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将明,晨曦露重。

京都城外,一連望不見頭的車馬。

靠前的一輛馬車由四馬并馭,鑲金玉镂石,角墜雕花玉穗,布簾用混色銀線綢布,行進在出城往西南邊走的方向,在這條多為流放囚徒的荒蠻路徑,甚是紮眼。

有此盛況,不見有人駐足。路過的農戶将家門緊閉,提心吊膽等車馬聲漸遠。

阮相痛嫁千金之事已然傳遍整個京都裏外,阮相殿前怒斥聖上,龍顏大怒,凡有攔阻者株連九族,數罪并罰。

阮螢初側卧在貴妃榻上阖眸休歇,身下墊精繡細軟,眉心不悅。

出城半炷香不到,她只覺得颠簸不适,坐覺得疲累,躺下也不舒爽,一張冷豔天香的臉,因為這微微一蹙的眉頭,我見猶憐。

京都剛入秋,城中正是踏秋飲茶的時節,往常阮螢初定會叫上深交友人游園賞玩,秋水紅葉,吟曲茶話,不似這窗外幾裏,滿目枯黃,調葉殘花。

待在一旁的侍女朵紅幫自家小姐捏好薄褥,心底泛酸。小姐自幼被相爺寵溺,及笄之前如男子一般快活自由,旁人未敢多言半句,及笄之後不舍得用女紅禮數規訓小姐,有上門攀親之人都拒之門外,其中唯利是圖者,小姐不留情面将他戳破。流傳小姐被寵慣的嬌氣任性,便是這些人為自己留些臉面的托詞。

小姐是相府嫡女,金枝玉葉,掌上明珠,相府夫人馬氏高門富貴出生,對嫡女加倍呵護,吃穿用度都精細着來,很多宮內稀奇的珍寶,小姐院中頻頻皆是。小姐被養得嬌貴,從京都到西南要花費整一月時日,路途遙遠,小姐得多難受。

朵紅想到這不忍落淚,抽噎聲在空泛的郊外很難全然隐去,阮螢初不想再躺,睜了眼,支起身子喚她:“朵紅,陪我下去走走。”

被一道撫柳柔媚的聲音驚過神來,朵紅慌忙擦幹淚痕,支使馬夫停車。

彩蝶繡鞋覆上枯草,阮螢初擡眼盯住光禿枝條,朵紅拿來潤雪露給她擦手,這罐護手液是父親好友,太醫院的妙手禦醫調配,适宜秋冬塗抹,平燥潤膚。

阮螢初将淡淡梅香的凝露抹開,想母親最是心細,考慮的周到妥帖,這幾十輛車馬遠超一月用度,可母親仍擔憂她路上安穩,還叫了一派馬隊,用以日日回信家中。

她踱步往前,還有些恍惚一切變化過快,那日她品完同月樓的花點回家,父親癱坐在椅塌,聖旨刺目展在地上,她三日後即将離家千裏遠嫁段王府,不知歸期。

一般人家,女兒能當王妃定是光耀門楣的事,但阮吉昌是一國宰相,朝中重臣,就連皇上也要讓他一份顏面,文武百官更是對他瞻前馬後。他的女兒自小由他寵愛長大,整個京都他都沒有看得上的女婿,更不忍女兒入宮葬送年華,區區一個段王就來打發他,阮吉昌斷是遭小人在皇上面前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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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螢初不懂這樁婚事的暗藏玄機,相府上下因為她的事情人頭攢動,父親書房夜夜燈火通明,母親白日裏四處與娘家走動,阮螢初再看不懂事情的嚴重性便是假。

她萬般委屈,不比平日一個撒嬌就能解決事态來的輕巧,父親為她和皇上撕破臉,險些喪命宮內,母親操勞成疾染上頭風。阮螢初夜裏望着院內打了卷的蘭花,她曾以為足夠好運,爹爹娘親庇護,沒有受禁足深閨的苦。

可世間女子的無奈,婚假由不得女子說了算,家中有父權不可,像她難得擁有自身意願的處境下,父親上還有君權不可。

她去到父親書房,決然講她願意,把寬慰父親的話說得好聽,母親在她床前落淚,阮螢初拉起母親的手,還像童稚時把溫熱的掌心貼在自己臉側,嬌滴滴保證:“爹爹娘親放心,女兒不會委屈自己。”

