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未央宮 求求您,先別松開我

相府的車夫備好了華貴且寬敞的辂車,亦攜了兩名騎奴,現下已然守在閣門之外,等候着裴鳶和女使。

卻說丞相府的布局為四面大開,東西南北的朝向都置有巍峨漆紅的大門,而相府之西則正對着未央宮的蒼龍華闕,所以相府西門亦為府內之正門。(1)

丞相府的內景由雙重垣牆區隔,分為府門、中門和閣門。

府門之後,有一五脊庑殿,名喚百官朝會殿。

因着皇帝自登基後便身染惡疾,所以大梁的政務多由裴丞相代之。

這百官朝會殿,便是相國攜衆臣及其椽屬的朝議之地。皇帝阏澤偶爾也會乘華貴的車辇來到相府之內,坐于大殿主位聽政。

不過近年皇帝因疾多在建章宮求仙問道,很少會親臨相府,在皇宮內上朝的時日更是少之又少。

太子阏臨現已加冠成年,偶爾便會從東宮入相府,同裴相一同上計朝議。

相府同皇宮、亦或是上京其餘的貴邸亦有不同之處。

相府之內并不設鐘鼓,若要報時,也都由專門的更漏舍人代之。(2)

裴鳶每每從未央宮歸府,途徑中門垣牆時,總能瞧見相府的長史、司直等官員來去匆匆的忙碌身影。

每日,亦都有來自大梁各州各郡的地方要務,需要呈給裴相及其椽屬過目。

而相府之內的閣門之後,才是裴鳶同父母和兄長們居住的庭堂寝房。

見車夫和騎奴候在了閣門之外,班氏複又叮囑了裴鳶幾句。

裴鳶垂眸,神态溫順地聽着,将母親的叮囑都記在了心裏。

班氏身為主母,操持府內中饋,仍有許多內務需要打理,便先攜着婢子離了裴鳶和裴猇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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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班氏的身影漸遠後,采蓮和采萍便将兄妹倆馴養的兩只拂菻犬抱了過來。

兩只拂菻犬模樣相近,皆是黑身白腿,體态也都很嬌小,很适合做為孩童的玩寵。

去年裴鳶和裴猇過生辰時,長兄裴弼尋來了這兩只小犬,并将它們送予了裴鳶和裴猇做為生辰賀禮。

待兩只拂菻犬被放在青石板地後,俱都興奮地朝着裴鳶搖起了尾巴,說來拂菻犬這犬種本就頗通人性,稍加馴養便可曳馬銜燭,但這兩只犬明顯更聽裴鳶的命令。

拂菻犬嗚汪嗚汪地叫了幾聲,裴鳶心情甚好地又逗弄了一會兒愛犬,卻見庭院小厮正要将門扉阖上,想讓床上酣睡的裴猇免受寒風侵襲,睡得更香甜些。

——“等下再關門。”

裴鳶壓低了嗓子,小聲制止了小厮的行徑。

那小厮不解,卻見裴鳶的明亮的剪水眸中,竟是倏地閃過了一絲狡黠。

随即,打扮得頗為嬌俏的相府小姐便微微彎下了身子,亦伸手摸了摸兩只拂菻犬毛絨絨的腦袋,随即便微微俯身,似是在那二犬的耳旁說了些什麽。

兩只拂菻犬聽罷,短小的尾巴搖得更歡了,又發出了低低的嗚汪之聲。

裴鳶這時已經攜着采蓮和采萍往辂車的方向走去,那二拂菻犬卻邁着四只短小的腿,噠噠噠地從門縫中鑽進了北房,奔向了正在深睡的裴猇。

裴猇睡得尚實,正砸吧着嘴,想要翻個身再睡,卻覺這榻上似是爬上來了什麽東西。

随後便聽見那兩只拂菻犬興奮地吠着:“嗚汪、嗚汪、汪汪汪~”

其中一只小犬還鑽進了他的衾被,亦伸出了舌頭,對着他的臉蛋舔來舔去。

另一只則用那四只小短腿,噔噔噔地往他的身上撲。

裴猇被這二犬弄得睡意全無,亦知這一切都是裴鳶搞得鬼。

是她故意放了兩只犬來擾他的安夢!

