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 寶瑜在臨南島上,度過了她有……
寶瑜在臨南島上, 度過了她有生以來,最惬意的五個春秋。
她每日忙于種菜養花,加上看着島上村落裏有許多念不起書的孩子, 還辦了個小私塾,整日忙得停不下腳, 心中卻是快慰的。
很偶爾的時候,寶瑜也會想起宋家的那些人, 想起宋堰。
宋堰寄給她的那封信, 寶瑜一直壓在箱子的最底下, 再也沒有打開看過,也沒有扔掉。
過去的一輩子好像是一場夢,她的夢醒了, 那些曾經就成了餘味,想起只覺得恍惚。
沈惟慢慢長成了一個大孩子,身強力壯,在他的身上,寶瑜總能看見宋堰曾經的影子。和上輩子一樣, 沈惟仍然好動, 喜歡練武,沒事就拿着粗木棍耍弄, 寶瑜不喜歡他習武, 阻止了幾次, 沈惟明面上應付她,暗地裏, 還是如故。慢慢的,寶瑜也就釋然了,她沒有資格去改變沈惟的想法, 沈惟有他想要選擇的人生。
隔三差五的,寶瑜也能收到岸上傳來的消息。
江南大旱,民不聊生,胡人南下,朝政昏庸,官員軟弱,民怨沸騰,起義軍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其中名號最響亮的兩支,一支叫蕭元,另一支由一位斷臂少年将軍率領。
傳聞說那位少年将軍雖然斷了一臂,但仍然骁勇善戰,屢戰屢勝,還十分體恤百姓,率領了一支仁義之師,所到之處,民盡歸服。
那位少年将軍是誰?寶瑜不知道,她上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號人物。
隐隐約約的,她有猜想,她想那可能是宋堰,但轉眼就打消了這種疑慮,怎麽會呢?宋堰好好的,上輩子,直到她死,宋堰也是好好的,怎麽就斷了一條胳膊。寶瑜不相信。
她只以為,或許是他們的重生産生了細小的變化,讓天下的局勢也産生了變化,才憑空生出了這樣一個人。
至于宋堰,寶瑜不知道他在哪裏,她也刻意地不去想。
在寶瑜意料之中的,沈惟提出要參軍。
正在吃早飯,看着桌上的菜肴,沈母伸出的筷子愣愣地停在了半空中:“為什麽一定要去?”
“保家衛國才是男兒本色。”沈惟道,“亂世出英雄,我即便不是英雄,也想去掙個軍功回來。爹爹去了,家裏的男兒只有我,只有我出息了,娘和姐姐才不會受欺負。娘,你讓我去吧,我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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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刀尖無眼,如果你出了個三長兩短……”沈母眼裏滿滿的擔憂,明顯的不同意。
“姐——”沈惟放下碗筷,轉而看向寶瑜。
“你想好了?”寶瑜低聲道,“戰場是真刀真槍的拼殺,不是你平日裏在家門口那樣,拿着一只樹枝胡亂比劃。會流血,會死人。你不害怕嗎?”
“我不怕。”沈惟眼睛亮亮的,“生當作人傑,我想成為那位将軍一樣的人物,我也想做将軍。”
沈母憂心忡忡地看向寶瑜:“阿瑜,你勸勸你弟弟——”
“随他去吧。”寶瑜笑了笑,擡手摸了摸沈惟的頭,“阿惟長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就讓他活成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吧。”
送走沈惟的那天,風和日麗,海邊的風吹來陣陣腥味。
沈惟和同鄉的十幾個青年兵丁一起,登上了去北岸的船。對面駐紮了軍營,有船只過來接他們,遠遠的,寶瑜瞧見,旗杆上迎風招展了一面大旗,上面寫得似乎是一個“宋”字。
寶瑜盯着那面旗,她看不清,眯着眼又向前走了兩步。
奉文站在船頭,宋堰的身邊,低聲道:“将軍,不過是十幾個兵士,沒必要您親自去接。”
宋堰道:“我在等一個人。”
“誰?”奉文不解,“您在臨南島上有認識的人……”
他說了一半,想起來什麽,臉色變了:“您再等大夫人嗎?”
宋堰沒有說話,他仍舊維持着那個姿勢,看着對面承載兵丁的船與他們的船相接。士兵們從木板上一個個跨過來,眼中俱是見到新天地的驚喜好奇,有人介紹說那是宋将軍,新來的士兵便一個個的過來敬軍禮,報出自己的名字。
宋堰唇邊帶着微笑,一個個地聽他們說完,最後一個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生得俊朗,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
“宋将軍,我叫沈惟,今年十七歲……”
奉文的眼神變得驚愕,他忍不住道:“小惟?我是奉文啊,你不記得我了嗎?當年在平昌,是我去接的你!你怎麽來參軍了啊!”
