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飯過後,蕭沨晏便去了鋪子裏,而蕭一雨同洛筠秋也不多耽誤時間,乘着馬車上路,一路趕往墨慶。

原本一早醒來的時候,十分困乏的蕭一雨還打算在車上睡一會,哪知用罷一頓早飯,竟清醒了不少,反倒無事可做,覺得無聊了起來。

洛筠秋瞧得如此,有意尋了些有趣的事情講給他聽。時斷時續地聊了不知多久,外頭便愈發安靜了起來,只偶爾聽得一些犬吠聲。蕭一雨起身到車前,掀開簾子探出頭去觀望,瞧見一片阡陌農田。

“師傅,這是到哪裏了?”

車夫放緩了行車速度,從腰間摸出茶壺灌了幾口,答道:“三少爺,我尋了一條新路走,應該會近很多,現下正途徑一個小村落,約摸着再過一個時辰,便能趕到一個小鎮,正趕着晌午時分,能在那兒吃個飯歇歇腳,您覺得行不行?”

“好,辛苦了。”蕭一雨放下簾子退回來,回身去看洛筠秋,這人正眼含笑意地望着他,視線相會也不覺尴尬,依舊那麽樂呵呵地看着。

蕭一雨忘了要對他說什麽,也就這麽看回去,片刻後聽他主動道:“這條路我知道的,比官道要近不少,打這兒走的話...如果用罷午飯不多逗留,那麽不及黑夜,黃昏時分就能趕到一個更大的鎮子上,夜裏也就能尋個不錯的客棧落腳了。”

“那挺好,”蕭一雨點點頭,又問了問身旁丫頭的意思,“青鳶,你覺得如何?”

青鳶點點頭,淺淺抿唇笑道:“這麽趕路要好許多,少爺身子弱些,黃昏時能歇下就再好不過了。”

“嗯。”

眼瞧着都能滿意,蕭一雨便不再多做思考,欠了欠身子,想着不如就把這一個時辰睡過去好了。

尚且來不及阖眼,就遇着馬車颠簸了一下,他一時了無防備,差點從座上跌下去。洛筠秋忙着護他,探手一攬腰才将人穩住。

另一側無人顧及的包裹“啪”一下掉下來。

這人的手也不知收回去,還在調侃着:“看着瘦,摸着更是不堪一握。”蕭一雨蹙了蹙眉,覺得是他取詞誇張,卻仍舊起了意,想着是否真該尋些法子吃胖一點。

他垂眼,把視線從那人眉眼間挪走,轉悠着望向了地上的包袱,似乎瞧見什麽東西一抖一抖地露出來一截。

“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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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洛筠秋聞聲偏頭去看,也瞧着了那白潤的一抹顏色,笑道,“一杆白玉簫。”說着,俯身将包袱拾起來,抽出玉簫,又尋一塊錦帕細細擦拭一番。

蕭一雨一雙黑眸微微泛起些光華,問得有些欣喜道:“我想瞧瞧行嗎?”

“有什麽不行的,”洛筠秋不作多想便遞了過去,勾唇笑道,“原來你也喜好曲樂?”

“嗯?也不是,”蕭一雨半眯了眸子細看,一雙手執着玉簫把玩,指腹摩挲着玉質,“只是覺得質地很上乘,比蕭家前段時日來的幾塊鞨雲玉還要顯得精致少見幾分。”

“......”

洛筠秋挑着眉梢好是沉默了一陣,才忍不住嗤笑出聲。

“商人就是商人。”

蕭一雨微頓住,一時停下來,擡起眼來把頭偏了偏,笑問道:“洛少爺這是諷我市儈低俗,不谙風雅之道?”

“哪裏敢,”這人笑得讨好,“我是贊你眼光獨到。”

他聽得有趣,摸着這溫潤玉質心情極好地輕“哼”一聲來,也不同他多辯,反道:“我就是樂意市儈低俗。”

就只是樂意,誰又敢說不?

洛筠秋樂呵呵的點頭附和。

他說的是真心話,蕭一雨就是個商人。

面對蕭沨晏的時候,他興許還會思考一下,那個人更像是江湖人還是商人這樣有趣的問題,但面對蕭一雨,他根本沒有疑惑——唯獨作為一個商人時,蕭一雨才像是他自己,才更為愉快與驕傲。

“玉質通透,做工精湛。”蕭一雨滿意地颔首,不吝稱贊着,罷了,才慢悠悠地認可手中物作為一件樂器的身份,好奇道,“玉簫吹出的調調當是怎樣的聲音?”

