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柑枳之香 眉眼初顯嬌妩【修】

大梁時逢凜冬,按說以往這時令,帝都上京都會降下幾場勢頭不小的瑞雪。

可今冬,城內卻絲毫未見落雪,反是掠境的積北之風刮得莽然又兇烈。

每到夤夜阒靜之時,裴鳶總會被那些打着旋兒、且四下呼嘯的寒風擾了安夢。

現下已是辰時,女孩衾被裏的湯婆子早已變涼,不再溫暖。

裴鳶知道自己該醒了,可冬日天寒,縱是意識已然清醒,她也不願從溫暖的衾被裏爬起。

裴鳶眯縫着雙眼,想要再貪懶一會兒,她那薄薄的眼皮就如被漿糊黏住了似的,不消片刻,終是再度昏然睡去。

玳瑁架子床外的兩個小女使梳着雙環髻,亦從圍板外探出了小腦袋,正眼巴巴地看着又睡過去的自家小姐裴鳶。

小女使一個名喚采蓮,一個名喚采萍。

二人見狀互相對視了一眼,俱都有些不知所措。

采蓮暗覺時辰已晚,便隔着精雕的紅木圍板,稍帶着探尋地小聲低喚道:“小姐,您該起了。”

“唔嗯~”

裴鳶予了采蓮軟軟的一聲回應,她纖小的身子亦艱難地掙動了幾下,兩個小女使見此也終于舒了口氣。

小姐她可算是要起身了。

可半晌之後,卻見架子床上的裴鳶又沒了聲息,只從茜色鳳鳥乘雲被裏探出了一只如嫩藕般的白皙小腳。

采蓮和采荷微張了張小嘴,她二人剛要再度喚裴鳶起身,卻聽見了些微的窸窣聲響。

二人回身望去,正見相府主母,亦是裴鳶的母親班氏攜了一衆婢子入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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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氏的年紀剛過三旬,是丞相裴殊的正妻。她為裴殊誕育了兩兒一女,而裴鳶正是班氏和裴殊的幼女,亦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小姐。

采蓮和采萍起身對着班氏福了福禮,婢子則按班氏的指令,将內室雙交四椀的漏窗上懸着的黯色帷幔拉起,采蓮和采萍亦被喚去焚香備水。

一室的下人忙碌了起來,裴鳶竟還在床上恬然地熟睡着。

班氏的烏發绾成了京中婦人常見的傾髻,她面容端麗且保養得宜,見幼女如此貪懶,不禁淡哂,無奈地搖了搖首。

這時當,煦日穿透了漏窗的窗格,內室頓時明亮了不少。

待婢子将架子床的圍板打開後,班氏便将身香體軟的幼女抱在了懷裏,亦低首溫柔地親了親她的額頭,随後輕聲喚道:“鳶鳶,該起了,不然你見姑母該遲了。”

裴鳶的姑母是大梁的皇後,閨名喚作裴俪姬。

裴鳶自小便開始學舞,今日裴後喚裴鳶進宮的緣由,亦是因着她尋了京中有名的舞伶,想對裴鳶的舞技指導一二。

裴鳶聽見了母親溫柔且熟悉的聲音,便知自己再不能貪睡犯懶了,終是強自睜了睜眼,糯聲回道:“我…我…這便起來。”

班氏輕撫了撫女兒柔軟的發頂,邊凝睇着她因濃睡而泛起霞粉色的小臉兒。

邊覺裴鳶的眉眼初顯嬌妩,亦隐隐有了幾分傾城之姿。

想來她爹裴丞相,原就是司隸一地有名的俊美公子,她姑母裴皇後,也是上京出了名的人間富貴花。

都言裴家常出俊男美女,班氏雖然也是個相貌端麗的美人,但她總覺得,她那容色同裴家人比起來,還是少了幾分精致和驚豔。

裴鳶幼時便生得粉雕玉琢,異常可愛,班氏和裴相将她視若掌中之珠,她二人亦都希望幼女不要那麽快的長大。

可一眨眼的功夫,女兒便十三歲了。

如今裴鳶正處于半大不大的豆蔻之齡,她自幼被父母嬌養寵護,可謂是蜜罐裏泡大的貴女,性子也被班氏和裴相養得純真無邪,甚至到了這年歲,仍有些孩童的心性。

思及此,班氏心中略有不舍,便将女兒往懷裏擁緊了幾分。

再過個一兩年,她的囡囡便該被擇親,嫁為人婦了。

可這樣一個溫室嬌女,她怎舍得她去嫁人呢?

