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是想往前看的

傅南岸的語氣很溫和,打斷池照不斷扭曲的思緒。

“教授您怎麽來了?”池照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從瀕臨崩潰的情緒中暫時抽離,往長椅旁邊挪,“您先坐。”

“謝謝,”傅南岸緩慢地在他身邊坐下,伴随着溫和的嗓音,淡淡的沉檀響起撲面而來,他說,“發生這樣的事我肯定沒法放心,左右在家沒事,就過來看看。”

沉檀兩種香料都有安神的功效,傅南岸有時會點,淡淡的木質香氣萦繞在鼻息,讓原本焦躁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池照撓撓頭,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之前那個電話吓了您一跳吧?我也不知道就打到您那裏去了。”

“嗯,剛接到的時候是有點奇怪,”傅南岸笑笑,“不過聽到你們的對話就很快明白過來了……你當時怎麽會在知知的病房裏?”

“我就是突然覺得有點不放心,想過來看一眼,誰知道……”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池照還又陷入後怕的情緒之中:“都怪我太大意了,明明晚上的時候知知就有些不開心了,我晚上就不應該走的,我……”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傅南岸溫柔地打斷了他的話。

池照張口:“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的,”傅南岸說,“每個人的情緒和感受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是他,不知道他經歷了些什麽,能做到這步已經很好了,不用苛責自己。”

和傅南岸交流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不講大道理,溫和的詞句卻能說到你的心坎裏。說到底池照不過是剛大四的學生,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經歷過生離死別,這次猛地遇到這麽大的事,猝不及防的,會感到懊惱和無能為力再正常不過了。

而如今淡淡的沉檀香氣若隐若現,池照坐在長椅上,聽着傅南岸的聲音,尖銳的情緒好似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洩的出口,他就這麽看着傅南岸,看他淡然的表情和微垂的眼眸,那些積攢在胸口的情緒就這麽消散了下去,溫熱的血液流入心腔,眼前重新亮了起來,像冷寂的雪山頂吹進了一縷春風,從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是啊,他已經在盡力做到最好了。

悲劇沒有發生,知知會好起來的。

眼前是黑的還是白的,有時候其實就是種心境而已。

傅教授的眼前是黑的,但他能為你帶來明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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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的傷勢說輕不重,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還要在急診留觀二十四小時,一晃一整夜的時間過去,傅南岸是上午的門診,池照則留下來繼續照顧知知。

事情發生之後沒多久鄒安和就趕到了醫院,知知的父母也随之趕來,搶救結束之後夫妻二人哭着撲向還躺在病床上的知知,旁邊的護士趕忙上前把他們攔住。

“先生女士,麻煩你們克制一點,”護士用手臂擋住他們,“患者現在需要休息,請你們不要打擾他。”

知知一直醒着,躺在病床上一聲不吭,知母在旁邊哭得稀裏嘩啦,知父也紅了眼眶,知知只是垂下眼睑躺在病床上,安靜的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

“先讓孩子休息吧,”鄒安和上前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說,“我們出去聊。”

鄒安和把兩人帶到眼科的辦公室去,池照跟在後面,一人幫他們接了杯溫水。

“喝點水吧。”池照說。

“謝謝。”

“謝謝你。”

送過水後池照便沒再說話,鄒安和問兩人:“你們這兩天有和知知說什麽嗎?前兩天我看他情緒還挺好的,怎麽今天就……”

“什麽都沒說!”

知父忙不疊地否定道,知母則在一邊支支吾吾地,“是不是……那個……”

鄒安和問:“什麽?”

知父親再次搖頭否認道:“沒什麽。”

“叔叔阿姨,有什麽話您們最好和鄒老師說,”池照在一邊看不下去,插嘴道,“不然知知這邊根源問題沒法解決,以後還可能遇到更多問題。”

鄒安和點頭說“确實”,知知母親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心軟了:“是這樣的鄒醫生,我們想……把知知留在這裏。”

鄒安和皺眉:“留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就是在醫院裏常住下來,”知母讪讪一笑,下意識地扶了下肚子,“我……我懷孕了,我們打算再要一個孩子。”

鄒安和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所以知知你們打算不管了?”

“不是不是,醫藥費我們會照常付的,”知母趕忙搖頭,解釋道,“我們不差這個錢,只是我們打算去國外生這個孩子,可能會留知知一個人待在這裏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鄒安和問,“具體是多久?”

