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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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還有節語文課,到了這個時候,老師已經不講課文了,都講試題。而徐明誠并不想看到章蘭芷,因為這只會讓他更難過。他決定回家。
時過境遷,高雅香已經不做水果生意了,因為她的移動式水果攤位已經沒有市場了,被有着漂亮櫥窗、水果被擦得一塵不染、可以像超市一樣自由挑選、價格比她的水果攤還要便宜的水果店取代了。街道辦看她生活困難,就介紹到街道的敬老院做清潔工,這是她做得最為認真的一份工作,自從衰老和肥胖不約而同地控制她以來,她變得安靜了,總是在回憶中汲取快樂和營養,也終于忘記了徐德光年青貧賤時對老婆不知憐香惜玉、中年發達時對糟糠之妻棄如敝履的種種不好,她一邊回憶,一邊忘記,到後來,連她自已都搞不清楚是徐德光富貴後抛棄的她,還是她在徐德光貧賤時抛棄的他。可是最近,徐德光生意不好,一年也支持不了家裏幾個錢,甚至有幾次,有讨債的人找上門來,直到弄清楚她與徐德光已經離婚很多年後,才悻悻而去。
高雅香只上半天班,上午她把敬老院的衛生打掃得一幹二淨,中午在敬老院吃個午飯,下午就在家裏看看電視或是去小區的亭子裏找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邊嗑瓜子邊聊天,時間就在這樣的一天天的晨昏之間過去了。
拖着深重的步子,回到家,高雅香吃驚地發現徐明誠躺在床上,生病的樣子。她慌忙走過去摸他的額頭,發現他睜着眼睛,吃驚地問:“你怎麽回來了?學校不是還有課的嗎?”徐明誠并不言語,依然呆呆地盯着窗外,天氣有些熱,他居然風扇也不開,她為他打開風扇,沒有想到徐明誠說:“媽,關掉,我冷。”她心想壞了,這麽熱的天居然會冷,一定是生病了,焦急地說:“明誠,我們去醫院看看吧。”“媽,沒事,我不是生病了,就是有點兒冷,過一會就好了。”“真的沒有事?”說罷高雅香伸手摸了摸徐明誠的額頭,“咦!是真的不燙手啊。”她高興起來,“明誠,你睡吧,媽去買點菜,晚上你吃了再走。”說完“咚咚”下樓去了。
高雅香走後,徐明誠的淚下來了,無聲無息的,沒有止境的。他也不去擦,任溫熱的淚水流過鼻翼,直達嘴唇,微微有些鹹。他在此處哀而心傷,章蘭芷與秦志強他們卻在花前月下、楊柳岸邊攜手相期,仿佛他的哀傷就是送給他們的祝福,這世上竟然有這樣不公平的事情?想到這,他憤怒了,他要把章蘭芷奪回來,就是死,他也願意。他知道她是愛他的,只是他現在還沒有考上大學,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不能承擔家庭責任,而且他還比她小,他的幼稚也會帶給她某種傷害,師生戀的風言風語也會傷害她,這些他都知道。等他考上大學,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交往,只要他正常發揮,江南理工是沒有問題的,他們的愛情馬上就要柳暗花明了,為什麽在這樣緊要的當口,她要把他抛棄在芍藥寂靜開放冰冰涼的6月?一定是秦志強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趁着唐納德已死沒有競争對手的機會,利用他假模假式的關心,在她心意飄搖之際,騙取了她那無助的芳心。
徐明誠騰地坐起來,擦幹眼淚,并洗了把臉,他在鏡子裏發現了一張為了愛情而果毅的臉。他決定要先考上江南理工,這樣章蘭芷和他在一起時,也不會因為雙方身份問題而心存芥蒂,然後,他就要把她帶回他身邊,不顧一切地。
