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年後

蜀地城外, 烈陽炙烤着大地,塵土如滾燙的岩漿冒着熱氣,十幾守城衙役倚靠在官道旁的樹下打瞌睡, 蜷縮在邊上的狗兒吐着舌頭喘着粗1氣。

遠處有小鳥飛過,狗兒呲溜一聲爬起,之後接二連三叫個不停,睡得迷糊的衙役被這此起彼伏的叫聲驚醒, 揉了下眼睛, 立刻被官道盡頭那黑壓壓的身影驚住。

衙役拍打旁邊人,一疊聲将人喊起來,“快!來人了!快起來!”

衙役們一個機靈飛快竄進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擡頭看去。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 男女老少都有, 衣着褴褛,形容枯槁, 半躬着身, 步履蹒跚往這邊挪動。

真的就是挪動, 他們整理衣服這個空隙,這些人也只比剛才多了一點點。

為首衙役将藏在樹後的桌子搬出來,又将挂在樹上的筆墨紙硯擺好,其他人拿着工具分站在左右兩邊目光銳利看着這一百多人的隊伍。

他們待在這邊已經兩年多,剛開始面對這麽多人還有些害怕, 可時間長了, 他們才知道這些人其實都是強弩之末,一碰就碎,根本沒有半邊戰鬥力。

等隊伍靠前, 有個打滿補丁的長衫老者上前躬身施了一禮,“請問衙差老爺,往前可是蜀地?”

為首衙役點了點頭,态度不冷不淡,“可是要去蜀地?”

老者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的嘴唇幹得起了一層皮,看樣子渴了很久。

衙役見他說話都費勁,下巴沖旁邊一個衙役擡了擡。

對方聞弦知雅意立刻解了樹上的水囊朝老者扔了過去。

那老者沒想到這幾個衙役如此心善,竟會主動給他水喝,他顫顫巍巍地拔掉塞子,往嘴裏倒了一口,也不敢多喝,潤了喉嚨就将水囊雙手送上,而後重重道了聲謝。

衙役也沒當一回事,将水囊重新挂回去。

老者這才慢慢道來,“官老爺,小老兒聽說蜀地有糧食可吃,又有土地可分,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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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點頭,“是真的。只要你們肯幹活,養活一家老小不是難事。”

溝壑橫生的老者沖身後綻放一抹微笑,緊接着一百多人的隊伍就像炸了鍋,每人都發出驚喜聲。

衙役見怪不怪,擡了擡筆,“所有外來人口都要登記,我們會根據你們攢的積分來分土地。你們從哪來?家裏有幾口人?”

“小老兒一家共十八口,還有兩個下人。”

衙役搖頭,“我們按戶來分配。老兩口、一對小夫妻帶孩子為一戶。一戶最多兩對夫妻。咱們蜀地不認賣身契。下人算作獨戶。與你們再無幹系。”

老者心裏一陣肉疼,這兩個下人是他花了二十多貫錢買來的,說作廢就作廢了,不過心裏可惜,面上卻半點沒露。他不明白為何要這般分配,恐惹衙役不喜,立刻将自己和老大一家算成一戶,其他兒子各自為一戶,至于兩個下人就各自算一戶。

衙役一邊寫一邊道,“不過你們選擇住處的時候可以待在一塊。其他不限制。還有積分很重要,你們要多多攢積分,積分高的人會率先分配土地,好田都要緊着積分高的人來。”

老者見這衙役态度不錯,大着膽子問積分怎麽賺?

邊上衙役解釋,“只要幹活就有錢和積分。孩子念書也有積分。對了,女孩念書積分會更多。”

老者明白為什麽同樣都是讀書,女孩會比男孩多。因為蜀地的當家人是惠陽公主,這是她給女子的福利。

“對了,女孩一樣可以分配土地。也可以應征當衙役。”他指了指對面兩個衙役,“她們就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兩個女衙役看,她們神色自若,眼神清明,半點女子的嬌羞都沒有,站在男人中間絲毫不怵,坦坦蕩蕩像兩棵青竹。

蜀地女孩居然也能當官?這要擱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

等他們登記完,暮色将沉,換班衙役已經到了。

這群衙役收拾東西,順道帶這幫人到了流民所。

老者以為流民所就是草棚,一堆人擠在一塊,晚上被蚊子喂,實際上這邊流民所的條件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好。

