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子 他是她悄悄藏在心中的寶藏
裴鳶甚少得見裴小虎如此窘态,她本以為他會做怒,可裴猇雖陰沉着面容,卻是安分地坐在了她的身側。
他許是覺得自己尚不是司俨的對手,又或許是因為他答應了裴相,他不會惹事生非。
所以這一路上,裴猇都未再尋過司俨的麻煩。
馬車的巨型木輪碾過石地時,作出辘辘聲響。
裴鳶軟小的耳垂上墜着一對連翹耳铛,在略有些颠簸的車廂內,她那耳铛也随之小幅度地搖曳着。
她的心旌亦在搖曳。
只同司俨這般安安靜靜地相處,便能讓她心生滿足。
她一擡眼,便能看見他。
原本去石渠閣治學這事于她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她厭惡早起,也因着貪玩不喜歡終日誦讀修習。
可現下每日去治學的路上都有司俨相伴,這痛苦反倒變成了愉悅。
也變成了她清晨一睜眼,便期待萬分的事。
車廂之內很是寬敞,司俨坐于另一側,正面色平靜地觀察着身前的一對龍鳳胎。
裴猇的面色一直發陰,雙手環于身前,倒像是一只強抑着怒氣的鎮宅石獅,護在了他妹妹的身側。
而裴鳶,則一如既往,是個模樣溫軟且嬌美的小姑娘。
她自小便被家人呵護善待,所以容易在陌生人面前害羞,性子亦很天真良善,單純得就如一張白紙似的。
昨夜裴弼還同司俨談起,裴猇應是擔憂裴鳶會突患那奇怪的疾病,這才去求了裴相,也要去國子學修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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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日飛閣辇道坍塌之後,司俨本該去北闕藁街的諸侯府邸暫住,卻恰時在西市撞見了裴弼的車馬。
他同裴弼舊交頗深,裴弼便邀他去相府暫住。
若按他以往的性情,定會将此事推拒。
可他适才在宮道上碰觸裴鳶時,卻發生了預知的怪事,他亦因此避了災禍。
任誰都會設想,他會不會是與那裴家幼女有着某種靈異的聯系。
司俨覺得這事并非是巧合,也想尋機再接觸裴鳶,證實這件事。
可待他入相府暫住後,不僅公事纏身,且他當着裴弼的面,也不好主動靠近他的妹妹。
适才他握住了裴鳶的手,也是想再度觀察,當他碰觸她時,他是否還能再度預知未來。
可适才他握她的手時,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上次是怪事發生,這次是無事發生,可兩件事加在一起,也無法說明什麽。
或許他還得再想些法子去接近這個女孩。
但接近她時,還要保有分寸,不能讓她覺得被唐突和冒犯。
這般想着,司俨的視線複又不自覺地往裴鳶的身上落去。
裴猇瞧見後,立即怒目圓睜地瞪了他一眼。
不經時,馬車在未央宮的司馬南門旁停駐。
司俨的面色依舊平靜冷淡,卻覺裴猇若是總守在他妹妹身旁,他還真不一定能尋到機會再接近這個女孩。
******
三人一同進了未央宮,且行在上次裴鳶暈倒的宮道上。
待得入掖門之後,裴鳶便見十日前還是一片廢墟的宮殿華闕皆都重新矗立在地。