當高雅香回到家時,發現徐明誠病已經好了,正在桌子邊看書。高雅香做了幾個菜,蒸茄子,紅燒河魚,青椒青豆,還買了半只烤鴨。徐明誠給自已倒一玻璃杯白酒,那還是春節徐德光送給他們的一瓶昭關大曲,高雅香并不阻止兒子喝酒,因為兒子讀書也頗是辛苦,而且自她一進家門看到徐明誠時便知道他患上了她年青也常受感染的相思類疾病,她也沒法安慰兒子,便由着他喝酒。
徐明誠一邊喝酒,一邊想象着考上了江南理工,和章蘭芷在江南理工的校園裏手拉着手散步,月亮已經挂在桂花樹梢了,桂花的香氣從樹杪處漸漸沉下來,落到章蘭芷的烏黑輕柔的頭發上、落到她薄薄的肩頭、落到她如柳枝般柔韌的腰身、落到她纖纖的剝春蔥的手指,落到他凝望她的深情裏,落到他思念她的無聲無息裏。
自柳民生當上江南新區教育局副局長以來,柳之倩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曹金花也升任紅星小學副校長,主管教務與後勤。他們的任命幾乎是一前一後,所以,不存在柳民生利用職務之便為老婆謀取不正當利益的可能,這一點雙方都心知肚明,曹金花并不為此而對生活或是柳民生心存感激,相反,她認為柳民生之所以以火箭登月的速度坐上教育局副局長的寶座,與他娶了她不無關系,因為前幾年柳民生就被教育系統評為“道德楷模”——無非是為了表彰他德厚流光地娶了殘疾老師。今年,柳民生又被教育系統評為“道德楷模”——表彰他對殘疾的糟糠之妻不離不棄,總之,只要他不離開她,就應當被表彰,被頌揚。這對曹金花是不公平的,曹金花也是女人,要的是愛(發自內心的愛),是關心(是真誠的且無微不至的關心),是尊重(最好是帶着與水平線成15°度仰視角看她),而不僅僅只是不離不棄,像擺設一樣把她放在家中,在她的女人階梯功能被使用殆盡之後。
柳民生在紅星小學當校長的時候,柳家就在江南大道(江都市高教區,富人聚居區)買了套新的房子,本來打算今年住進去的,但柳民生當了副局長,馬上搬過去總不大好——群衆對官員總是極盡挑剔之能事,喜歡指手畫腳,風言風語。柳民生決定過一陣子再搬過去,但曹金花不肯,處處與柳民生作對讓他感受到她的力量并繼而無可救藥地深深地沉溺于對她的愛中,是她今生往後的偉大事業。
“金花,我們過一段時間再搬過去吧。”柳民生平靜地望着曹金花,他直至現在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麽随着他的升官,本應琴瑟和鳴的夫妻關系卻變得微妙而緊張。他本以為随着他升任教育局副局長、随着他的含而不露的才華的綻放、随着他被奉為道德之楷模為師之典範,她會更加欣賞他、愛他,甚至用與水平線成15°度仰視角看他,但他所期待的一一落空,她甚至走向了他所期待的反面——她變得多疑,疑心他與每一個有接觸的女老師有瓜葛,嫉妒每一個與他說過話、彙報過工作的年青漂亮女子,她用頤指氣使、發號施令來宣誓主權——他是她的奴隸,即便他當了副局長也是如此。
“你總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曹金花不滿地斜看着他,嘟囔着,“你看看,你看看我們一家三口都住在什麽樣的房子裏?陰暗潮濕,狹□□仄,與這些殺豬屠狗之輩雜居,我都受夠了,之倩也早就受夠了,我們要立即、馬上、刻不容緩地搬過去,我說明白了嗎?”她總是在她覺得理由還不夠充分的時候,把柳之倩搬出來,她以為這樣可以增加說服力。
“金-花-老-師!”柳民生拉長語調,神色嚴肅起來,“我們是領導幹部,是黨一手培養起來的幹部,你說說看,我們黨的工作路線是什麽?”