沈惟怔忪了瞬,他看清奉文的臉,記憶慢慢清明,大笑起來:“奉文哥?”
奉文上前攬住沈惟的肩膀,附在他耳邊道:“這位是宋将軍,宋,你知道吧?”
沈惟立刻明白過來,臉上的笑卻有些僵硬,他們的身份過于尴尬,他一時間分不清宋堰對他會是什麽樣的态度。
船再次慢慢地動起來,這次是朝着北岸的方向,離着臨南島越來越遠了。
宋堰遙遙地望向南岸的位置,他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眸微動,垂在身側的左手也漸漸收緊。直到那道身影漸漸看不清了,宋堰才閉了閉眼,偏過頭,看向面前的沈惟。
半晌,他笑了笑:“你和你姐姐,長得真像。”
宋堰摸了摸沈惟的腦袋:“尤其是那雙眼睛。”
沈惟感受到宋堰的善意,也笑起來,他心想着,這位宋将軍果然名不虛傳,仁愛大度。
“以後就叫我宋大哥吧。”宋堰溫和道,“你年紀小,也沒有上戰場的經驗,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好了,我會替你姐姐好好地照顧你的。”
沈惟一樂,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宋大哥。”
宋堰再次摸了摸沈惟的頭:“帶你去吃飯。”
沈惟本來以為,初來乍到,軍營又是個艱苦的地方,免不得要受些苦。他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沒想到遇見宋堰,竟然過得比在家中的時候還要舒服。宋堰吃飯的時候,總會叫上他,頓頓吃得飽不說,還能吃到肉,晚上睡覺時,他在宋堰營帳的隔壁,用着上好的驅蚊香,一晚上舒舒服服的,連只蚊子都沒有。
沈惟感覺到宋堰對他的好,已經超出了“曾經的親戚”這樣的範疇,雖然宋堰沉默寡言,并不與他多說話。
沈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而且從前寶瑜在家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提起過與宋堰的往事。
直到一日晚飯後,許是吃得太飽,腦子也發昏,沈惟竟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宋大哥,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啊?”
沈惟滿心期待着,宋堰可能是覺得他天賦異禀,有意提拔他,或者是覺得他踏實可靠,适合做護衛。
宋堰垂眸抿一盞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
沈惟回憶着初見的場景,想不出來,迷茫問:“啊?”
宋堰放下茶盞,微笑道:“你長得很像你姐姐。”
沈惟聽得愣了神,半晌反應過來,有些不服氣:“這是什麽緣由呢?”
宋堰不肯再說,沈惟也不敢再問,日子只好這樣過下去。
沈惟跟着宋堰的軍隊一路東進,連戰告捷,宋堰并沒有束縛他在戰場上的發揮,沈惟像所有普通的士兵那樣,參加了幾次戰役,由于殺敵勇猛,被提拔成了百夫長,過了半年又官進一階,做了千夫長,一年半後被破格提升為校尉。
有了軍功在身,沈惟的腰板挺得直了,與宋堰的關系也愈來愈好。
在沈惟的眼裏,宋堰算不上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常常會發火,只不過他生氣的時候并不會吼人,也不會摔砸東西,只是沉默地坐着,用一雙銳利的眼盯着犯了錯誤的人看。軍中的人都害怕宋堰的眼睛,沈惟有時候也會怕,但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宋堰的眼神是溫柔的,看他的時候是溫柔的。
但沈惟也能感受出來,宋堰眼裏的溫柔不是給他,他好像是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他在看誰呢?沈惟不知道。
沈惟的印象中,宋堰唯一一次對他發火,是因為一件小事。當時他剛剛立了戰功,正是得意的時候,收到了姐姐寄來的信。寶瑜對他總是關懷備至,沈惟從前小的時候覺得喜歡,後來長大了,逐漸不服管束,總是抱怨姐姐啰嗦。
一次被宋堰聽見,宋堰竟然發了火。
“不要這樣說。”宋堰的語氣極為嚴厲,“以後會後悔的,知不知道?”