他們分配到的東西有一個櫃子、一把鎖、一張床、一床被子、一張席子、一套桌椅。

将包袱鎖進櫃子裏,大家便到外面去吃飯。

流民所的院子裏有個婦人正在分配吃食,登記的時候他們每人手裏都有一個牌子,這個牌子是一次性的。

婦人根據他們交上來的牌子發放糧食,每人根據年齡和姓名,會發一個碗,吃完東西後碗也要上交。

成年男子可以領到一大碗白菜粉絲,上面還飄着油花,一看就很有食欲。

成年女子比成年男子的碗小了一圈,約摸有8寸。

孩子的碗應該是6寸,這三類人吃的都是一樣的。

不能走路的嬰兒分到的糧食是最好的,一碗白米粥。

一家人領完吃食,迫不及待用筷子夾粉絲。入口勁道爽滑,這湯頗有滋味,吃一口還想吃第二口。

就在這些人吃得正歡時,婦人看了一眼門口,高聲喊了一嗓子,“下工了。快過來幫忙!”

老者順着婦人的視線看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湧入一群百姓,他們衣着簡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精神面貌卻遠比他們好不少。

這群人腳步飛快,很快到了跟前,老者催促大家回屋裏坐着。

他們分配到的地方是大通鋪,每人一個櫃子、一張床、一床被子、一張席子、一套桌椅。

這些東西等他們離開的時候都要上交,如果有破損要扣除積分,所以大家分外愛惜。

屋裏太熱,大家搬着凳子坐在院子裏吃飯,微風佛面,吹着四周的樹葉沙沙作響,疲憊一個多月的他們終于能夠吃上一頓飽飯,這種感覺叫幸福。

他們吃飯的時候,老者在盯着剛才那群人。

看得出來,這群人應該比他們來得早一點,但他們身上的衣服很幹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手臉都洗得很幹淨。吃飯時,有好幾個還從兜裏掏出一個雞腿,聽那人的語氣,這雞腿是從街市上買的。

打完餐,他們坐在另一邊,雙方互相打量,卻誰也不敢鬧事,只與旁邊的人叽叽喳喳說着話,時不時傳來吸溜粉絲的聲音。

吃完飯,托盤、碗筷放到一旁的桶裏,也不用他們洗,這些人就回了自己住處。

流民們這邊早就吃完了,見沒什麽事,剛要起身回屋,卻見外面有個衙役進來,到院子中央吹了聲口哨,“集合!”

院裏院外的人全部跑過來,眨眼間就排成一個方隊。

那衙役踩在一張桌子上,手裏拿着個賬本,底下鴉雀無聲,沒人敢說話,都在靜心聽他講話。

他先是念了一串名字,而後讓他們到旁邊集合,末了最後确認,“還有誰到了一百積分嗎?到的話舉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人舉手。

那衙役帶着點到名的一群人走了,留下的人熱烈讨論着什麽。

老者覺得稀奇,拉着一位二十出頭的男子問,“他們去哪呀?”

“積分到了就可以進廠。”男子一臉豔羨,見老者不懂,就說得更多一些。

在流民所,男人只能開荒積攢積分,女人可以織布攢積分,積分到了可以選擇進廠工作,“我姐姐比我先幾天攢夠積分,現在進了一家服裝廠,聽說每個月能領八百文錢。她住在前面那個紅磚瓦房裏,地面鋪的是水泥,比咱們這邊幹淨多了。”

旁邊一人插話,“你姐姐算什麽好呀?我表哥才叫好呢。我表哥力大無窮,早我半個月就攢夠了積分,現在在軍隊當兵,每個月能領一貫錢,吃飯管飽,衣服鞋子全部包了。他每個月就能攢三百個積分,是我五倍。他全家攢的積分足夠租住一套院子,獨門獨院,還可以養雞養豬,日子別提多美了。”

老者一聽當兵,吓得一個勁兒搖頭,他們之所以逃荒不就是因為不想當兵嗎?

