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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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着快樂的氣氛。孩子們已經彩排了春節的部分盛況,放鞭炮、放煙花、吃芝麻糖、花生糖、穿新衣新鞋,笑嘻嘻地接過大人的壓歲錢,學着大人樣賭博,打錢閣子(方言,意為用硬幣賭博)等等,都是些好玩的事情,這是孩子們每年一度的歡快時光。

躺在床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蒙,零星的爆竹聲讓徐明誠有些厭煩。尤其令他煩躁的是,他能清晰地聽到院子裏的說話聲,并能根據聲音判斷是誰在說話,而且那些沒有營養的話,聽聽就會讓人生厭。他躲在被子裏,百無聊賴,天氣異常寒冷,這成了他不想起床的正當借口,幾天前,路旁溝渠結的冰便不再融化。

這幾天,高雅香的水果生意暫停了。居民的春節水果儲備業已完成,這幾天的水果銷售已成淡季。徐德光前幾天破天荒地給了她1萬元過節費,他把1萬元放在她家的八仙桌上,她木無表情,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吃過了嗎?”他也知道她的這類問題如感慨風起雨落一樣無需回答。他起身,她送他到門口,在窗外雪光的映襯之下,她發現他竟然比當年他們初相識時還要風度翩翩,她用母親打量初長成兒子的複雜心情去打量徐德光,卻發現自已雙眼濕潤,她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她這一舉動完全多餘,因為他既無暇也不想察看她,而且他的手機一直在口袋裏振動個不停。

高雅香催促徐明誠起床都催了好幾次,但他就是不起來,高雅香也心疼兒子,一年到頭學習挺辛苦,這次考試成績還是全校第二名,平時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這次放假,高雅香也就不忍心讓他早起了。

這幾天,高雅香發現徐明誠有些不對勁,一副丢了魂的樣子。茶不思,飯不想,坐在哪裏都能發呆個半天,叫他半天,他也不響,癡癡呆呆的樣子。有時,莫名其妙地,他甚至能挂着兩行淚。她根據自已多年前的青春期經驗,認定兒子是為情所困,解鈴還須系鈴人,她不知道誰是系鈴人,她也不便于主動找出那個把兒子困在□□監牢裏的女子,她只得開導他。“兒啊,你還年青,要是考上大學了,看上誰家姑娘,媽不反對。”她也知道她這一套說辭完全是倚老賣老、倚風作邪(方言,表示任性妄為)——以自已家的條件,哪裏輪得到她來反對(要是有姑娘看上他們徐家,也是徐家祖墳冒青煙,)?徐明誠并不作聲。她繼續開導,“兒啊,是不是你看上的姑娘她自已不同意,或是她的家裏人反對?”徐明誠搖搖頭。“這麽說,姑娘也同意,你也願意,那問題是什麽?是人家要彩禮還是等你大學畢業再說?”高雅香嘆了口氣,這個推理已經是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明誠,媽已經想明白了,你就大膽去與人家談,媽不反對,不過,前提是不能影響學習,你只要能考得上江南理工大學,我想這姑娘和她的家人是不會反對的,再說,你還有媽媽我呢。”高雅香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說。

炸金棗,這門手藝高雅香是在鮑莊村和徐明誠奶奶學過,只因奶奶當時說徐明誠很喜歡吃炸金棗,當然高雅香也比較喜歡吃。炸金棗挺簡單,把發了的面粉切成細短條狀,現搓成圓圓的,然後粘上糖絲放在油鍋裏煎炸即可,講究點的,盛上來冷卻時,再灑點白糖灰面,則味道更佳。炸金棗有一種香甜的味道,但香甜味道、喜慶氣氛、孩子們的歡愉都沒有感染徐明誠,他依然自我隔絕于春節的歡樂之外。