裴鳶嘴上雖應了班氏的要求,可卻仍是犯困,那嬌美的臉蛋兒看上去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班氏見狀,便将手伸向了女兒的腰間,使着巧勁去呵女兒的癢。

裴鳶蜷着纖小的身子,在母親的懷中咯咯叽叽地笑出了聲來,待她意識全然清醒後,又将小腦袋埋在班氏的懷裏撒了會子嬌。

片刻功夫後,班氏領着裴鳶簡單地用了些早食後,便讓梳妝婢子幫她斂容饬發。

裴鳶乖順地跪坐在了鏡臺之前,由着婢子将她濃黑柔順的鴉發梳成了柔美的垂鬟,稍顯纖薄的少女之身也換了一襲淡粉色的廣袖合歡襦裙。

鏡中小美人生了雙盈盈的剪水眸,笑起來時,頰邊亦會泛起梨靥,模樣瞧着天真無邪,明媚中又透着幾分嬌美。

讓人不自覺地便會被她的笑意感染,仿若甜進了心檻裏。

——“娘,我回來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裴鳶循着聲音看去,卻見裴猇已然風風火火地入了正廳,他剛從北軍軍營歸府,腳踩卷雲紋靴,身上仍穿着赤色戎裝,一副鮮衣怒馬的少年模樣。

冷飕飕的寒風因着他的歸來,被帶入了內室。

裴鳶剛剛睡醒,難免有些畏寒,嬌小的身子亦有些瑟縮發抖。

班氏因而溫聲道:“快把門阖上,你妹妹剛醒,會着涼的。”

裴猇聽罷,卻是不屑地輕哼一聲,卻還是依着母命,将門扉阖上。

裴猇是裴鳶的孿生兄長,亦是班氏和裴相的次子,他的相貌,也自然随了裴家人的精致和昳美。

他年歲尚小,身量也不如成年男子高大挺拔,他雖常入軍營,卻不曾身經百戰。很顯英挺的眉骨之上,卻因着善武好鬥,留下了一道不淺的疤痕。

那處的墨黑鋒眉亦因着那塊疤,生長成了稍顯戾氣和蠻狠的斷眉。

裴猇的性情不似其父裴相和長兄裴弼的溫和儒雅,倒是有些随了他外祖父班昀。

班氏一族本就是兖州望族,身為将門世家,班昀亦是最早随皇帝阏澤打下這悍馬江山的功臣,待阏澤稱帝後,班昀也被皇帝封為了當朝的長平侯。

班昀統掌上京北軍,兼任大司馬大将軍,可謂位高權重。

因着裴猇的性情自幼便有些暴戾難馴,京中學識高的夫子也都畏懼他那混不吝的蠻橫性子,班氏和裴相都拿這個次子頗無辦法,最後只得将他送到了他外祖父那兒,讓他自小便在軍營習武。

而今到了朔月寒冬,年節将至,班昀便将外孫又送回了相府,好讓他陪着父母一起過年。

說來,因着裴猇和裴鳶是龍鳳胎的關系,所以班氏自幼便将二人一起撫養,故而他二人年歲漸大後,便也住在同一個庭院中。

只是他們所住的屋宇不同,且它們之間還隔着長長的庑廊。

班氏更偏心幼女,便将坐北朝南的正房分給了裴鳶住,而他哥哥裴猇卻只能住在北房,但是北房的朝向也是坐北朝南,白日照進其內的光線亦很充足。(1)

不過裴鳶從不願稱裴猇為兄長,亦或是哥哥。

只是因為他先她半刻功夫出生,為何就要注定長幼有序呢?

雖然裴鳶知曉,裴猇每每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上京官道打馬而過時,也能惹得許多年歲尚小的姑娘顯露傾慕之色。

可裴鳶卻覺,裴猇就是她上輩子的冤家,他總是喜歡欺負她,她才不想叫這個讨厭鬼一聲哥哥呢。

裴猇的猇字雖音同虎嘯龍吟的嘯字,但裴鳶自小便喚他小虎,後來家裏人也都開始稱裴猇為小虎。

裴猇總覺得叫小虎,他英武的氣場頓時便小了許多,所以很不願旁人叫他小虎。

但家裏人既是都這般喚他,裴猇也只能隐忍下來,由着裴鳶小虎、小虎的叫。

實則裴鳶和裴猇在八歲前,還是能和平共處的。

因着裴鳶和裴猇是一對龍鳳胎,所以幼時二人便同連體嬰似的,走哪兒都手牽着手。

到了九歲時,二人便到了彼此厭惡的階段,總是因為一些小事争吵個不停,偶爾還會互相毆打。

裴鳶自然是打不過習武的裴猇,最後便會哭哭啼啼地去裴丞相那兒告狀。

然,縱是裴丞相一貫是個公允正直的名士,卻也如這天下間的所有父母一樣,都有些偏心于老幺和幼女。

所以裴鳶只要一告狀,裴猇就會挨上一頓訓斥。

見裴鳶縱是梳洗完畢,也仍在眯眼貪懶,裴猇便扯了扯唇角,用那副仍顯稚嫩的少年嗓音嘲諷道:“我幾月未回府上,沒想到你還是如此憊懶……”

話落,裴猇又用眼上下打量了番隐隐有炸毛之相的裴鳶,複又谑笑道:“啧啧,還尤好穿粉衣,性子嘛…又這般的貪嘴嬌氣,真是形如一只待宰之彘。”

——“你辱誰是待宰之彘?”