“黨的工作路線?”曹金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是群衆路線麽?”話一出口,她便明白,這是柳民生慣用的曲線救國之計。
“是-啊,金花同志。我們是黨的幹部,走的是群衆路線。”柳民生發現只要一提“我們是黨的幹部”,曹金花的神色便要緩和很多,“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想想啊,我當上教育局副局長,你當上紅星小學副校長,都不到半年吧,我們馬上搬到新居去,群衆會怎麽想?群衆肯定會認為黨的幹部不廉潔奉公、貪污腐敗之類的,我也知道,我們這個房子和我當不當副局長,你當不當副校長并無關系,但是不是要避嫌呀?金花同志,你是領導幹部,你要帶頭,我相信你的覺悟還是很高的。”
曹金花被柳民生的一套高深理論和理論中把她歸類于領導幹部弄得既興奮又暈頭轉向,不得不認真思考柳民生所言是否屬實,思忖片刻後,她不得不承認柳民生的理論水平的确要比她高,而且柳民生在運用這一套理論的過程中并沒有絲毫的嫌棄或是輕視她的味道,甚至以一種仰視的口吻,這讓她有了些許的安慰,“看把你能的!”說出這句話,也意味着她自行解除了武裝。
曹金花也知道,她之所以用一種與她未殘疾之前所向往的賢淑女子形象背道而馳的潑婦樣子對待柳民生,完全是因為缺乏安全感所致,她什麽東西愈是匮乏,便愈要顯得富餘,安全感也一樣,她越是沒有安全感,便越來顯得安全感十足——而這只能通過粗暴對待柳民生來獲得,她也沒有辦法,因為自始至終柳民生都沒有為他對她的愛做過擔保——無論貧窮或是富有,無論健康還是殘疾,無論她多麽撒潑粗暴,他都愛她,只愛她,純潔無瑕地,直到他們的骨骸也能在地下相擁成眠。但直至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才知道她全錯了——愛是給他快樂,給他自由,愛是相望相守,愛是默默無言,愛無須擔保。
柳民生對生活感覺到絕望,在他還沒有當副局長之前他還沒有這種絕望的感覺,那時,盡管曹金花脾氣也不好,還他還能容忍,在他當校長的那會兒,曹金花的脾氣應當是她這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他以為當上副局長後,家裏的條件會得到些改善,她的脾氣會變得好些,至少他也證明了他不比別人差。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她變着法來折磨他——凡是他所倡導的,她必定反對,凡是他所反對的,她必定支持,有時即便她的本意和他是一致的,她也會逆着心意和他作對,仿佛和他作對,是她人生的要義,唯有如此,她的價值才能得以實現,她的人生才能升華。
已然知曉,曹金花不願意與他離婚,但柳民生于絕望之中還是提了出來,曹金花勃然大怒,并用茶杯把他砸得頭破血流。“占了老娘的便宜,娶了老娘,就得對老娘負責,老娘還給你們家生了娃,把老娘的價值利用得一幹二淨,就要甩掉老娘,你摸摸你的良心,沒有老娘,組織上會讓你當校長?沒有老娘,組織上會讓你當教育局副局長?想要和我離婚,你想得美,除非讓我去死。”
自那以後,柳民生就真的再也沒有向老娘提過離婚的事情了——因為他打心底認為她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潑婦,向她提離婚只能是這樣的局面,他的精神已經與她分開了,只是他的□□他還一時帶不走。
柳民生為此也咨詢過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這是“非獲得性安全感缺乏免疫症加妄想症”,解決辦法就是心理疏導,讓病人通過免疫的方式獲得安全感。“比如,每周與病人同房一次,讓她在肌膚的接觸中獲得心理的滿足感,今天是‘世界心理日’,印度神油與偉哥都打8折。”心理醫生推薦道,柳民生聽從了醫生的意見,買了印度神油和偉哥,回去一試,效果是有,但效果在8折的基礎上又打了3折。印度神油還沒有擦完,他們便恢複到之前的狀态。