手間梅香消散開,朵紅跑來,步子輕快,“小姐,劉叔備好茶點了,你快看。”

落葉喬木,蒼老榆樹下搭起的簡陋布臺,茶是阮螢初最愛的五紅茶,桂圓的味道甘甜,配合棗幹的香氣,幾口飲下,生出層層暖意。

五紅茶是同月樓的招牌,配上桂花凍和柿盒是最好的搭配,朵紅幫忙打開食盒,裏面當真是她所想。阮螢初眼睫落下一雙飛燕,深感十裏紅妝,全是爹爹和娘親的不舍。

她心中越發沉積的打算,又再次就着茶點醞釀起來。

退婚不成可以休妻,只要她能再回家,回到爹爹和娘親身邊,一輩子陪着他們。

阮螢初被處處溫情包裹,吃到喜愛的茶點,心情明快起來。她拿起兩盤糕餅遞給朵紅,“分予大家,休歇整頓再慢慢上路。”

家仆随從在阮螢初遠些的地方分食嬉鬧,她鋪平兄長急匆匆抄給她的《全都風貌圖》,段王府位于西南中部,群山環繞,常年幹澇交替。她要嫁的段王段沐宸,是皇上最小的弟弟,卻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當初先皇先後北上出巡,借宿村婦家中,次日村婦意外溺亡,留下數月大一小兒,先後心生憐愛,将小兒帶走收為義子,賜名蕭毅。誰人都知道他是撿來的皇子,先皇先後無暇顧及他,宮人對他冷嘲熱諷。先皇去世後,太子登基,心性多疑,連最不起眼的蕭毅也被視為倒刺,命他封王改名段沐宸駐守西南,沒有诏書不得離開西南境內。

阮螢初六歲時在宮內見過一次段沐宸,先後誕辰,她讓兄長背她過石子橋,看見段沐宸孤零零一人爬樹,摔倒也不見宮人攙扶,一次次跌倒又抹把臉繼續,半張臉黃泥摻拌。

那年,段沐宸與她同歲,阮螢初粉雕玉琢的小臉皺起來,她最不喜衣裳弄髒,在兄長背上別過頭,不願再看。

都說三歲知往,阮螢初對段沐宸的印象離不開粗蠻二字,西南蠻夷頗多,他生性不講究,和當地風土倒是搭配。那邊的人最恨繁文缛節,遇事只求痛快,阮螢初偏偏要慢,還未到,她就要讓段沐宸心生不滿。

武場,段沐宸把長矛丢給身邊武将,清風拿起手裏的巾子湊過去要幫段沐宸擦汗,剛邁出一步就被段沐宸擋下,抽出巾帕,胡亂兩道抹好挂在脖頸上。

因習武敞開的衣領,小麥色的緊致皮膚上線條暗影随着呼吸起伏,段沐宸大咧咧跨坐在木樁,努努下颌讓清風接着說。

“王爺,每日府裏都來五六輛馬車,随從一二十,如何安排他們?”

“人住下,他們要什麽給什麽。”段沐宸整個人曬在日頭裏,仰着頭打量飛過的燕雀,眉宇似鷹,透出撲食前肆意周旋的倦意。

清風應下來,要退的步子猶豫後又站定,讪讪開口:“王爺,該去迎一迎王妃了。”

見段沐宸不說話,清風當他同意,“奴才下去準備。”

段沐宸後頸皮膚灼燒,他把注意力放在雲片,放在兵器,心底翻騰的惡心感壓不下,明明已經遠離數栽的是非之地,還是甩不開任由他人定論的人生。

所有來自京都的稀世之珍,段沐宸有一套銷毀原則。一是不評,無論賞賜何物,他不講一句好壞。二是不看,千裏迢迢的到來,再灰溜溜存進庫房。三是不用,庫房修建的雕梁畫棟,門鎖如同封條,只進不出。