還是不想起床,因為徐明誠做了一個夢,他只是想重溫一下夢的甜美、夢的餘味。夢中他和章蘭芷坐在草地上,草地上潮映映的,他們坐得有些距離,但也不過兩指寬——他一生都在徒勞地縮短這距離。空氣中有四月末開的花香,四月末開且能發香的花也便是那麽幾種——薔薇、白蘭花、含笑、茉莉花等,他都可以一一歷數,但沒有哪一種花香能與她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可比。她披着頭發,頭發如一道黑亮的瀑布倒挂下來,微風過處,頭發在風中蕩起來,倒讓他感覺到身上灑着星星點點的飛瀑雨。她身上散發着和那個冬日黃昏一樣的香氣,但微略有些區別,那晚的香氣有些慵懶倦怠說不出的恹恹氣息,而今天的香氣有着四月的新生自然又清新的味道。從側面看過去,她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似乎還有薄霧凝結的水珠挂在上面,輕輕一顫,便會摔碎。在夢中他便知道這只是一個夢,在夢中,他還是想拉近與章蘭芷的距離——心與心,身子和身子。他知道章蘭芷已經明了他的心意,但她還是執拗地與他保持着距離,他的內心升騰起一股被人遺棄後委屈的陰雲,頃刻降下淅瀝的雨。

電話鈴響了,徐明誠猜想應該是徐德光打來的,內容大致是叫他去拿點錢拿點年貨,然後媽媽會讓他帶點腌鴨和臘腸過去。其實,他一點也不反感徐德光,徐德光也不容易,要養兩個家,他覺得徐德光沒有娶對女人,高雅香一開始看不起他,那個王姍倒是沒有看不起他,但她也不能理解徐德光,“哎,這年頭,男人對女人的理解要比女人對男人的理解深刻得多。”有次,徐德光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說。他想如果以後他的命運像徐德光一樣,他就誰也不娶,當然不包括章蘭芷。如果章蘭芷像高雅香或是王姍那般,那依然不能改變他對她的愛,這種愛不需要日月雨露的滋養,只要真真切切地在就好。

但是徐明誠猜錯了。高雅香叫他起床接電話,“你就告訴他我吃完早飯給他回電話。”“不是你爸爸,是你的班主任章老師。”

立即跳下床,趿拉着鞋,連毛衣也沒有披。是章蘭芷的聲音,電話中章蘭芷告訴徐明誠,要他立即到幸福小區208室來一趟,語氣非常的急切。他沒有深究,立即真誠。

氣喘籲籲趕到208室時,章蘭芷已經在等他了。單是看看她家的陽臺,便知春節臨近了。一株發財樹枝葉蔥綠,還有一株發財柑挂滿小桔子,也不知能不能吃,那棵瘦削的臘梅也恰逢其時地綻放。章蘭芷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絨服,紮着馬尾辮,戴着副眼鏡,這副眼鏡只是平光眼鏡(徐明誠曾經戴過),這副平光眼鏡的最大用途在于它能成功地拒絕了眼神的交流、阻擋了心思的外露。

“明誠。”她看着他說,“幫老師做件事情,願意嗎?”

徐明誠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你現在就去怒江街80號找唐-納-德。”她一字一頓地說,“唐納德,你們的英語老師。你告訴他今晚8點在美女峰峰頂涼亭見面,南山公園的美女峰,要談正事,如果不去,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點點頭。徐明誠心中雖然有千萬個疑問,但是只要老師不說,他也不會去問。

“你還有什麽疑問嗎?”章蘭芷的聲音柔和起來。

徐明誠搖搖頭,她柔和的聲音已經足以安慰。

“明誠!這事情一定要保密,知道嗎?”章蘭芷認真地看着他,“要是我們為此做錯了事,犯了法,你後不後悔?”

