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紅酒濺灑在傅景的手背。
她屏住呼吸,睫毛撲閃着片刻後,想要往前一步。
顧青瓷卻偏過臉,退開了。
視線低落在她沾濕酒水的手上,從她手裏取過杯子,放到旁邊。默不作聲地抽了張餐巾紙幫她擦拭。
“……”
自然而平常。
仿佛剛才無事發生。
唇邊猶溫,傅景心越跳越快。
她臉泛着粉意,垂下眼靜了會兒,望着她幫自己仔細擦手的動作,“姐姐,你是不想潑我酒,又不想被白白占便宜,所以要親回來扯平嗎?”
她是開玩笑意思。
亂說幾句話,借此平複跳得過快的心。
誰知,顧青瓷卻清淡地應了聲,“嗯。”
傅景錯愕:“嗯?”
“……”
顧青瓷不說話了,擡眸靜靜地打量着她。
傅景臉上表情呆呆的,繼而擰眉,目光不解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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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雙清澈見底的杏眼裏,寫滿思緒。
讓人望之即明的心意。
顧青瓷偏開視線,突然恍惚起來,恍惚裏記起幼年的那場火光漫天,筒子樓裏的火龍升騰而起。半小時內八輛消防車趕到樓底下。
濃煙滾滾裏五死,七傷。晚回家一步的顧青瓷直接變成孤兒,被送去接受心理輔導。醫生起初在她的診斷書上寫:中度抑郁。
後來又被修改為:感情缺失症。
學校裏的老師并沒有醫生的專業與冷靜,在幾次關心詢問,見顧青瓷沒有露出痛苦落淚的表現後,望向她的眼神變得譴責起來。
同學背後的交流裏說她是一個心理變态。
人人躲着她。
顧青瓷在天地間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的狀态。
由于那場火災的着火點是顧青瓷家,燒死的五個人裏,四個都是她的親人。還有一個是因逃亡不當被滾滾濃煙嗆窒息的鄰居。
顧青瓷在長大站穩腳跟後,找到那個曾經的鄰居,給在火災裏失去父親的女兒提供過不小的幫助。那女人順着她的幫扶也曾青雲直上過。
後來投資失利,破産清算後,她拿着小刀過來先軟後硬地問她要錢。
顧青瓷拒絕,并且親手把她送去吃牢飯了。
被她詛咒了一堆髒話。
老實說,顧青瓷心中并無波動。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
顧青瓷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沒有空閑,更沒有什麽耐心去陪一個半大不大的小朋友玩什麽戀愛游戲。
傅景從原先的興奮難耐,逐漸轉為忐忑和坐立難安。
聽不得她嘆氣。
抿緊唇角,不由一下子站起身說:“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顧青瓷望着她白着臉匆匆離開的背影。
她重新端起酒,發覺杯子旁邊全是傾灑的紅漬,看着刺眼而狼藉。
那小孩……今晚大概會哭一場嗎?
然後很快會把她忘了的。
畢竟年紀還小,兩個人之間也還沒有過多的交集。
手拿着杯子,頓半晌。
顧青瓷忽然胃裏有點難受。
靜靜地坐了會兒。
陶娴手裏拿着一個玻璃很薄的波爾多杯,倒着酒,在她對面坐下說:“你怎麽跟人家小孩吵架了?”
顧青瓷沒答,只是問:“她哭了嗎?”
陶娴眨眼愣了半秒,便點點頭,用一副很平淡真誠的語氣說:“哭了,哭得可厲害了。”
“沒哭就好。”顧青瓷表情平靜至極。
“……”
陶娴想啧一下,又不太敢,重新提剛才的話:“吵架了?”
“沒有。”
“那到底是怎麽了,你能不能拿出在工作場合裏那種口若懸河的模樣,別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顧青瓷搖晃着杯子,卻沒再喝酒,“只是把話講清楚了。”
她胃裏隐隐約約不舒服,胸口也像梗着什麽。旋即把這五髒六腑的糾結不服帖歸根于昨晚沒睡好。
陶娴大概猜到點了。
她見顧青瓷肅着臉的模樣,頓了半晌說:“你是不是心裏也挺不好受的?開始她黏着你,你沒什麽反應,因為覺得無所謂,所以現在呢?說明其實很有所謂了?”
顧青瓷不答話。
她低眼,盯着酒杯裏的液體思忖地說:“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還懷着孕,雖然別人都說是弟弟,但我心裏總覺得是個小妹妹。”
見她說起這個,陶娴不敢再閑閑地喝酒。
把杯子放到一旁聽着。
“那個妹妹,是我小時候期待很久的,可惜最後沒能出生。所以我對傅景比較關心,可能是因為她總是姐姐姐姐地叫着我,讓我下意識拿她當妹妹了。”
“……”
“既然她對我不是那種感情,我又不會喜歡別人,那為了她好,還是早一點把話說開吧。”
陶娴聽着擰眉,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你覺得無所謂嗎?傅景單方面黏着你沒錯,可你對她的反應根本都不像你的性格了。”
“……”
“旁觀者清,顧青瓷,會不會全世界只有你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傅景?”
顧青瓷喉嚨滑動,卻沒再說話。
她今天有點不太舒服,腦海裏也跟着隐約刺痛發麻。做不了過多思考。
真的很奇怪。不撐也不餓,沒碰辛辣刺激,酒也沒來得及喝幾口。
她怎麽胃裏那麽難受。
特別想到從今往後會跟那個小姑娘橋歸橋、路歸路之後。
“……”
—
傅景從酒吧離開後,顧青瓷給她發過詢問她是否平安到家的消息。她沒有回複。
陶娴給她打了個電話被秒接起。
顧青瓷見狀很快把這事放下。
重新投身工作。
只是一個會議又一個會議的間隙,她的手機上再也不會看見那些看似很沒用的消息。那些零零碎碎,有點無聊有點好笑的小姑娘的碎碎念日常。
也沒有人等着她抽空陪着去吃飯了。
“……”
回到家裏。
玄關櫃子上方擺放着一個煙灰缸和香煙打火機。
顧青瓷換好鞋,擡手全部拿下來。
坐去客廳裏。
指尖抽出一根香煙。
想起陶娴的話:“顧青瓷,會不會全世界只有你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傅景?”