掖門之西的玉堂殿、昆德殿,和掖門之東的宣明殿、廣明殿亦同從前一樣巍峨華貴,有數名匠人正為其上的重檐歇山之頂塗着漆彩。
裴猇之前沒進過宮,自是不會對此有多驚異。
可裴鳶前陣子進宮時,滿目望去之景,還是阖宮被焚的瘡痍慘狀。所以得見宮殿在這麽短的時日皆都複原,她自是贊嘆萬分。
——“世子,您真的好厲害!這麽短的時日,未央宮就變得同從前一樣了。”
司俨聽罷裴鳶單純且直白的誇贊,卻是一怔。
從前自是也有許多人都贊過他,可那些卻都是些官場上的奉承,他謙虛幾句便也過去了。
可是在裴鳶、這個如白紙一樣單純的女孩面前,他若是再佯作謙遜,便顯得有些矯作。
沒成想他在這個小姑娘的面前,反是不知該如何自處。
裴猇未等司俨回話,頗為不以為意地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會修房子嗎。”
司俨見裴鳶瞪了裴猇一眼,卻是語氣淡淡地回道:“當年是我督造宮殿,如今宮帷失火,也是因為那時并未做好防火之措,我對此自是負有責任。”
裴鳶認真地聽完他的回複,贊許似的點了點頭。
待走過金馬門後,矗立在滄池和清涼殿之旁的華殿便是衆人治學修業的地點——石渠閣。
上午要授業的是經學博士,因着是頭一日上課,那經學博士便欲從小經中的《尚書》和《論語》講起。
裴鳶對這門課業持的心态還算輕松,因為她從前背過其中的幾篇,也能将這些經書表達的含義盡數理解。
說來,太子阏臨在未行冠禮之前,還曾師從于裴相。
裴相那時亦被皇帝封為當朝太傅,那時的裴相便百務纏身,偶爾得空時便會去東宮親自授業于太子。而若是相府的政務過于繁冗,太子亦會入相府向裴相請教。
那時裴鳶年歲尚小,總是因着不能時常見到父親而哭鬧,還曾在裴相授業于太子時,闖進屋間內幹擾過他們。
太子卻并未因此愠怒,裴相也只是同她講了些道理,并未嚴厲訓斥她。
裴鳶那時剛剛識得幾個字,太子也會在裴相忙碌時,親自教她熟悉這些經書的要義。
實則宮裏宮外的人都說太子年歲尚輕,卻有帝王的陰鸷之氣,且氣度高鹜不凡,性情也比尋常的年輕男子要深沉強勢許多。
而裴鳶與太子相處過幾次,卻覺得太子并不如外人傳得那般可怕。
他修養甚高,待她的态度也算溫和,并無什麽儲君架子。
太子在她的心目中,便如裴弼般,是個值得信任的兄長。
思及此,裴鳶和裴猇已被司俨送到了石渠閣處,而司俨上午雖無需授業,卻還需去不遠處的天碌閣同一衆鴻儒修書。
石渠閣的正堂之內,置有檀木條案及錦繡茵席數十,正央放置的博山爐中亦焚着松沉曠遠的檀香。
因着各家的貴子貴女都會攜書童或侍女至此,他們随身提着的書箱中亦置有價格不菲的文房四寶,所以條案之上,并未放置任何筆墨或是絹紙。
大梁的民風還算開放,所以縱然來這兒上學的少男少女各自林立在正堂兩側,中間卻并無簾幕阻隔。
裴猇是徐充儀所出的六皇子的伴讀,待他尋到了位置坐定後,便自來熟地朝六皇子微揚了下颌,他并未對六皇子施禮,反是大剌剌地同人家打了個招呼。
六皇子面容青白,自幼體弱多病。
見氣勢風風火火且周身都散着戾氣的裴猇坐在了他的身側,不禁打了個寒顫。
裴鳶隔老遠便看見了這一幕,正暗暗失笑時,卻聽見有人在她耳側喚道:“裴鳶,太好了,你也來國子學修習了!”