洛筠秋不答,只是伸手過去,蕭一雨便将玉簫擱到他手中。

“試給你聽。”

話落将手中物放到含笑的唇邊,輕輕吹響。

那簫聲緩緩洩出來,像水流一般淌了一地。蕭一雨想了想,覺得一般的竹簫聲當說是清冷,但這回聽着的聲音,似乎用清透形容更為合适,溫軟滑潤,讓他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冷意。

一霎之間便領悟了何為“簫聲沸珠箔”。

他沒有急着評說,因為洛筠秋的曲才不過剛剛開始。

那曲調略微有些耳熟,蕭一雨疑惑,思來想去好半晌,才驀地回憶起來,是曾聽四弟蕭雲兮用筝琴奏過的。

曲名他是忘了,唯獨印象深刻的是曲詞。他那個四弟一天到頭沒個正經,根本就不是一個稱得上風雅的人,會的曲子可以說沒有一首上得臺面,大概用“淫詞豔曲”來形容更為貼切些。

那眼前的洛筠秋是怎麽回事?竟能把那樣一首曲子吹得如此澄淨清澈。

蕭一雨帶着不散的淺笑,一直聽着他把這曲子吹至終了。

“這曲子叫《玉人語》。”洛筠秋半斂的眸子睜開,笑呵呵地道出曲名。

是這麽個名字,蕭一雨徹底想了起來。

“我知道。”

洛筠秋有些誇張地作出驚喜模樣:“嗯?你知道?那好,下回我吹這曲子的時候,你來唱詞怎樣?”

蕭一雨腦中想着那詞,知道他安的什麽心,望着他的眼,慢悠悠地啓唇,冷靜又果斷地道一個“不”字。

“為什麽?”

“不記得詞。”

“真的?”

“真的。”

洛筠秋不再追問,憋不住陣陣發笑,将玉簫擱到了一邊。

一旁的青鳶暗自把眉梢挑了又挑,聽着這對話,又想起四少爺的曲子,平靜地品着這笑話。

夕陽将落未落之時,馬車順利地趕到鎮上落了腳,繞着小鎮尋了半圈,挑了看起來最為整潔的鴻風客棧入宿,一切安頓好後,天色便暗下來。

其實時候還不算太晚,只是眼下已過了夏,秋時的天色總是要暗得快些。因而雖是各自回了房裏去,卻都無甚睡意。

蕭一雨覺得有些累,趕了一天路,身上疲軟乏力,然而神思還很清明,只好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躺了也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有些昏昏入睡的時候,又突然被驚醒。

倒也不算是驚醒,因為夜裏憑空襲來的聲音是有些耳熟的樂聲,十分柔和,并不會驚擾情緒。蕭一雨輕輕揉一揉眼,迷糊了一下,清醒過來才意識到,應當是洛筠秋在外頭了。

翻身下鋪,随意披了一件衣裳,就去窗邊把窗欄推開一半,幽幽月色霎時如流水般傾瀉一片,清潤悅耳的簫聲也更為順暢地飄進房中。

清音伴月,蕭一雨彎着唇角,覺得這般意境之下,自己這樣的俗人也能襯得超塵一些。

俯身躺到窗邊的榻上去,心境平和地聽着這似乎不知終了的樂曲,想象着那人在院下的模樣,思緒慢慢地就淡了下去。

這一曲也不知何時結束,窗邊人卻是早已又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靑鳶備了熱水來喚自家主子,在門口輕聲喊了喊卻無人應答。

原以為蕭一雨又賴床了,也沒有多想便推門進去,動作輕緩地将水盆放下。直到回身之時,才被吓了一跳——床上沒人。

“少爺!”靑鳶一時間慌亂無比,禁不住急喚了一聲。

似乎是聲音大了點,擾了某人睡意,不由得喃喃出幾句不清晰的話來。青鳶偏頭去尋,望向窗臺邊,這才瞧見了“失蹤”的蕭一雨。又忙着走近去瞧,見他正蜷在軟榻上,雙手環抱着自己,依舊迷迷糊糊的睡着。

身上僅着一件單衣,披挂的外衫早便滑落到地上,秋露寒人,想必是受了一夜涼了。

青鳶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應當更為懊惱與緊張,眼皮連帶着心口一起急跳個不停,撫着蕭一雨的額無奈地嘆一聲,回床邊取了被子蓋到他身上,随後才又出去,繞到隔壁把房門敲響。

房內的洛筠秋早已收拾整齊,正想着是否要去叫蕭一雨下樓吃飯時,便聽見外頭的叩門聲,心情十分愉快地上前去應。

然而待他打開房門時,看見的不是晨醒的那人,而是眼底盈滿焦慮的靑鳶。

“青鳶?”