可這回來的是人,聖上賜婚,阮相書信三日一封。信中初看只是關懷備至,噓寒問暖的熱絡,封封連起來步步緊逼,阮相既是同他示好,又警醒他斷不可怠慢王妃。

段沐宸要想留住西南這方清淨安穩,對阮相千金除了不評不看不用還要不怒,他方才把清風的話聽進去了,清風自然知道,他即便不講,也要做這件事。

清風手腳麻利,打點好府中接待事宜,備好車馬午後就能出發。

按聖旨下來的日子,阮螢初已經過來近一個月,明後兩日定會進入西南境內,從典州進,他從裏州出發去迎,恰好能在入西南境後接到人。

段沐宸趕到典州時,阮螢初的車馬沒到,他又等候五日,仍未見到前方來報的身影。

段沐宸喝幹清風端過來的茶,“回裏州,在王府門口迎也一樣。”

“王爺,萬萬不可。”清風跑上前攔住段沐宸,關好門窗,還想暗暗勸言被段沐宸打斷。

清風擔心他,阮相朝中眼線遍布全州,他置氣一走了之,一旦有人從中作梗,再構陷他抗旨。

段沐宸了然,只是典州日日下雨,他五日長居屋內,渾身不自在。随行的還有一半阮相派來的家仆,小姐長小姐短般安置忙碌等着阮螢初到來,連他也被眷顧伺候到一日五食,餐餐不同。

“本王走,你們留下。”段沐宸來去自由,受不慣一舉一動都被人照顧的架勢,他讓清風和他換了衣服,從後院牽出匹馬,離開典州。

按他想的,阮螢初是故意遲遲不來,幾十輛車馬都到了半月有餘,她身邊只留有一車一仆,想的就是要他等,和他爹一樣,愛耍架子。

段沐宸吩咐清風,人到了典州再給他飛鴿傳書,他可以等,等到這個婚結不成都行,但要他日日宅在屋裏,跟只金絲雀一樣被人伺候,他受不了。

回裏州的官道上都是眼熟的士兵,段沐宸特意選山路,他騎馬的功夫了得,道路崎岖不平毫無大礙,還能快些到達府中,叫上兩個武将上山打獵。

他想着,将缰繩拉緊,點了點馬腹跑得更快,額前發絲打在兩側,嘴角泛起快意,身軀挺拔矯健,灰暗的天色難擋俊逸豪爽的面龐。

只見段沐宸猛然拉住馬停下,聲音越聽越近,一位素衣女子噗通從路邊草叢跪在他面前,邊哭邊說:“官人,奴婢見你是段王府的人,還請告訴段王救救我家小姐。”

段沐宸低頭看自己衣袖上的星月紋,這女子竟認得,問她:“你是?”

“奴婢是阮大小姐的貼身侍女,我家小姐丢了。”

“小姐想在林州多玩幾日,白天出門看變戲法,奴婢轉頭小姐就不見了。奴婢繞城找了一圈不見小姐,客棧裏車夫被人灌醉,馬車被偷了,奴婢只能邊跑邊問,想找王爺救救小姐。”素衣女子哭哭啼啼,腳下繡鞋滲出血,懇求段沐宸相信她。

段沐宸心下一沉,從腰間抽出鳴镝射向空中,轉頭對女子說:“你待在此處,會有人來接你。”

他勒緊缰繩,朝來的方向加快奔騎,林州是西南邊鄰城,不屬于他的管轄範圍,沒有诏書他不能離開。聽剛才的女婢描述,阮螢初消失有半天,再申請調令等待回音,只怕人危在旦夕。林州是出名的快活城,白日商貿絡繹不絕,夜裏紙醉金迷,酒肆舞房夜夜笙歌,看似浮華掩蓋起來的是燒殺搶掠,富人無惡不作,窮苦百姓哀嚎遍野。

阮螢初兇多吉少,他去救人理所當然,心緒裏生出的不情願是他讨厭麻煩,阮螢初還沒有到西南,都能在來的路上讓他冒然前往鄰地,顯然就是一個燙手的麻煩。段沐宸思索後,很快決定就他一人去找阮螢初,像要平衡接踵而至的妥協,他找來一頂草笠,拉高衣領進到林州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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