裴鳶循聲望去,卻見說話的那人,是穿着一身緋色宮衣的五公主。
而她正是五公主的伴讀。
裴鳶也略有些興奮地會回她:“是啊,我也很高興~”
話落,五公主便握住了裴鳶的小手,并往她的手中塞了塊糖贻。
五公主是窦夫人所出,而窦夫人位份貴重,在未央宮中的地位,僅此于裴鳶的姑母裴皇後。
窦夫人的兄長掌管朔方上郡一帶的州郡兵,在北需妨匈奴,于西又要憚于颍國撫遠王的勢力。
同班家一樣,窦家也是将門世家,被皇帝倚重。
而後宮之中人人皆知,裴皇後同窦夫人表面和平,暗裏卻是不睦已久。
因為十餘年前,窦夫人也曾是皇後的有力競争人選。
但裴鳶卻覺,大人間的恩怨并不妨礙她同五公主交好。
裴皇後也覺得小女孩之間不會有什麽複雜的心思,也不阻礙她同五公主往來。
實則裴鳶的性情并不算外向,而五公主卻肯主動同她交好,她亦很珍惜同五公主的友誼。
且五公主比裴鳶年幼一歲,裴鳶時常将她偷偷幻想成是自己的妹妹。
因為家中就她一個女孩,裴鳶一直很想要個妹妹,因而她同五公主相處時,也将她當成妹妹來照顧。
經學博士在上午講了論語六則,裴鳶聽得還算輕松,那白胡子的博士還問了她,何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裴鳶一早便知道這句論語的含義,待當着衆人的面答完問題後,那經學博士捋了捋胡子,還贊了她一句。
裴猇則在上午就趴倒在書案,昏然而睡,任由那經學博士怎麽喚,都喚不醒他。
此舉惹得裴猇身旁的男孩皆都暗自失笑,裴鳶卻直想找個地縫鑽起來,她都不想再認裴小虎這個哥哥了。
及至午時時分,衆人終于有了半個時辰的午休。
皇子和公主各回其宮,随他們的母妃一同用膳。
其餘伴讀的世家子弟則由宮人統一分發膳食。
裴皇後則派了大長秋來接裴鳶和裴猇,讓她二人去椒房殿用午膳。
兄妹二人甫一出了石渠閣,便看見了身材圓胖的大長秋。
裴鳶很喜歡大長秋,他胖胖的身子軟軟的,抱起來格外的舒服,且大長秋對待她和裴猇的态度也一貫和藹。
她剛要向他奔去,卻見大長秋橫了橫目,他是在用眼睛向她示意,在宮裏要注重禮節。
裴鳶只得保持着端莊的儀态,亦邁着小步向大長秋走去。
行至半路時,卻見大長秋的神色微變。
随即,大長秋竟是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禮。
裴猇和裴鳶因而回身看去,卻見身着玄色绀氅,頭戴冕冠的太子正站在衆人身前的不遠處。
且他身後陣仗不小,跟了兩個手持鲲翅扇傘的宦人,和幾名佩刀侍從。
裴鳶和裴猇見到太子後,便也向他恭敬施禮。
——“臣女,見過殿下。”
太子身量高大,面容冷肅,聽罷裴鳶嬌滴滴的這句話後,适才還略顯沉重的眉宇間,竟是疏朗了些許。
太子喚了衆人起身,随後問向裴鳶:“你這是要去椒房殿嗎?”
裴鳶模樣溫馴,如實回道:“嗯,臣女是要同小…兄長去椒房殿陪娘娘用膳。“
太子和裴鳶講話的語氣,帶着宮人罕見的輕松,複道:“正好孤也要去椒房殿看望母後,一同去罷。”
裴鳶或多或少,對太子阏臨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只乖巧地又點了點頭。
——“走罷。”
語畢,太子順勢牽起了裴鳶柔軟白皙的小手。
裴猇見狀,複又蹙起了眉頭。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亦垂眸看了看。
按說他于太子而言,也是小輩。
那麽太子既是牽起了裴鳶的手,也該牽着他前往椒房殿。
倒也不是他裴少俠稀罕被太子牽,而是他覺得,自己的這雙手雖然沒裴小彘的那雙手生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被這麽嫌棄罷……
裴鳶覺出裴猇并未跟上,待回過身後便喚他:“小虎,你怎麽還不過來?”
裴猇沒有理會妹妹的呼喚,反是将自己的手複又上下翻看。
嗯,是得塗點凍瘡了。
今晨那司俨瞧見他的手時,也猶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牽。
他和太子都不願牽他的手,定是嫌棄他的手難看!