裴鳶的嗓音略顯嬌憨,面容卻顯了幾分愠色,待被裴猇嘲笑之後,她也完全清醒了過來,也一點都不困了。

彘便是豬。

裴鳶曾經在庖廚之後的豬圈裏看過那些剛剛臨世的小豬崽兒,它們的模樣粉嫩且毛絨絨的,瞧着異常可愛。

可是被人辱沒成豬,終歸不是什麽好滋味。

班氏這時教誨裴猇道:“不許這樣說你妹妹。”

裴猇不以為意,邊做着鬼臉,邊學了聲豬叫,亦發出了哼哧呼嚕的怪音。

——“怎麽樣,裴小彘?你看這動靜像不像你貪睡時發出的呼嚕聲?”

“你…你……”

裴鳶的小身子被氣得一抖一抖的,已然是憤怒至極。

她真是讨厭死裴小虎了!

他竟然叫她裴小彘!

他怎麽可以說自己的親妹妹是一只豬?

一旁的女使和婢子聽着兄妹二人的争吵,悄悄地掩帕笑着。

裴猇看着氣得瑟瑟發抖的裴鳶,只得意地揚眉哼笑,卻沒再多同她鬥嘴,反是大步流星地出了裴鳶的正房。

裴鳶見狀,亦提起了裙擺,氣鼓鼓地跟在了裴猇的身後。

甫一出室,庭院內的小厮便恭敬地對二人喚道:“二公子、小姐。”

裴鳶在北房之外止住了步子,竟見裴猇進室後,卻并未脫下他那沾了泥土的長靴,反是流裏流氣地徑直鑽進了自己的衾被中。

随即裴猇便在妹妹驚異的眼神中,阖上了雙目。

少頃之後,裴猇均勻的呼吸聲漸起,僅這一瞬的功夫,他便進入了夢鄉。

裴鳶盈盈的剪水眸難以置信地又瞪大了幾分,她簡直無法理解裴猇的粗鄙行徑,哪兒有不脫靴襪就上榻睡覺的?

裴猇這般回府,性子竟是比從前更粗鄙難馴了。

故而裴鳶提裙進了他二兄的北房,待走到榻邊後,便用小手拽起了裴猇的耳朵,小大人似地道:“裴小虎,你給我起來,你的靴子那麽髒,會把床榻弄髒的!現在是冬日,府裏的仆婦洗起衾被來會很傷手的!”

裴猇蹙着鋒利的斷眉,憤憤地甩開了裴鳶的小手,他雖未睜眼目,卻仍讓人覺得兇悍蠻烈,“要你管?上一邊待着去!你若擾我安睡,看我怎麽收拾你!”

裴鳶被他兇巴巴地斥了後,氣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伸出了食指,嬌滴滴地指責道:“你…你……”

——“小姐,夫人喚您過去呢,您別再擾二公子了。”

女使采蓮這時站在了北房之外,亦拔高了音量,對其內的裴鳶如是說道。

裴鳶知道裴猇于冬日一貫嗜睡,若她真的擾了他的睡眠,他還真有可能會蠻橫地教訓她一頓,只得憤憤地随着采蓮離了北房。

待裴鳶再度歸返自己的居室後,卻見正廳的博山熏爐裏已然焚起了嫋嫋青煙。

上京貴女都喜用博山爐熏衣,行走間亦如自帶香風。

裴鳶今晨也起了雅興,便邁着小步走到博山爐旁,儀态淑雅地将廣袖伸至了那些青煙之上,試圖讓衣袖染上爐內柑枳香的氣味兒。

這柑枳香産自颍國,是一種價格奇高的香料。

初聞這香時,其味帶着柑橘和青枳清新的酸甜。少頃之後再聞,便是沉香和龍腦松沉又曠遠的味道。

說來有趣的是,這香的原料之一,是一種名喚青枳的果實。

數年之前,這青枳在颍國被當地百姓視作無用之果。

此果食之甚苦,亦不可入藥治疾。

而颍國藩王撫遠王司忱的嫡子,亦是颍國世子司俨在路過一片青枳林時,見當地的百姓欲要伐之,卻及時阻攔了這些百姓的行徑。

司俨在颍地尋了幾名調香大師,并命他們以這些青枳為原料,調制出了一款氣味獨特的香料。

也不知是為何,這香料竟被哄擡到了百金一兩的高價,且縱然是有着數百兩的黃金,也不一定就能買到此香。

上京城內,無論是天家貴胄,還是王侯公爵,都對這天價的柑枳香趨之若鹜。

裴鳶輕嗅着這柑枳香的氣味,漸漸地阖上了雙眸。

她身上面料柔軟的淡粉襦裙,亦漸漸沁染了青枳和榅桲獨特又微苦的氣息。

也正是因為這香稍帶着淡淡的苦澀,聞起來才不會過于甜膩。

這也是裴鳶喜用此香的緣由。

裴鳶對這個颍國世子司俨,所知甚少。

她不知他相貌幾何,也不知他是什麽性情。

裴鳶對于司俨的全部認知,也都來自于這柑枳香的轶聞。

今晨周身皆被這柑枳香的氣味纏裹,裴鳶竟是對這藩王世子司俨,起了些許的好奇之心。

那颍國世子司俨,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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