他起床氣一貫不小,幾欲發怒去教訓裴鳶一頓,可卻又被這兩只拂菻犬弄得癢極。

最後只得邊推搡着那兩只小犬,邊耐着癢意,啞笑着求饒道:“求…求求你們了,別再舔我了!”

這二犬似是對裴猇這個小主人存了些許的懼意,很快就放開了裴猇。

待裴猇重獲自由後,便戾氣深重地從榻上爬了起來,風風火火地便往屋外奔。

兩只拂菻犬亦邁着小短腿,噠噠地跟在了主人的身後。

婢子們俱都垂下了頭首,他們都知裴猇這魔王若是犯起混來,皇帝來了都沒有用。

裴猇凝眉環顧了下四周,卻見周遭早無裴鳶的身影,便抑着怒氣問向其中一小厮,道:“裴鳶呢?”

小厮恭敬地回道:“二公子,小姐已經在去未央宮的路上了。”

話落,裴猇怨氣深重地看向了閣門之外的方向,亦似是在屏息抑着怒氣。

他身後的兩只拂菻犬适才還在搖尾乞憐,卻似是覺出了主人周身散着的氣場不大對勁。

它們紛紛停下了搖尾,且邁着短腿不斷地往後退着步。

——“裴小彘,你給我等着!等你回府後,看我怎麽收拾你!!!”

*****

裴鳶端坐在辂車中,耳畔亦似是響起了裴猇的怒吼之聲。

一想起裴猇吃癟又無可奈何的模樣,裴鳶便心情大好,她抿起的柔美雙唇也漸漸地呈着往上揚的态勢。

裴鳶笑意吟吟地掀開了車帷,本想騁目而望這相府滿園的冬景,可半晌之後,終是意興闌珊地又放下了車帷。

上京入冬後,還未下過雪。

從前逢夏,這相府之內可謂疏池理岸,樹植葳蕤。

可如今那些高樹俱都枯敗凋謝,亦無任何霧凇挂枝,全無往昔之勝景。

裴鳶的心緒有些寥落,亦默默祈禱着,快些降雪罷,她也好能在府內堆砌雪人,再同裴猇打幾場雪仗。

這時,采蓮似是倏地想起了些什麽事,便略有些擔憂地看向了裴鳶。

裴鳶見狀,輕聲問道:“采蓮,你怎麽了?”

采蓮讷聲回道:“小姐…您這幾日都沒有練舞,到了椒房殿後,該怎麽同殿下交代啊?”

這話一畢,裴鳶嬌美的小臉立即便垮了下來。

舞者最忌諱的便是懶惰,若有三日沒壓腿練習,那麽之前費的功夫也只能全都做廢。

裴鳶掰着指頭數了數,越數,她的心中越發慌亂。

她竟是有五日的功夫都沒練過舞了!

到了姑母的那處,若她無法下腰壓腿,姑母定會對她失望的。

裴鳶心中正懊悔着,車夫已然将相府的車馬停到了未央宮的司馬南門之旁。

采蓮和采萍都悄悄地打量着裴鳶的神情,見縱是自家小姐穿着顏色鮮妍的合歡襦,也難敵她眉目間的那抹愁色,便都未敢多言。

裴鳶強自鎮定地在騎奴的攙扶中下了辂車,卻覺未央宮的周遭,仍彌散着一股嗆鼻的硝煙味。

卻說未央宮失火已是數日之前的事了,阖宮的華殿除卻裴皇後所住的椒房殿和宦者署,都遭逢了不同程度的焚毀。

皇宮的修繕是大事,這些時日,裴丞相亦同少府和太常商議了這事。

浮雲遮日,天色漸陰。

此時之景,亦如裴鳶漸漸低落的心情。

裴鳶的身後跟着兩個小女使,正心事重重地走在通往內宮的狹長甬道上。

她不知該怎樣同姑母解釋,也對自己的懶惰頗感自責。

許是因着這些緣由,她竟是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在逐漸加快。

不,不只是心跳加快。

她心口的那處還很疼。

疼得,就像被人用刀剜了塊肉似的。

裴鳶愈發恐慌,她頓住了步子,亦用纖白的小手捂住了心口,那痛感愈發強烈,現下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采蓮和采萍覺出了她的異樣,亦瞧見了自家小姐白皙的額頭上,正不斷地往外滲着涔涔的冷汗。

——“小姐…小姐,您沒事吧?”