******
裴鳶和裴猇午間休息的時間有限,待在椒房宮用完午膳後,兄妹二人又要忙不疊地奔往石渠閣去修習下午的課業。
實則二人在椒房殿用午膳時,都不甚自在。
裴皇後實則是皇帝阏澤的繼妻,而太子的生母早已故去,二人雖以母子相稱,但說話間卻不甚自然。
太子待裴皇後的态度雖然恭敬,卻也透着淡淡的疏離。
待裴鳶回到石渠閣的桌案前坐定後,心裏卻有些矛盾。
她既喜悅,又有些憂懼。
喜悅的緣由是,她下午又可以見到司俨了。
而憂懼的緣由自然是,她要修習近一個時辰的算學。
五公主似是也對這一科目頗感畏懼,還同裴鳶互相對視了一眼。
昨夜裴鳶還詢問班氏,為何她要學這算學。
班氏同她耐心地說,改日若她嫁為人婦,成了一府主母,總要操持阖府鐘饋,亦要時常打理賬目。
而做好這些,都需要運用算學的知識。
如此才能常葆精明,不會被下人诓騙,亦能幫扶夫君管好內務。
裴鳶正胡思亂想着,卻覺周遭貴女的神色竟是突然有異。
她們都被教習姑姑悉心教導,斷不會輕易失了儀态。
可裴鳶卻明顯聽見,有人似是低呼了一聲。
她擡眸看去,卻見原來是司俨攜着兩名書童入了閣內。
那般至簡的玄端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可謂颀身秀目,儀質文雅,不似人間應有的清俊。
可他的相貌卻又稍顯陰郁冷厲,與他的氣質又存有矛盾之處。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複雜性,他才時常給人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裴鳶悄悄地抿起了唇角,實則在瞧見旁的女孩驚羨于司俨的外貌後,她是有些高興的,可卻又存了些旁的小心思。
司俨是她秘而不宣,悄悄藏在心中的寶藏。
可她又希望,獨她自己,才能欣賞這個寶藏。
在場諸人,俱都知曉司俨的實際身份是颍國世子,所以待他開始教授算學時,這些少男少女們對他的态度也更恭敬了些。
算學包括的科目有《五曹》、《周髀》、《五經算》、《張丘建》、《九章》、《綴術》和《三等數》等書目。(1)
而司俨只是代那祭酒博士授業一段時日,便欲先教一衆生員《九章》中的內容。
——“《九章》,即為其書名,共有九卷。而我應該只會教授你們前四卷的內容,剩下的五卷,便在博士祭酒的腿傷痊愈後,再傳授于你們。”
閣內的生員齊聲應道:“是。”
司俨在正式授課之前,決意先将他要授業的這四卷內容,大抵同這些生員講訴一番。
便道:“待修習第一卷 方田之後,你們便會知曉,何謂加減,何又謂之積幂。若物之數量非悉全者,又何謂子母和約分。”
裴鳶聽到這處,連眨了數下眼睛。
她覺她現下,還算勉強能跟得上司俨的講授。
只見司俨站在堂前,又命兩個書童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擺滿了不同種類的谷物。
裴鳶微微探身,見那案上大抵有貢米、麸米、糙米、熟菽、粺米等十餘種谷物。
随後司俨又道:“這案上的谷物,價錢各不相同。而待你們修習完第二卷 栗米後,便能因物成率,平其偏頗,齊其參差。”(2)
裴鳶聽到這處時,已經有些糊塗了。
實則班氏在私下時,也曾想教她一些算學的知識,可是裴鳶對此總是很排斥,班氏又一貫嬌慣她,也從未逼迫過她去學。
裴鳶心裏有些懊悔,若當時她能刻苦些,讓母親教她一些算學的常識,她便不會同現在似的,覺得司俨講的一切,都如天書般難懂。
她強自鎮定地翻了翻案上的《九章》,可書裏盡是些習題,她越看越覺得頭腦發懵。
閣外的冬雀正在啁啾啼鳴,裴鳶表面一切如常,心裏卻是痛苦萬分的。
為什麽會有算學這樣的科目?
為什麽她要學這些難懂的玩意?
而最最最讓她受不了的,絕對是教她算學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大抵将《九章》的前四卷的內容交代一番後,便開始教授第一卷 方田的內容。
裴鳶很認真地在聽他講,她也不是完全聽不懂,只是反應不如其餘的貴子貴女快。
她在心中祈盼着,只要司俨不問她問題就好,她還能裝成聽懂的樣子。
待司俨講罷這些數理,便給在座生員出了一題。
該題的題目為:今有田廣七分步之四,縱五分步之三。問:田為幾何?(3)
裴鳶正拿着毛筆,假意在絹紙演算着,卻覺,她周遭的氛圍有些不太對勁。
待她緩緩擡起了小腦袋後,不禁呼吸一窒。
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桌案前,嗓音溫沉地命道:“你來答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