會花上一段時間和兒子還有柳之倩讨論學習、生活、人生、理想,還有早戀,少男少女的煩惱等等事情,有段時間,他們甚至讨論起文學與藝術,像《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宮崎峻的動畫等。中間有個白淨的女人不時過來給他們端水果、倒茶。徐德光拉着那個女人給徐明誠他們介紹,“叫王姍阿姨。”
徐明誠根據徐德光與王姍之間的親昵舉動判斷徐德光是不可能回家了,但他并不怎麽失望,因為現在這個情況與過去也毫無分別。但徐明誠還是故意問了徐德光一句,“爸爸,你什麽時候回家?”徐德光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一場大雨過後泡桐樹上已經所剩不多的萎蔫的泡桐花,“兒子,爸爸不回去了,爸爸在外面已經有家了,就是和你王姍阿姨,我與你媽媽已經正式離婚了。等你長大了,爸爸會告訴你結婚要娶個什麽樣的女人,你媽媽那樣的女人不能要,娶妻娶德,當年爸爸太糊塗了,當然,爸爸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掙不來錢,對你媽媽沒有從心裏去愛。男人最大的投資就是婚姻,一個男人即便輸得一無所有但他有個好妻子,無論他是否東山再起,他也是幸福的,反之,如果一個男人富甲天下擁有全世界但他有個悍妻,他也是與快樂無緣的。一段好的婚姻會滋養你的生命,即使你一無所有也會放出幸福的光芒。”他停住了,喝了口茶,拍拍徐明誠的肩,“是我太心急,現在和你說這些是太早了,也許,你根本聽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徐明誠悶悶不樂,邊走邊踢路邊的石子,他問柳之倩,“怎麽樣才能讓爸爸回家奶奶到城裏居住?”“這不可能呀,你沒聽你爸爸說嗎?他與你媽媽已經離婚了。再說了,如果他們在一起了,天天吵架,你就開心了?”見徐明誠低頭不語,柳之倩接着說,“你為什麽這麽希望你奶奶來呢?”“和奶奶在一起,我才會覺得安心。”“是這樣啊,我都沒有奶奶,我自小就沒有見過奶奶。好羨慕你呀。你要開心起來呀。”柳之倩嘻嘻哈哈推了徐明誠一把,兩人互相推搡着笑成一團。
徐明誠忽然停住了,正色地說,“如果把王姍阿姨殺了,你說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柳之倩吃了一驚,盯着他看是不是在開玩笑,“你開玩笑的吧?殺了王姍阿姨?”徐明誠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原本在心裏醞釀的一套殺人計劃就撂在心裏了,“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柳之倩背起手來,俏皮得很,一副小大人模樣,“可是,你就是殺了王姍阿姨,你爸爸媽媽也不可能在一起啊,他們已經離婚了,而且感情也不好,不可能複婚的呀。再說啦,你一個小孩子,怎麽能殺得了一個大人?”柳之倩不禁為自己的這番有理有據的說辭得意起來,徐明誠在心裏盤算要不要把自己的殺人計劃說出來,反正也不會真的殺人,說出來也無妨。“我當然不會用水果刀或是匕首殺人了,也不會用繩索,因為我力氣不夠大。”“那你用什麽殺她?我想想。”柳之倩仰起頭,徐明誠可以看到她看到的耳朵及兩鬓的飄飛的頭發。“噢,你一定在借刀殺人,或是趁她不注意把她推下樓吧。”柳之倩一本正經地說。“你說的都不對,我會用毒藥殺人。”“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如果你在她家裏下藥,那麽警察就會懷疑你爸爸,你會害了你爸爸的。”徐明誠難堪地笑了笑,“你說的對,所以,我不會殺王姍阿姨,因為根本做不到。”
徐明誠并不是真的要殺死王姍,他只是覺得王姍阻礙了他與爸爸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後爸爸和王姍結婚了,自己就成了外人了,爸爸的錢勢必是由她來管,那自己以後要生活費都要看她的臉色了,她要是不給,自己也沒有辦法呀,所以,以後還是要與她搞好關系,說說好話,等以後考上了江南理工大學了,就不用看她的臉色了,誰的臉色也不用看。
徐明誠以全區前十名的成績考上了育才中學,為此區教育局還頒發了證書和200元的獎學金,證書徐明誠在紅星小學領了,但班主任沒有提獎學金的事情,徐明誠也不知道,獎學金已經被幾個老師下館子吃掉了。後來,教育局通知高雅香去學校領獎學金的時候徐明誠才知道。