采蓮關切地問向了裴鳶,只見裴鳶艱難地張了張已然泛灰的唇瓣,小臉亦是慘白至極,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采萍則焦急地在四下尋着,這宮道周圍路過的宦人。

她和采蓮現下都不敢離開裴鳶半步,急欲尋個宦人去椒房殿那兒通禀給裴皇後,好讓她派醫師來解裴鳶于水火。

裴鳶印象中的自己,還從未遭逢過如此難捱的痛苦,也就是去年她打耳孔時,才捱過一小下針痛。

可現下她承受的痛苦,比之于打耳孔,要更甚百倍。

裴鳶的心中異常恐慌,她覺那詭異的疼痛正沿着自己的心髒,漸漸侵入了四肢百骸。

她的每一寸皮膚都如被刀割了似的,宛若淩遲。

裴鳶用盡全部的力氣将廣袖掀開,卻見自己的胳膊仍如新雪般白皙,并未有任何往外滲血的跡象。

她身子一貫康健,現下如此,會不會是突然染上了怪疾?

可她不想死,她還想活着。

采蓮和采萍急得幾欲落淚,可現下這時令,宮道并無其餘宦人、亦或是宮婢路過。

遙遙望之,也只有一打扮矜貴的陌生男子正往衆人的方向走來。

采蓮讓采萍扶好裴鳶,她則以盡快的速度前往椒房殿去尋裴皇後,可采蓮前腳剛走,裴鳶嬌小的身子就有往後傾倒的态勢。

采萍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縱是使出了全部力氣都扶不住裴鳶,可這冬日天寒,小姐若是倒在了這青石板地上,定是要落下毛病的。

裴鳶仍存着尚淺的意識,她覺須臾後的自己,定要“咚——”地一聲,重重地倒地而亡。

“小姐…小姐,您別害怕,奴婢會接住您的…您枕在奴婢的身上躺一會兒,采蓮…采蓮就會帶着人過來救您的。”

裴鳶聽着采萍的聲音,卻仍說不出半句話來。

自己今日的結局,怕是便會死在這宮道上。

采萍會不知所措,因急而泣,或許還會抱着她的屍身哭,裴皇後和父母也定會傷心萬分。

比起自己的死亡,這些是她更不願見到的。

裴鳶終是阖上了雙眸,因着對死亡的懼怕,眼逢中亦淌下了幾滴晶瑩的淚珠。

半晌,裴鳶預想的墜地之痛卻并未發生。

采萍雖未接住她,可她卻似是被某個陌生的男子抱了起來,所以她并未凄慘地昏在地面。

裴鳶不知抱起她的人是誰,只覺這人的身量應該很高大。

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在他溫暖且寬闊的懷中,她的身上也似是不那般痛了。

起碼她心口那處的痛意,逐漸地小了許多。

裴鳶怕這陌生人會将她松開,便探出了小手,亦使出了全部的氣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了那人腰間的玉制帶鈎。

“求求您…先別放開我……”

裴鳶睜不開眼,除卻身上的疼痛,其餘的感官亦是比平日靈敏了些許。

忽而,一陣凜冽的積北之風頃然拂至。

裴鳶的耳畔是咆哮的風聲、和采萍急切且驚慌的呼喚。

采萍不斷地喚着:“小姐、小姐……”

而她的鼻間,卻沁進了那人陌生且清淺的氣息。

他的身上帶着冬日的寒涼。

亦有她熟悉的,柑枳香的淡淡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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