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阿阮在第二天一大早被送出了城,季南以押犯人一般的姿态把她弄走,商霖身邊不再有一雙眼睛死盯着不放,開始思考要怎麽給易揚報信。
蘇忌的打算太陰毒了,她不能任由他落入陷阱。
可還沒等她想出辦法來,蘇忌卻忽然派人來通知她,當天傍晚一起出城。
“為什麽?”她疑惑道。
對面的男子低着頭,“主公的吩咐,小人只是來傳話而已。”頓了頓,“這個東西,請殿下服下。”
那是一顆烏黑的藥丸。商霖腦中閃過各種武俠小說裏的情節,不動聲色,“這是?”
“小人不知,請您服下吧。”那人言辭恭敬,面上卻露出一種商霖若是不從、就要強迫她服下的神情。
商霖忽然明白蘇忌為什麽不親自來給她說這事兒了。那家夥虧着心吶,這種缺德事下不去手,于是讓屬下來幹。
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反抗,只得面無表情地接過藥丸,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它吞了下去。
出城的過程比預想得順利。
商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虛弱地躺在馬車內的軟墊上。蘇忌就坐在她旁邊,淡漠地看着窗外。
他不主動跟她說話,商霖樂得清靜,寒着一張臉瞪着馬車內壁,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
她想起那天晚上,阿阮被季南帶出去之後,屋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氣氛無比僵硬。她冷笑一聲,語氣無比尖刻,“一面讓德馨公主犧牲一生的幸福遠嫁異國,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兩國的和平;一面卻又在暗中設計離間魏國君臣,為吞并之戰做準備,你們男人的算盤……當真是打得很好。”
她氣急了,所以說話半點沒留情面。興許是占了賀蘭皙的軀殼這麽久,她在心裏已經把她當自己人了,所以那一刻極其為她不平、憤怒。
绮年玉貌的公主,埋葬了自己的愛情千裏迢迢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才幾個月就丢了性命。她也許還曾以為自己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可誰知,她不過是兩國博弈下的一個炮灰。
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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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的斥責,蘇忌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商霖覺得他心情一定很複雜,以至于甚至沒有發覺她話裏古怪的稱呼。蘇忌就那麽看了她許久,才慢慢別過了頭,“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
他轉身出去,商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發怒,抓起桌上的茶盞就砸了過去。他明明能躲開,卻沒有閃避,硬生生被茶盞砸中,裏面的茶水潑濕了肩頭的衣服。
“我在外面守着,你不用擔心再有人來傷你害你。”他背對着她,聲音平淡,“要是真的睡不着,也可以看看抽屜裏的書。”
這樣的态度,讓商霖的怒意都像是在無理取鬧。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之間再沒有出現過之前那種互相刻薄的情況,彼此都像把對方當成透明的一般,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一直到今日出城。
馬車忽然停住,商霖知道是到城門處了,馬上就會要人來檢查。她渾身都變得僵硬,蘇忌這時候倒是靠近了她一點,一只手攬過她的腰,讓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車門被打開,商霖看到門邊有人在給查看的守衛解釋,“這是我家主公和夫人。夫人病了,大夫囑咐吹不得風,所以不能下來給軍爺查看了。您老人家擔待一點,這是過所。”
他遞上幾份文書,賠笑道。商霖睜大了眼睛,拼命挪動,想讓守衛注意到她。可惜她面上貼了人皮面具,又被蘇忌封住了幾處大穴,不僅動不了,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還不肯死心,企圖把自己摔到地上來引起守衛的注意,誰知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蘇忌漫不經心地攬住了腰肢。
守衛查看了過所,再次看了看車內。卻見面容清秀的女子虛弱地靠在男子的身上,當真像是一對情深意篤的夫妻。只是女子的眼眶濕潤,有清淚順着面頰滑落。
“這是……”他狐疑道。
蘇忌低頭看了看商霖,慢慢伸手接住了她的淚滴,“眼睛累就閉上休息休息。大夫說了,你這迎風流淚的毛病要是不當心一點,回頭可是要落下病根兒的。”
原來是這樣。守衛點點頭,車門緩緩關上,商霖的眼睛也随着關閉的車門一起,無力地閉了起來。
媽的,老娘白哭了!逼出點眼淚來容易麽,那個守衛能不能長長腦子!