柳之倩在實驗中學成績中游,考個大學存在困難,曹金花要求柳民生運用關系把柳之倩保送到江南師範大學,但柳民生拒絕了,理由是他是黨的幹部(這一回曹金花對“黨的幹部”這一說法嗤之以鼻)不是專門為了柳家服務的,二是他的權限範圍內根本辦不到(江南師範大學是省屬高校,他一個地方教育局的副局長根本就無能為力),這套說法合情合理,但曹金花就是不聽,打滾撒潑,無休無止,直至柳之倩明确表态,她自已能考得上江南師範才算罷了。
柳之倩也和父母說起過有老師追求她的事情,但柳民生不敢說什麽(因為他一表态,立即就會引起曹金花的反對),他在等曹金花的态度,但就是曹金花的态度也不是那麽可靠,因為朝令夕改、反複無常也是她的風格之一。
後來柳之倩說自從爸爸當上了副局長後,學校倒是有幾位老師在追求她,但她都不喜歡,她喜歡徐明誠,希望他們能支持她。柳民生以為曹金花也喜歡徐明誠(之前表現是這樣的),所以沒有多想就支持,“明誠是個好孩子,學習優異,品行端正,和之倩很是般配,只是現在就要高考了,考上大學再說吧。”不出意料地,曹金花明确表示了反對,“什麽叫和之倩很般配?你解釋一下,什麽叫般配?你現在都是副局長-啦,我也是副校長,你看看徐明誠家有什麽?父母離婚,母親下崗,窮困潦倒,家徒四壁,他能拿什麽來與我家之倩般配?我告訴你,柳民生,這件事情上,你必須和我保持一致,否則,你的頭想破。”柳民生在心裏悲哀地搖搖頭,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的副局長,在家裏卻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盡管他已然壓制,但他的內心還是升騰起一股不可阻擋的怨氣。
這段時間很忙,江中秋忙得都沒有時間去看望夏芳菲,心想夏芳菲一定是在埋怨他。他心想等過了這一陣子,把公司上市的事情忙完,該帶夏芳菲到東南亞去旅游一下。上次聽她說想到國外過個白色的聖誕節,他也想把夏芳菲帶到歐洲過聖誕節,到了歐洲,就不能不去英國,去了英國,就不能不去看江若輕,但是讓兩個互不認識、不知對方存在的女兒見面恐怕不太妥當,所以歐洲是不能去了,剩下的可供選擇的只是美國、日本、韓國了,美國太遠,坐飛機太累,韓國沒有什麽文化氣質,還是去日本吧。他已經想好了,暑假就帶夏芳菲去日本,看看富士山,看看淺草寺,游游北海道,吃吃日本菜,他想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便是這個女兒了,沒有給她父愛,讓她在乏愛的沙漠一個人獨行,他決定盡其所能給她補償。
要不是為了哄女兒開心,江中秋根本不想去國外旅游,打打乒乓球或是高爾夫球(其實他并不喜歡打高爾夫球,只是為了交際或是附庸風雅的需要,他于是感慨,活到他這樣的年紀,居然還要身不由已做自已并不喜歡的事情),下下圍棋、象棋或是跑跑步,找個人喝喝酒,也是快慰的一天。
随着年紀的增加,江中秋發現找個人喝酒也越來越困難,因為坐在酒桌對面的人,必定是想見、想聊,不言不語便已經互致問候的人,而這樣的人,可謂是知己,知音難覓,本就稀少得可憐,而知己中能飲上幾杯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則更是沒有。所以,每次都是他自斟自飲,對花開,對葉落,對月初上,對風乍起,對晚風盈裳,對往事如昨,雖說凄清寂靜,也有一種蒼茫的況味。
江中秋的老婆是他父親指定的,他父親以一個參加過抗日戰争和解放戰争的老兵的榮譽向他保證這個女人能給他帶來幸福與快樂,老兵的預言一向準确,這次也不意外。他老婆以一種可以承受一切的困難與痛苦的無畏精神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條,并給他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對他在外面的風流韻事從不過問,這種與世無争、和光同塵的态度給了江中秋一種假象——她對他的容忍與不幹涉是沒有邊界的。所以江中秋不加掩飾地與初戀情人保持着身體上的往來,但江中秋老婆一反常态表現出反感,尤其是在夏芳菲出生之後,他老婆更是不讓他再碰她的身子,對他不聞不問,也不再關心,任由着他自由自在、自生自滅,她皈依佛門,一心禮佛,在青燈與佛經中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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