“……”
顧青瓷眉眼低垂,望着手裏的香煙,臉上帶有兩夜沒睡的疲倦,光線昏暗裏,一雙眼睛黑得幾乎沒有任何光亮。
她拿起打火機,剛要點燃,腦海裏又晃過傅景聞見煙味皺眉的表情。
下意識拉過煙灰缸做了一個撚煙頭的動作。
花半秒,才反應過來這根煙根本還沒點。
而且傅景也不在她身邊。
“……”
顧青瓷表情忽然煩躁,随手掰斷香煙,扔進煙灰缸裏,起身重新穿上外套。
她心想,反正就是這個小孩先來招惹自己的。
她又何必當聖人。
—
放學鈴響起。
晚上最後一節課結束後,學生總是跟僵屍出墓般慢吞吞又急不可耐,人擠着人離開教室,湧去食堂的路上。
秦子衿給傅景發消息:[你現在在哪兒呢?來找你玩。]
傅景:[物理辦公室裏。]
秦子衿:[忙着寫論文嗎?]
傅景:[忙着自閉。]
秦子衿:“……”
她沒繼續在手機裏追問,直接去她那兒。
“我去,”秦子衿進門就呆住,看見原先挂着道士和科學家的牆面,重新換上了紅色底圖的觀音菩薩和佛像,“你怎麽改信仰了?”
“道士不靈啊,就撤了。”傅景悶悶地趴在桌上,“愛情比物理難多了。早知道我該去學心理學,現在至少也能死得明明白白的。”
秦子衿在陶娴那裏早就把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了。
卻還得聽她再說一遍。
傅景郁悶好幾天了:“她明明是主動親我的,雖然是我偷襲在先,但她都回應了!轉過頭又一副六親不認的樣子。”
秦子衿唇動了動,放棄糾正她的成語亂用。
只是勸說:“你先別喪,慢慢來。”
傅景長長地嘆口氣,“我不是着急,只是弄不懂。”
“我從小就不懂這些東西……幼兒園的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幫于莉把欺負她的人推開,她卻在老師面前和欺負她的男生站在一邊,拿手指指着我。念小學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麽魏曉璇嘴上說着要當跟我關系最好的朋友,卻在我轉身的時候在背後擡腿擺出想一腳踹飛我的動作——為什麽她連地上有影子都沒有注意到。”
“因為你小時候智商高,跟身邊人格格不入的,他們還處于一個自私又野蠻生長的階段,欺軟怕硬,憑本能行事,所以傷害到你,使你困惑,也讓你封閉了。後來大家都長大了,看見你與衆不同的那麽可愛,性格又好,身邊所有人都願意來包容你縱容你,于是你的情商始終發育不起來。”
秦子衿說完,頓了頓補充了句:“當然,你也沒有發育這個的必要。”
“……”
傅景瞪大眼,認真想了想,覺得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秦子衿接着說:“據可靠線報,顧青瓷在把你推開之後心中也不好受,雖然她長着一副精明兇悍的臉,但那麽大年紀也沒談過戀愛,肯定開竅很慢,只能靠你多多主動了。”
幾句話,奇跡般安慰到了傅景。
心中的焦躁撫平大半。
傅景旋即忿忿不平地說:“我家公主明明長得溫婉可愛,怎麽叫精明兇悍?!”
“你說清婉就算了,溫婉……還可愛?呵呵,全世界只有你傅景會那麽看她。”秦子衿拉開椅子坐下,拆包薯片,“不傷心了嗎?”
“其實還好……我是很難受,但好像也沒到要哭的程度。就算顧青瓷最後真的不喜歡我,只要看見她開開心心沒有煩惱,我就也可以滿足了。”
秦子衿不理解:“你這像在形容前世的女兒。”
傅景嘆氣:“或許是我前世的恩人吧。”
秦子衿低頭看手機說:“你也別急着喪氣,我都說了,顧青瓷沒準只是比你更不懂愛情而已,親都親了,說明她心裏肯定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傅景:“真的嗎?”
“馬良的坦白書裏有一句話,我假裝無情,其實是痛恨自己的深情——放在顧青瓷身上是不是特別合适?順便,你簡直就是盧梭的忏悔錄:寧肯為我所愛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犧牲自已的幸福。”
聽着聽着,傅景眉眼裏的愁緒漸漸消失,唇角上揚,又驚喜又驚詫地說:“這話好有道理的樣子,是不是多讀文學就能跟你一樣會說話?我都快要愛上你了!”
秦子衿撇唇不置可否。
“多虧有你,”傅景希望的小火苗瞬間複燃,去拉着她的胳膊晃動,瘋狂撒嬌,“如果初中沒有遇見你的話,我現在肯定還是一個孤僻自閉症。謝謝秦姐姐那麽罩我~”
秦子衿擺擺手:“不敢不敢,想罩着你的人多着呢,是我來得早。”
傅景語氣歡樂地說:“那我們就是對的時間對的人了!”
正當倆小姐妹一人一句,小學生似的哼哼唧唧就快抱起來時。
敞開着的門被敲了敲。
“打擾到了?”平靜詢問的聲線。
顧青瓷穿着米白色的開衫,抱着手臂,站在門口望向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