章蘭芷說的和他預想中的一樣,徐明誠并沒有覺得緊張,相反,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搖搖頭,“我不後悔,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犯法,我也願意。”

“真的?!”章蘭芷的眼睛裏倒映出皎潔的月光。平心而論,她并不希望把他帶進一個湍急無比、不知深淺、也無法預知未來的命運漩渦,但她實在是沒有辦法,她只有徐明誠這樣一個幫手,她很高興他願意幫助她。在偶然的時空交彙中,他們陰差陽錯找到了同類人。

盡管心中千百遍呼喚着“蘭芷”,但他還是以“章老師”開了頭,“章老師,為你做什麽我都願意,真的,我不容許任何人欺負你、傷害你,如果有,我就殺了他們,我說到做到。”徐明誠很認真地說。

一把把他抱住,章蘭芷的下巴枕着他的肩,淚滴在他的肩頭。“沒事的,明誠,不要怕,老師會保護你的。”章蘭芷松開他,直到陽臺上,太陽從厚重的雲層之中滲出絲縷的光,陽臺上剎那亮堂起來。“明誠,其實老師并不是願意讓你去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你只是一個學生,任務是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而不是做這些荒唐可笑又極其危險的事情,如果你不想做,現在反悔也來得及。”

徐明誠看着她的眼睛,然後把目光移開,“我願意,不後悔。”

“那好,你出發吧,你只管送信,其他事情都與你無關。”說完,章蘭芷便轉過身去,而這時,雲影再次把昏黃不明的陽光遮籠起來。

路上的行人不少,都袖着手,縮着脖子。街邊的低窪處結了冰,不時有行人在趔趄中摔倒。整個城市的人都被笑容裝點一新,只有微笑才是新年真誠且免費的禮物。徐明誠邊走邊想,難道章蘭芷在和唐納德談戀愛?如果他們在談戀愛,無論他們是情投意合還是分道揚镳,都用不着自己送信啊,根據上下文來判斷,這次送信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不留下電話或是手機的聯系記錄,而且從章蘭芷的表情來看,她是想除掉唐納德,依一個弱女子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出此下策的,那麽,一定是唐納德欺負了章老師。

若說章蘭芷與唐納德在談戀愛,無論是誰,也會覺得看着不像。唐納德這個人自大傲慢目中無人,一副陰郁猥瑣模樣,整天以中國的濟慈、江南的葉芝自居。說話必帶劍橋口音,後來據到過北京的人回來說,其實他的劍橋口音與西直門口音也差不了多少。他一點也不喜歡唐納德,同學們也大多不喜歡唐納德,有次石冰玉說唐納德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都不敢單獨去唐老師的辦公室。章老師是不會看得上他的,道理很簡單,一個連學生都看不上的人,章老師如何能看得上?況且她是那麽一個冰清玉潔、懷瑾握瑜的女子?所以,他們今晚的見面不是給唐納德留點面子那麽簡單,盡管唐納德需要被黑暗掩護的拒絕,但是公開的拒絕怕是對唐納德的打擊更大、拒絕也更徹底的——沒有哪一種方法比公開拒絕追求者更能彰顯一個女人的魅力了,章蘭芷并不采用這一方法,顯然是另有想法。但是,據徐明誠的了解,章蘭芷的幫手也只有他一個,盡管秦志強追求她也是公開的秘密,但章蘭芷未置可否,當然,一開始就讓秦志強幫這麽大一個忙(其實這也不是幫忙的事情)似乎也說不通,要是秦志強拒絕了,那麽,這個計劃(可能的殺人計劃)不就徹底暴露了嗎?所以,今晚章蘭芷肯定是孤身前往,這太危險了。所以,徐明誠決定先去送信,然後傍晚時上美女峰,看看情況,接應一下章蘭芷。