知母笑得有些尴尬,說:“還不太确定。”

三人在辦公室裏溝通着知知的情況,池照在旁邊聽着,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這對父母給知知的不少,光是在醫院的住院費就是一大筆錢,可現在知知才六歲,他們就要把他留在這裏去國外生兒育女……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這意味着他們已經把知知當做“殘次品”放棄了。

鄒安和當然知道其中的意義,有些為難地勸道:“可是知知還這麽小,你們就讓他一個人待在國內。”

“那也沒辦法的,醫生,”知知的父親打斷了鄒安和的話,眉心緊緊地擰在一起,“孩子眼睛的情況您也知道,我們別無選擇。”

是挺難的。

現實中的事其實很難簡單地評判對與錯,知知正是需要父母的年紀,但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會逐漸老去,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池照有些聽不下去,他靜默地推開辦公室的門回到急診留觀室,知知依舊躺在床上一聲不吭,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落下一片陰影,表情整個都是黯淡的。

“池照哥,你來了?”

此時看到池照,知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抿着蒼白幹澀的嘴唇,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說,“對不起池照哥,我是不是弄傷你了?”

争奪小刀的過程中,知知确實劃傷了池照,但只是一個小小的傷口,過後池照很快進行了自我處理,看着此時滿臉內疚的知知,池照更覺得心疼,這是一個細心又善良的小孩,卻走到了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這般田地。

“對不起,”知知還在道歉,小心翼翼地,“你不要讨厭我,求你了。”

“不會讨厭的,”池照強忍住酸澀的眼眶,指尖撫過他的發梢,“乖,哥哥沒有讨厭你。”

“嗯。”知知很短地嗯了一聲,像是安心了又像是還陷在自己的思緒裏,他的眼睛盯着手腕處那個被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傷口,怔怔地問池照,“那爸爸媽媽呢?”

池照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爸爸媽媽會讨厭我嗎?”知知咬着嘴唇問,“我看到他們過來了……他們是不要我了嗎?”

細軟的聲線帶着鼻音,一下子就戳到了池照的心裏,知知在害怕,池照知道,他知道這時候應該安慰他“不會的,那是你的爸爸媽媽,他們不會不要你。”但此時看着知知蒼白無神的臉頰,池照突然想告訴他一些別的東西。

“知知。”池照認真地叫了知知的名字。

知知眨了眨眼睛:“嗯?”

“爸爸媽媽生你、養你,但生命是你自己的,”池照扶起他的腦袋讓他看向自己,語氣認真,“我知道這種滋味很難受,但是就算是他們不要你了,你也應該尊重自己的生命,不能因為別人不喜歡就要結束它。”

知知怔了一怔,還從沒見過如此嚴肅的池照,池照知道這是吓到小孩了,微微放松手腕,輕輕笑了起來:“沒和你說過吧,哥哥的爸爸媽媽就不想要哥哥。”

池照當然會照顧小孩,因為他是在福利院裏長大的,身邊總有很多弟弟妹妹。不是他沒有父母,只是他們不願把愛施與給他。他們經常吵架,唯獨在一件事上尤其默契——把氣撒在他的身上,小時候的池照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卻連哭都不被允許。

那是偏遠又暗無天日的農村,周圍沒有一個人願意幫他,他打記事起就想逃離那個地方,于是在半夜裏偷偷爬進鄰居家的敞篷卡車裏進了城,來回輾轉了很多地方,終于被好心的社區工作人員發現,那個年代的互聯網還不發達,池照堅稱自己沒有父母,最終被福利院收養,才擺脫了被打死的命運。

記憶有些久遠了,再回憶起來卻依舊清晰,池照溫柔地和知知講完了自己的故事,目光掃過窗邊時窗外陽光正好,一個爺爺正推着棉花糖車從他眼前走過。

池照低頭問知知:“想吃棉花糖嗎?”

不等知知回答,他便自顧自站起了身,“哥哥小時候沒人喜歡,沒人在意,那我就自己喜歡自己,我那時候最想要的就是能吃塊棉花糖,從來沒有人願意給我,但是現在長大了,想吃多少塊都能吃了——哥哥現在也給買給你。”

說不恨是不可能的,那太假了,那些傷痕全都烙在了記憶深處,直到現在池照還會時不時從噩夢中驚醒。

剛到福利院的時候他的身上全都是傷,血水混合着泥巴衣服都黏在了傷口上,福利院的老師問他疼不疼,他疼得直吸氣,但還是果斷地搖頭說:“不疼了。”

命運總不是公平的,有些人是先天疾病帶來的缺陷,有些人是原生家庭帶來的傷痕,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池照從沒放棄過自己,他是想往前看的。

池照笑着走到門廊:“等着,哥哥這就給你買一個最大的棉——”

話到一半,池照突然噤了聲。

門是開着的,傅南岸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裏。他單手拄着盲杖,就這麽靜默地看着池照所站的方向,淺灰色的眼眸像是濃郁的撥不開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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