這姑娘手到身側淺淺施一禮,語調依舊平淡無波,卻教那人聽出了她的急切:“洛少爺,我家少爺受了一夜涼,正燒得厲害。”

他面上的笑意沉下去,同青鳶趕到隔壁房中。待瞧見榻上人雙頰通紅昏睡着的模樣,便心疼得不知道說什麽。

洛筠秋斜坐到軟榻上,探手把半啓的窗戶合攏,手掌撫過蕭一雨發燙的額頭,複又掠過臉龐,在淺淺帶笑的嘴角揉了揉,無奈失笑道:“把別人急得不行,自己還笑得出來。”

蕭一雨尚未清醒,自然聽不見他這話,只是唇邊癢癢的,偏頭躲了躲。

“應該只是普通的風寒體熱,青鳶,你去街上的藥鋪子裏替他抓幾副退熱的草藥吧。”洛筠秋收回手,轉頭交待道,“打樓下過的時候,讓人送些清粥上來。”

青鳶應下來,腳步急促地趕出去。

洛筠秋聽她行得遠了,才俯下身去,連人帶被子攬進懷裏。末了又低下頭去看着那張難得透出些紅暈的臉,看了一陣,輕輕地吻到額上。

——早想如此做了。

他喜歡的,從沒有哪一次會等那麽久。

蕭一雨的确是不一樣,直到現在為止,都竟只是偷了個吻而已。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麽原因,但應當不僅僅因為他是蕭沨晏的三弟。

然而洛筠秋依舊沒有去細思,只是莫名覺得如此相處,足夠讓他覺得樂趣無窮。

懷裏人動了動,洛筠秋垂眸,覺得他好似笑得更愉快了些。

其實蕭一雨是覺得舒服,原本夢了一夜的冰天雪地,在醒來之前,終于感受到了春陽拂身的溫暖。迷迷糊糊間往最暖和的地方蹭一蹭,這才将自己蹭醒,帶着幾分茫然睜開眼來。

洛筠秋望着那眼神,覺得有些燥渴,聽着他懶散地發出疑問聲:“...嗯?”

“醒了?”

蕭一雨緩了半晌,乏力的點點頭,仰着頭望向将自己抱住的這個人,覺得這樣有些暧昧,卻也沒想去推開他。

就這般僵持了一會,洛筠秋才起身把他抱到床上,然後轉身去桌上給他倒茶。

手碰着冰冷的茶壺,猶豫一下便停住,道:“我讓人給你換壺熱的。”說着出門去,到樓間尋着小二交代。

回來時,蕭一雨已經自己坐了起來,靠在床邊笑着望他,面上是依舊未消散的紅暈。

“坐起來做什麽?”

“因為醒了,躺着做什麽。”

洛筠秋無言,有些好笑地動一動眉,想着這應該是唯一一個病了還如此理直氣壯的人。

“你怎麽這樣不省心?”

“我怎麽不省心了?”蕭一雨瞧來是真疑惑,眼角蘊着不解的笑容,反問道,“一大清早的,怎麽了?”

洛筠秋十分詫異:“你沒覺得你病了?”

眼前人聽着這話竟有些意外,探手摸摸自己的額頭。

看來是真沒覺得。

“難怪有些難受。”蕭一雨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

洛筠秋真是想好好笑一會兒,好不容易還是忍住了。

“你說你晚上不好好睡覺,在窗臺榻上趴着做什麽?”

蕭一雨面不改色地反駁:“你不好好睡覺,出去吹什麽?”

這話聽着沒頭沒緒,洛筠秋卻還是懂了他的意思。敢情是自己在外頭吹曲子,害得他來窗前聽,才着了這個涼。

同時又有些意外,隐約覺得蕭一雨對他的态度,一日一日要更自在些了。

起初他是真的覺得這蕭家三少爺個性十分純粹,明明無比精明,卻又偶爾會忽然得發懵發愣,模樣顯得有些可愛;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這張嘴就越來越伶俐了。

往後再這麽下去,可能就招架不住了。

可偏偏,他怎麽就覺得這個人越來越惹他上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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