蘇忌松開她的腰往旁邊挪了一點,隔開一個合适的距離,才淡淡道:“別東想西想,也別妄圖惹出什麽事來,魏皇找不到你的。”
商霖擡起頭,冷冷地看着他。
蘇忌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居然耐着性子給她解釋,“昨日早朝時,魏皇對大司馬發難了,君臣倆因為嘉河決堤一事發生了争執,鬧得很不愉快。”
商霖羽睫輕顫,唇瓣緊緊地抿在一起。
“我覺得他這麽做還是為了你,所以……”
後半截話他沒有說出來,但商霖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易揚真的如他們期待的那樣,以為她落到了霍弘手中?
難怪城門的戒嚴會突然解除,難怪他們能這麽輕松就出了城,難怪蘇忌,會這般胸有成竹……
她覺得心裏空空的,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其實早在挺身而出替易揚引開追兵的時候,她就做好了賠上性命的準備,如今的情況已比預期要好得太多,她不該這麽難過才對。
也許,只是因為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她轉過頭,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外面不斷閃過的景物。
算了,見不到就見不到吧,反正她如今也不知道要怎麽和他相處。只要一想起自己開心地在他懷裏撒嬌的時候,他是懷抱着無奈和容忍的心情,她就覺得無比尴尬。
曾經以的是溫情脈脈、你侬我侬,最後才發現全是一廂情願的黑歷史,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長恨如歌……
如今的情況,當真是傳說中的相見争不如不見。
馬車再次毫無征兆地停住,商霖注意到蘇忌立刻坐直了身子,冷冷問道:“怎麽了?”
“主公……”有些凝重地回答,“我們……被包圍了。”
蘇忌額頭的青筋狠狠一跳。
車門打開,商霖看到了靛藍色的夜空。時辰已經是晚上,這裏是一片小樹林,卻半點不顯黑暗,一簇簇火把由遠及近,将這裏照得恍如白晝。
商霖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終于掙紮着挪到了車門處。卻見馬車四周人群環繞,蘇忌的手下呈圓環狀保護着馬車,持着刀劍戒備地看着前方。他們之外十幾步的地方,是嚴陣以待的官兵,其中一列格外精銳的,拱衛着一匹駿馬,以及,馬上的男人。
玄衣端嚴,玉冠束發,俊逸的面上一派淡然,黑眸沉靜地看着他們。
就在片刻前,商霖才在心裏做了從此天涯永不相見的打算,誰知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便再次看到這個人,一時有些愣了。
易揚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比起數日前好像清減了一點,眉毛濃黑,眼睛倒映着熊熊火光,讓他顯得不那麽鎮靜。他沒有看商霖,專注地看着蘇忌,就好像他此行純粹是為了他一樣。
“公孫,數日不見、別來無恙?”易揚的聲音很平和,聽不出什麽情緒,“朕依稀記得,你昨日就應該啓程回嶺南了,怎麽今夜會出現在這裏?”
蘇忌臉上其實也貼了人皮面具,但商霖想起易揚曾經的“顱骨線條理論”,便知道這種小把戲騙不了他。
“那陛下您呢?”蘇忌慢慢揚唇,輕笑了一聲,“如此良宵,不在宮中與美人對酌,卻跑到這荒郊野外吹冷風,卻是為何?”
“自然是因為可以對酌的美人不知所蹤,朕才會不辭辛苦跑出來。”易揚也露出一點笑意,目光終于落到了商霖身上,話卻依然是對蘇忌說的,“如何?可以把朕的美人還給朕了麽?”
他的眼神很淡,落到商霖身上時如三月的柳絮,輕飄飄的什麽也抓不住。商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卻十分不喜歡他此刻的目光,于是生硬地扭過了頭。
熊熊的火光中,易揚的眉頭微微蹙起。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忍耐,才沒有直接沖過去把她從蘇忌身邊搶過來。可她倒好,一句話不說便罷了,現在居然還扭過頭不看他?