沈惟被宋堰吓了一跳,他有些委屈,但不敢造次,嗯嗯啊啊地應了聲。
宋堰什麽都沒說便走了,但那天夜裏,沈惟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瞧見宋堰站在他的桌前,偷偷地看白日的那封信。
他借着月光,看了很久。
沈惟側躺在被子裏,抿着唇沒有出聲。這麽多年來,他不是傻子,他感覺到了宋堰對他姐姐的微妙情誼。宋堰喜歡他的姐姐,但是他不敢說。沈惟忽然覺得好笑,堂堂宋堰,竟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沈惟覺得他或許應該幫宋堰一把。
起義軍依舊順利東進,在淮寧城的東郊與蕭元的軍隊會師,兩股繩擰在一起,勢力更大,兵馬足有五十萬,揮師東進,不到半月就兵臨京都城下。
當朝皇帝姬孟元的軍隊大部分已經折損,傾盡全力調回了守衛各地的殘部共十萬人,加上原來京都的守備隊,僅僅十五萬。五十萬對十五萬,這一仗,宋堰毫無懸念的贏定了。
攻城戰開始的前半個月,沈惟借着宋堰的名義,偷偷給寶瑜寫了封信。
他本來想用自己的名義寫的,但是又一想,既然是為寶瑜和宋堰牽紅線,不如一步到位。
這幾年來,沈惟沒少在回信中說宋堰的好話,其實在內心裏,他已經認定了宋堰這個姐夫了,雖然身份确實是尴尬了些。但是在和宋老夫人的相處中,他旁敲側擊地問過,宋老夫人是不在意自己的兒媳婦變成孫媳婦的。沈惟心想着,既然長輩都不介意,又有什麽阻礙呢?
最關鍵的事,在五年前臨走之前,沈惟在寶瑜的箱子底下,發現了宋堰寫給她的那封信。
沈惟了解寶瑜,她不是個念舊的人,既然一直留存着那封信,一定有原因在的,只不過,或許是她不願意面對的原因。
沈惟咬着筆杆子,絞盡腦汁,寫了些大逆不道的話給寶瑜——
“我受了傷,就要死了,寶瑜,你能不能來看我最後一眼?”
落款寫了宋堰兩個字。
沈惟想,如果這封信能讓姐姐來,那她心中的想法就不言自明了。
如果不能來呢,那更是不言自明了。
沈惟為自己的聰明機智挑了挑眉。
沈惟做的這些事,宋堰完全不知道,他與蕭元一起,在緊張地籌謀最後一戰。比起能不能打的贏這場仗,宋堰更加關心的是沈惟的安危。命運或許是有輪回的,宋堰從來不信命,但如今,也不得不信。
這一世,他用一條胳膊,換來了沈惟的完整,宋堰提心吊膽地過了五年的時間,終于能夠将沈惟好好地還給寶瑜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出任何的意外。
宋堰不顧沈惟的不滿,将守衛北城門的任務交給了沈惟。
圍城必闕,如果将四面城牆都堵死,守城的将士明知必死,定會奮力一搏,但如果缺了一面城牆,守城的人知道還有活路,鬥志就會松懈許多,而且往往會有許多逃兵棄城而跑。
從缺口的城牆逃出的士兵,基本上已經喪失了作戰能力,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綿羊,所以這份任務,是最清閑也最安全的。
宋堰本以為萬無一失了。
聽說沈惟出事的時候,京都城已經被攻破,大軍傾巢而入,宋堰正指揮将士打掃戰場。
沈惟被姬孟元挾持的消息吓得宋堰六神無主,即便他與幾百孤兵被敵軍圍困在深山中的時候,宋堰也沒有這麽驚慌過。他奪了一匹馬,朝着北城牆大營的方向疾馳而去。
而後在盞盞火把的光芒中,瞧見了那極為熟悉、又陌生的一幕。
姬孟元手持一柄長劍,架在沈惟的脖子上,滿面血污,嘴角的笑容已經癫狂:“誰敢過來,我便殺了他!宋堰在哪裏,讓宋堰來見我!晚一刻,我就削他一只手,晚兩刻,我就斬了他的臂,宋堰若遲遲不來,我就将這姓沈的,一刀一刀,削成人彘!”
姬孟元說的每一個字,都和十年前,他挾持寶瑜在城牆上時,說得一模一樣。
宋堰手掌脫力,在一衆士兵的驚呼聲中跌落馬背,他站起身望向沈惟的臉,眼中是滿溢的絕望。
難道命運真的不可改變嗎?