不可否認,徐明誠對自已的推理是沒有信心的。他是想證明章蘭芷與唐納德并無瓜葛,他想找機會幫她,無非如此。

送走了徐明誠,章蘭芷心神不寧,她的左右眼皮都跳個不停。其實自從前天唐納德給她打電話,要求她無條件嫁給他,否則就要公開她已經失身于他,還有她燒死她的繼父陳華軍等等既有的證據加上想像中的推理的那時起,她的眼皮便上下跳個不停。她在電話中氣得渾身發抖,聲音也抖個不停,“你這個畜生,說什麽失身于你,你就是個□□犯,你會遭報應的。”唐納德接受了她的謾罵,他在電話中以一種譯制片中國外那種風度翩翩幽默風趣的紳士口吻回應了她,“親愛的小姐,您口中的這個畜生将發表義正詞嚴的抗議,因為唐納德先生是一位品德高貴、帶着純正劍橋口音的紳士,與您所說的畜生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直到此時,章蘭芷才明白唐納德已經看出并充分利用了她的軟弱,他已然認定她在他的脅迫面前只能就範、別無選擇。唐納德沒有料到的是,章蘭芷這樣一個弱女子已經動了殺機。

徐明誠決定坐公交車過去,因為天寒地凍的,路并不好走。他想早點辦完事情,早點上床睡覺,早點于夢中見到章蘭芷。即便只是一想到她,他的內心就會湧動甜蜜的泉,比春風還要柔軟的萬般柔情,還有些如煙如幕薄薄的愁。他今天已經看到她了,看到她試圖掩蓋起來的孤苦與凄涼,她肯定是沒有法子,不然肯定是不會找他的,但是,找他她算是找對了人,他願意為她做任何的事情,只要她被人欺負了,他願意立即化身為正義的天使,為了她奉獻一切也毫不顧惜。如果她願意,他這一生只為她而存在。

徐明誠到達桃源小區時,太陽從厚厚的雲層間露出半個身子,照出猶如隔着髒玻璃一樣昏黃的光,雲彩不一會兒又圍籠上來,把太陽捂得嚴嚴實實,天剎那暗了下來,空中居然飄起了細屑的雪花,寒冷又從四野浸漫上來。

徐明誠敲了敲403室的門,并沒有動靜,徐明誠便又使勁敲了幾遍,裏面才有動靜,一個人趿拉着鞋、踉跄着過來開門。徐明誠發現唐納德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胡子拉碴,蓬頭垢面。這是一套老式的兩室戶,從房屋的陳設及衛生狀況來分析,無疑是居住着一位單身且邋遢無比的男人。

無須徐明誠特別說明唐納德便已明了了他的來意。“是不是章老師讓你帶什麽口信給我?”唐納德邊問邊穿衣服,“是的。”徐明誠把章蘭芷叮囑他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女人真有意思,幹嘛不自已來居然找你來,打個電話不是更方便?弄得神秘兮兮的。”唐納德嘀嘀咕咕,徐明誠心裏很讨厭唐納德,真想揍他一頓,但他并不想打架,他只是來送信的,把信送到就行了,他心裏還惦記着傍晚時分趕到美女峰去。“唐老師,信我已經送到了,我準備回去了。”“等等,別這麽忙嘛,讓我想想。”唐納德邊穿衣服邊想,既然徐明誠已經來了,總得為他幹點什麽才符合他一貫堅持之物盡其用的原則,室內充滿了他的荷爾蒙結晶後又揮發的氣息,徐明誠只得屏住呼吸。“你是學習委員吧?”徐明誠點點頭,“學習委員,幫我到樓下的早餐店買兩個包子一杯豆漿。”說罷遞過來一張髒兮兮的2塊錢。其實,他已經計算好了,兩個包子和一杯豆漿要2塊5毛錢,那5毛錢自然是由學習委員來補貼了。

徐明誠去早餐店買早點,發現居然要補貼5毛錢才能滿足唐納德的購買清單,于無奈中他愈發鄙薄起唐納德來。買完早點,在回來的路上,他看到路邊有一個穿着軍大衣、頭發油膩的中年男人在叫聲耗子藥,“見藥撂倒,藥效快,人畜要躲開。”徐明誠心裏動了一下,心想自已送信的目的就是要做掉唐納德,還不如自已動手下點藥,這樣做的好處是:如果唐納德死了,也省得章老師動手了,如果日後警察找到了自己,也與章老師無關;如果唐納德沒死,也應該變得虛弱,章老師下手也會變得方便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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