“陛下說的誰?”蘇忌慢條斯理道,“這裏沒有您的美人,只有草民和拙荊。莫非您要強搶?”
“拙荊”二字一出,易揚眼眸微眯,右手不自覺攥緊了缰繩。
他像是突然喪失耐心一般,不再做出一副和氣的樣子,語氣強硬道:“明人不說暗話,公孫你知道朕的目的是什麽,再裝下去就沒意思了。把朕的人還回來,朕會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蘇忌沒有答話,他旁邊的男人卻冷笑着開口了,“陛下多慮了。有魏國皇後給我等陪葬,某也算不枉此生,無需陛下開恩放過!”
“是麽?”易揚淡淡反問。
那男子剛要再說句什麽,一支羽箭卻忽然破空射出,直直穿透他的胸腔。他愕然低頭,看了胸口片刻,栽倒在地。
“死在我大魏羽羽林營第一神射手的箭下,估計你也會覺得不枉此生吧。”易揚淡淡道,眼中一派漠然,“不謝。”
見到同伴被如此幹脆地射殺,蘇忌的手下先是愕然,繼而是無邊的憤怒。商霖聽到有男子言辭激烈地對蘇忌道:“主公,我們跟他們拼了!”
“有這個女人在,魏皇投鼠忌器,我就不信我們殺不出去。”
群情激憤,蘇忌卻一直沒有說話。易揚冷眼看着他的神情,漫不經心地開口,“男人打架,拿女人當盾牌算什麽?此等小人行徑公孫你也一定不屑為之吧?”頓了頓,“當然,要你就這麽白白地把人交出來也說不過去,不如,朕拿個人跟你交換?”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對面的人群分出一條道來,一名女子被反綁住了雙手、口中塞着白布,推推攘攘到了最前方。
“阮姑娘!”是男子愕然的聲音。
那被俘虜的女子,赫然是昨日先他們一步出了城的阮玉!
她怎麽會在易揚手裏?
“這個女人的命雖然比不上朕的美人金貴,卻與公孫你大有淵源,你就當是吃個虧,跟朕換了,可好?”
蘇忌死死地看了阿阮許久,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自然好。”
對面的阮玉眼中瞬間有淚湧出。
蘇忌轉頭看了看商霖,面上顯露出掙紮。然而不過一瞬,他便慢慢擠出一個笑容,“恭喜你,可以回到你夫君身邊了。以後……好自為之吧……”
他解開了她的穴道,商霖渾身一松,扶住車門大喘了口氣。
“你……走吧。”她聽到蘇忌這麽對她說。
交換人質按照江湖上的規矩進行,兩邊的人都沒有動,商霖和阮玉各自朝對面走去。擦身而過的瞬間,阮玉眼中忽然閃出兇光,原本被束縛的雙手不知怎的竟突然掙脫,一只手惡狠狠地朝商霖伸來,“我要和你同歸于盡!”
她沒能碰到她的脖子。一直羽箭射穿了她的身體,阻止了她全部的動作。
商霖看着阮玉在自己面前倒下,鮮血甚至濺到了她的手背。她就那麽趴在那裏,眼睛還沒有閉上,無望地看着某個方向。
商霖知道,她在看蘇忌。
她想起兩人短暫相處的幾天,阮玉對她的各種歹毒心思。她不是受虐狂,不可能對這個人有什麽好感。可是很奇怪的,這一刻她居然有點理解她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她們都是那麽不顧一切地愛着心中的那個人吧。
愛到願意為他付出生命。
有人從身後擁住了她,溫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他的聲音不再是方才刻意作出來的漠然,而是新雨春風般的輕柔,“別看。”
耳邊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厮殺吶喊,商霖感覺到手背溫熱的血液,忍不住顫了顫。
他發覺了,語氣更加溫柔,“不要怕,我在這裏。”頓了頓,“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語氣鄭重得像在說一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