姬孟元是從俘虜營中逃脫出來的,他換了一身普通士兵的裝束,沒有人知道他是廢帝,便将他和俘虜們綁在了一起。北城的戰事已經結束,正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準備班師回營時,姬孟元偷偷剪斷了繩索,殺了一名士兵奪了刀刃,挾持了沈惟。
他一眼就認出了人群中的宋堰,大笑道:“宋堰,沒想到,你還真的敢來。”
“放開他。”宋堰勉力鎮定,眼睛緊盯着那柄銀劍與沈惟脖頸接觸的部分,“條件随便你提。”
沈惟的唇緊抿着,輕輕搖了搖頭。
“随便我提?”姬孟元将劍收得更緊了一點,笑聲更大,“我讓你立即退兵,将京都城還給我!還有,我要你自刎在我面前,為我死去的十幾萬将士賠命!你做不做?”
一片嘩然。
沈惟閉緊了眼,用口型沖宋堰道:“不要管我。”
宋堰的左手因為用力而青筋繃起,半晌,他道:“好。”
“好?”姬孟元眼睛亮一瞬,随即反應過來,“小子,你是在蒙我的吧,緩兵之計?我告訴你,我沒那麽好騙!你現在,立刻,就用你手裏的那把刀,自刎!我看着你死,宋堰,你做不做!”
“你——”沈惟氣得目眦欲裂,反手想掙開姬孟元的桎梏。
姬孟元吓了一跳,手一滑,長劍在沈惟的頸處割開一道血痕,宋堰的瞳孔驟然縮緊:“沈惟,你不許動!”
他的語氣變成哀求:“求你了,沈惟,你別動。”
眼前的一幕和腦海中的那一幕漸漸重合,宋堰的手腕顫抖,他似乎又看見了在上輩子的那個雨夜,寶瑜在絕望地看了他最後一眼之後,拔劍自刎。
沈惟的眼睛和寶瑜的那樣像,沈惟在看着他,好像寶瑜在看着他一樣。
“如果一定讓我死。”宋堰一字一句道,“沒關系,我可以。但是,姬孟元,你不能再碰他一根指頭。”
“哥——”沈惟嘴唇顫抖,眼睜睜地看着宋堰拔|出了那把長刀,放在了自己的頸子上。
“将軍——”
弓箭手早已經準備好,但是姬孟元牢牢地将沈惟拉在身前,他身後是高聳的城牆,根本沒有可以偷襲的機會。
宋堰感受到了刀鋒上駭人的涼意,那股涼意幾乎滲入骨髓,即便是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宋堰無法想象,那麽柔弱的寶瑜,當初是有多麽的心灰意冷,才會選擇這條痛苦的路。
宋堰閉着眼,手下用了力道,他幾乎聽到了皮膚被割裂的聲音,有溫熱的血順着脖頸向下流淌,腥濕的、黏膩的。
“快一點啊!”姬孟元的眼裏閃着瘋狂的光,他看着從宋堰刀鋒下汩汩流出的鮮血,愈加興奮。
眼前一片黑暗,傷口處傳來尖利的疼痛。
宋堰已經聽不見耳邊傳來的聲音,那些聒噪的叫喊聲都變成了嗡——嗡——的餘韻,他咬了咬牙,刀鋒不再留情地劃過,鮮血噴湧而出,宋堰只覺得腿一瞬間軟得發疼,身體如同跌進了冰窖中,一股一股蔓延而來的,不是疼,而是冷。如果這就是寶瑜曾經受過的,宋堰想,他除了這條命,沒有別的可以償還。
宋堰忽然想起來,十年前與寶瑜分離的時候,他寫給她的那封信。
“若我還能活到再見你的時候,那就太好了。”
他終究是不配得到那個好字。
身體重重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宋堰只覺得曾經壓在他心頭的那塊重石,終于被移開了似的,久違的輕松。如果能再見到寶瑜一次就好了,宋堰喃喃地想着,即便是在夢裏,也好。
朦朦胧胧中,宋堰仿佛聽見沈惟吼了一聲:“姐——”
随後是弓箭如雨點般落下的簌簌破空聲。
宋堰感覺自己落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裏,熟悉的香味溢滿鼻端。
“寶、寶瑜?”力氣逐漸流逝,宋堰想睜開眼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夢,但眼皮上仿佛墜了一副千斤重擔,讓他怎麽都睜不開。
寶瑜怎麽會來呢?宋堰自嘲地笑了笑,她沒有理由會來。
最後一個支撐他的念頭也消散了,在陷入漫長的黑暗之前,宋堰感覺到,臉頰處落下一滴溫暖的淚。
“如果你能活着……”
這是宋堰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