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別甜的糖
他聽到了嗎?
還是沒有聽到?
池照呆怔在原地,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麽。
一定是聽到了。
看樣子他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
傅南岸神色如常的問池照:“要下去買東西嗎?”
“……嗯。”
池照讷讷地點了點頭,傅南岸說:“走吧,我和你一起。”
這麽靜默着下了樓,池照努力平穩着呼吸,心底是一片驚濤駭浪。
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因為除了知知之外,他從未想過主動向別人袒露自己的過往。
小時候檔案裏記錄過,于是學校裏的師生都把他當做了重點的關注對象,甚至初中時候的班主任還為他在班裏進行過公開的募捐。他們是好心的,他知道,可是有時過度的關心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他不喜歡那種異樣的眼光。
剛到福利院那會兒常有志願者來看望池照,他們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憫,像是在對待什麽可憐小動物——但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憐憫,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他只是想做一個不會被另眼相看的普通人。
“那個,傅教授,”池照努力扯了扯嘴角,“您剛剛……聽到了嗎?”
不等傅南岸吭聲池照便自己接話道:“其實那都是好早之前的事了,早過去了,我現在活得特別好,每年都拿獎學金,我、我……”
池照頓了一下,腦子有些空白,傅南岸輕輕地嗯了聲,示意他可以繼續說下去,于是池照重重地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我想說,您不用可憐我。”
我已經在很努力地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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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別把我當成異類。
我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同情。
我只想光明正大地,堂堂正正地活着。
“嗯,”傅南岸溫和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
我知道。
傅南岸說,我知道這種心情。
傅教授當然懂得這些,不只是因為他是心理學教授,更是因為他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當時天之驕子一朝隕落時所有人都在說惋惜,可惜他成了個瞎子,可惜他不得不放棄熱愛的醫學事業,但過往的經歷已經成為過往,既定的事實早已無法改變之時,他們還是可以向前看的。
那天他們聊了很多話題,過去,現在,未來,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
回到病房時知知都快睡着了,見他們回來才又掙紮着坐起來,抱怨着:“你們怎麽才回來啊?”
“哥哥和傅叔叔說了幾句話,”
池照不好意思地笑笑,趕忙把手裏的棉花糖塞進他的手裏:“給你買的棉花糖,嘗嘗看?”
“肯定不是幾句,得有幾百句了!”
知知輕哼了一聲,但還是乖乖地接過來撕下來一塊,塞進嘴裏之前他問池照:“這糖甜嗎?”
“甜,”池照說,“特別甜。”
知知的父母還是走了,沒有帶走知知。
他們為知知請了個高級保姆,知知沒要,知知說他想要上學。
這個願望說簡單也複雜,知知的身體條件放在那裏,但在知知的強烈要求,父母最終還是同意為知知聯系了一所寄宿制的特殊學校,校方同意在他的病情穩定之後就可以前去。
父母臨走那天知知沒有去送,只是仰頭看着窗外,看鳥兒叽叽喳喳,又看一架飛機從雲層中穿過,留在兩道長長的白煙。
池照坐在病床邊陪他,撫摸着他的腦袋問他:“怎麽不去送送他們?”
“反正都要走的,”知知的眼睑垂着,長長的睫毛表情遮掩,“看着他們走更難受。”
這時候的知知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眼睛,情緒,以及各個方面。但親情到底是很難割舍的東西,池照低低地嘆了口氣,他想,到底還是個讓人心疼的孩——
“別嘆氣,”知知忽然揚起了腦袋,一臉認真地說,“太醜了。”
池照:“……”
好了,不心疼了。
話雖這麽說,池照還是挺擔心知知的,小孩子恢複很快,知知的手腕上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只剩下一道淺淺的疤,但心上的傷痕卻是看不到的,視力缺陷帶來的傷痛可能還會陪伴他走過很遠很遠。
于是池照再次嘆了口氣,手指撩過知知柔軟的頭發。
知知不滿地撇了撇嘴:“都說了讓你別嘆氣了。”
池照笑他:“怎麽, 馬上要走了,對哥哥這麽兇?”
“才不是呢,”知知氣鼓鼓地說,“我就是看你不開心。”
池照勾唇一笑,湊近了想要安慰他兩句,卻沒想到知知突然站了起來,學着他的動作,小小的手掌也放在了他的腦袋上。
“好了好了,哥哥乖,別嘆氣了,”
知知有些笨拙地撫摸着他的頭發,一臉嫌棄道,“我剛決定要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呢,你別給我留下壞印象行不行?”
不傷心是不可能的,對誰都一樣,知知從小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不可能習慣他們的忽然遠去。
但走了就是走了,總要往前看的,知知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訴池照,他已經想開了,他會努力地活下去。
看着小孩氣鼓鼓的表情,池照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原來哥哥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這麽高?還是你的偶像?”