高雅香要徐明誠去學校找老師要獎學金,徐明誠不去,高雅香連哄帶騙加上威脅,徐明誠都不為所動,就是不去,并一氣之下跑出去玩了。高雅香沒有辦法,只得自己去學校,反正徐明誠已經畢業了,也沒有必要還要照顧誰的面子了,而且還考了全區前十名,這是他們家的榮耀,憑什麽不給啊?今天要是不給這獎學金,她就打算住在學校不走了。
心急火燎地跑到紅星小學,高雅香找到班主任說明來意。班主任覺得來者不善,但根據以往經驗,覺得高雅香還是好糊弄的,但是他想錯了,因為此一時彼一時,徐明誠已經畢業了,高雅香不會給他留什麽情面了。高雅香見和班主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噔噔”上樓找校長,校長聽清事情的緣由後,直接把班主任訓斥了一頓,幾個下館子的老師怎麽吃進去又怎麽吐出來,湊齊了200元,交給高雅香。
得勝而歸,高雅香心情大好,給徐明誠炒了幾個菜。
在吃飯的時候,高雅香重申了她對于教育的理解,“你這次考得不錯,獎學金我也給你要回來了,這些老師,嘴巴饞得很,要吃自己花錢呀,吃我們家的獎學金,想得美。”她夾了一片五花肉,吃得厚厚的嘴唇油乎乎的,嘴角邊還粘着一粒花椒,“媽,你也真是的!”徐明誠撇嘴,“你把這錢要回來,我以後見到老師還怎麽打招呼啊?”“你都畢業了,以後也用不着這些老師了,還打什麽招呼啊?再說了,他們有錯在先啊,獎學金是教育局獎勵我們的,不是獎勵老師的,嘴饞就要吃別人的?真是缺德。”高雅香得理不讓人。
“還有,兒子,育才中學是所好學校,多少孩子想進都考不進的,你要珍惜這個學習機會,争取考到光明中學去,那樣,大學就穩了,說不定啊,你還能考上江南理工大學呢,為娘也沾沾光啊。”高雅香胖乎乎的臉上呈現美滋滋的神采。
“江南理工大學有什麽了不起,我會考給你看的。”徐明誠不屑一顧。
“我們就像在紅星小學一樣,成績好也不當班幹部,當班幹部會影響學習的。聽話,考第一名就行啦,當什麽班幹部!”
“你又沒有當過班幹部,憑什麽說當班幹部不好啊?”徐明誠心裏有氣,故意頂撞。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當過班幹部?我在初中成績可好着哩。我呀,聽老師的話,當了文藝委員,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彩排,又是演出的,耽誤了學習,成績掉下來了,結果老師連文藝委員也不讓我當了。”
“媽,我知道了,我不當班幹部就是了,快吃飯吧。”徐明誠想早些結束這場談話。
柳之倩也考上了育才中學,而且還和徐明誠一個班,徐明誠是全校第2名,柳之倩是全校第68名,這個成績在全校排名還是不錯的。
苦思冥想,徐明誠整理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學習方法,就是上課時注意力要集中,他尤其喜歡講課語速快、幽默風趣、思維轉換也快的數學老師,像有些老師,如地理老師,講課是慢條斯理,思維如季節河一樣時斷時續,聽他的課,徐明誠很是受罪,只能看看課外書來度日。不懂的問題及時解決,放學回家的路上,和柳之倩邊走邊聊,把不會做的題講出來,複述一遍,這樣記憶深刻一些。晚上睡前再把做錯的題回憶一遍,回憶不出來,再翻看書本。其他的時間,便是看課外書,最近他迷上了看《狄公案》、《聊齋志異》還有《霍桑探案集》,這些書好看是好看,就是情節有點恐怖,讓他一個人在家裏有點害怕。
有次徐明誠在柳之倩家吃飯,吃到一半時,曹金花問徐明誠,“你和我們家之倩是不是好朋友?”徐明誠擡起頭,看到曹金花透過鏡片溜溜圓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疑惑地點點,“好,既然你們是好朋友,你在全校排第2名,她在學校排第68名,你就不能幫幫她嗎?”徐明誠愣了一下,柳民生趕緊打圓場,“誰說明誠沒有幫之倩,聽之倩說他們每天放學回家一路上聊上課的題,這也是在幫助之倩呀。”徐明誠馬上反應過來,“是呀,我們每天放學路上,我都是在講我們做錯的題。”曹金花還是不太滿意面有愠色,徐明誠心想今天不把自己的一套學習方法和盤托出,怕是過不了這一關,其實告訴柳之倩也沒有關系,她是自己的好朋友,而且他也相信即便是這套方法适合于柳之倩,她的成績也不可能會超過自己。于是,他便把自己的一套學習方法說了出來,中間還加入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曹金花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中間不停給他夾菜,還邀請他下次一定再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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