“……勉強吧。”
知知歪着腦袋上下打量他一番,威脅似的,“再嘆氣就不是了!”
“好,”池照笑了笑,從白大褂裏摸出個糖給他,“那我們以後都不嘆氣。”
奶糖小小一顆,輕易就能握在手裏,軟軟的邊緣的包裝紙又像是伸出的小翅膀一樣。
不嘆氣,池照告訴知知,吃過了糖,就要繼續向上飛呀。
知知出院那天,池照也從眼科順利出科,輪轉到了心理科去。
與有些醫院将心理歸為神經內科不同,五院有單獨分出來的心理科,臨床學生輪轉心理是今年剛加上去的,以前的實習計劃中并沒有。
這一舉動有人歡喜有人憂,池照對心理科很有興趣,特別是經歷了知知的事之後更想去多了解多接觸,而開完大會回去的路上,鐘陽秋的臉就一直耷拉着,抱怨道:“怎麽還要去心理啊……”
“怎麽,”池照問他,“你不想去?”
“那肯定,我以後肯定不會選心理啊,我準備幹臨床的幹嗎輪心理?”鐘陽秋忙不疊地點頭,有些不滿,“有這時間還不如多背幾道考研真題。”
池照倒是真挺想去:“也能多學點東西嘛,就比如知知那事兒,如果不是傅教授提醒的話那就真的完蛋了。”
“哎,只能這麽安慰自己了,”鐘陽秋無奈地點頭,又說,“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到心理之後別分到傅教授的手下。”
“為什麽?”池照很不理解,他巴不得分到傅南岸的手下,甚至不得不承認對心理感興趣就有傅南岸的功勞,“之前你不是總和我誇傅教授多牛多厲害嗎?怎麽這會兒倒不願意跟着他了?”
“遠遠的看着和在他手下做事當然不一樣啦!”鐘陽秋無奈地白他一眼,小聲湊到他耳邊說,“傅教授厲害是真的厲害,但嚴厲也是真的嚴厲啊。我那些心理學院的同學都怕死傅教授了,還有人被他訓哭過呢!”
傅南岸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溫和的,和善的,但也是絕對認真負責的。平時怎麽玩鬧他都不會生氣,但涉及到工作的事必須嚴謹,做錯了那就必須嚴肅處理,不能姑息。
“千萬不要分到傅教授那裏,千萬不要,不要不要。”
鐘陽秋合掌小聲念叨着,兩人的微信提示音同時響起,是實習大群裏的消息。
“分組表出來了。”
池照看了眼手機,點開表時心裏突然緊張了一下,“其實我還挺想跟着傅教授的,真——!!!”
他突然噤了聲。
鐘陽秋問他:“怎麽了?”
“太巧了,”池照反反複複看着分組上的名單,抑制不住地揚起嘴角,鐘陽秋狐疑地點開分科表一看,也忍不住驚呼出聲,“——操,你居然分到了傅教授在的一病區???”
池照一哂,舒一口氣:“得償所願。”
“你認真的啊?”鐘陽秋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想跟着傅教授?”
“真的啊,”池照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走,今晚請你吃飯。”
五院是省內最大的醫院了,每個科室都細分成了好幾個病區,能分到傅南岸的手下絕對是值得高興的事,鐘陽秋分到的三病區甚至和池照他們不一層呢。池照說到做到,晚上真請鐘陽秋吃了頓飯,回寝室的路上遇到賣棉花糖的,還又買了兩個棉花糖吃。
“你怎麽還喜歡吃這種東西?”鐘陽秋撕下一塊棉花糖塞進嘴裏,覺得有些好笑,“這不都是小朋友才吃的東西嘛。”
“反正就是喜歡呗,”池照沒多解釋,只是說,“好吃,甜。”
棉花糖太甜了,甜到了池照的心坎裏,回到寝室之後,他把短短的竹簽洗幹淨放進抽屜。
小小的抽屜裏已經積攢了好幾個竹簽了,被整齊地放在最深處,池照一個個把它們拿出來擦了一遍,又再次重新擺好,認真的像是在對待什麽珍寶。
他沒告訴鐘陽秋,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給知知買棉花糖的那天,傅南岸也請他吃了棉花糖。
“不用了教授,真不用,”傅南岸遞過來的時候,池照下意識地推拒,“我已經長大了,早就不在意那些東西了。”
那個在大風天瑟瑟發抖,苦苦奢望着有一塊糖吃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他或許走得很慢,很坎坷,但他不需要別人的施舍。
“我知道,”傅南岸笑着說,“所以這個棉花糖才更要給你。”
這不是施舍,而是尊重,是所有的理解與包容。
是對于不息生命的偏愛。
傅南岸那雙淺灰色的眸子靜靜地看着池照的方向,對他說:“辛苦了。”
辛苦你這麽努力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