見老者排斥,那男子又道,“你別以為當兵不好。咱們蜀地當兵條件好着呢。不說每個月能得那麽多錢,就說戰死,家屬可以得到三百貫的賠償。足夠養活一家老小。可惜部隊那邊招兵嚴格,不是誰都能當的。”

老者聽到賠償款這麽多還有些驚訝,聽到招工嚴格,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兒。

就在這時,又有衙役進來,問新來的流民誰是頭兒。

老者顫巍巍舉手,那衙役拉他到旁邊說話,問他有沒有意向跟大家分享逃荒路上發生的事兒。

老者以前是族長,之所以逃到蜀地,也只是半道上聽一夥镖師說蜀地肯接收難民,他本身并沒什麽口才,原本想拒絕,可聽說講一次就有五積分,他心裏還是意動了。

剛剛他向別人打聽過,開一畝荒地也才五個積分,只是跟人講講路上發生的事就能有五分積分,這可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事,他往外推那不是傻嘛。

那衙役見他答應,便讓他試着講講。

老者是漢中人,去年漢中大旱,餓死不少人,那起義軍為了填飽肚子強征士兵,致使流民逃竄。他們原本是個兩千多人的隊伍半道經過好幾個省城,被強征,被殺,餓死,渴死近大半,最後只剩下這一百多人。

老者将自己一路上遇到的、發生的見聞全部講了一遍,衙役聽後很滿意。

翌日,孩子們全部去隔壁新民所的書堂念書,大人們全部去開荒,老者則是去各大廠子說書。

他口才樸實,再配上他特有的精神面貌,悲慘的真實故事讓聽衆無不落淚,暗自慶幸自己是蜀人,能夠安安穩穩待在廠裏掙錢。

講完後,老者打量這些人織出來的布。他孫女以前也經常在家織布,可她從早到晚也只能織一兩匹,可這些人速度比他孫女快多了,只是一盞茶的工夫,她們就織了一大段,按照這速度,一天七八匹不成問題。

老者向一個工人打聽,得知他們按勞分配,多幹多得,平均下來每月能賺六百多文。他們還可以以員工價購買布匹。

老者在織布廠演講完,又到紡織廠。機器看起來很笨重,但是纏繞速度極快。更妙的是這機子不用人工操作,自己就能轉動,只有在線頭斷的時候,才需要人幫忙接上。

老者以前在村裏開過磨坊,那時候用水流推動轉軸,從而帶動石磨。可這機子不需要借助水流自己就能動,讓他大感驚訝。

他湊近細看,卻始終瞧不出名堂,有個男子見他一直盯着這機子瞧,笑着解釋,“這機器是我們公主造出來的。裏面構造只有她那些新兵才會。你瞧了也沒用。”

老者笑笑,“我就是好奇,瞅兩眼。”

再接着就是水泥廠,依舊是他從未見過的機器,将一堆石子、沙子、鐵屑堆放機子裏,又轉了幾道手續,就出來一堆灰色粉末,就是工人口中的水泥。用了之後,地面會很平整,不用擔心下雨天坑坑窪窪。

再接着就是磚廠,他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為什麽磚廠倉庫碼了那麽多磚,廠裏還在燒?而且工人忙得不得了。可惜他也不敢問,害怕被人抓起來。

再接着就是玻璃廠,這裏的工藝需要保密,他進不去,只看到一群人工在吹白色透明的液體,等它定型就成了透明狀的玻璃。至于成品,聽說有的是鏡子,有的是玻璃器皿。反正都是他聽都沒聽過的東西。

再接着就去了鐵器廠,這裏有士兵把守,他級別不夠,不能進去,只能待在院子裏,不過這些士兵手裏拿的武器蹭亮,足以看出它的鋒利程度。

去完廠裏又去村裏。

村裏大部分都是佃戶,他一開始不太理解這些人明明是佃戶,卻不見愁苦,甚至就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有補丁。一問才知,蜀地的良田全部被官府承包種植紅薯和小麥。官府招募佃戶幫忙耕種,給的糧食和錢財比那些地主多了一倍還不止。

老者對傳聞中創造這一切的惠陽公主越發好奇。

他很幸運,某天去一個茶樓說書的時候看到傳說中的惠陽公主。

她坐在馬車裏,身邊有一群護衛跟随,百姓紛紛避到兩旁。

有十幾個刺客沖過來,馬車隊伍都未變,護衛抽劍迎上,幾招就将刺客拿下,頭身分家,屍首被拖走,鮮血灑了一地,圍觀百姓見怪不怪。

老者頭一次遇到這種場面,吓得一個勁兒抹汗,那小二瞄了幾眼,笑着往外看了一眼,安慰他,“別擔心,咱們公主底下能人多着呢。沒人傷得了她。”

老者點頭,又有些好奇,“公主如此良善,為什麽那些人會殺她?”

小二四下看了看,小聲沖老者道,“官府前幾日有消息傳出來,公主打算将所有土地分給百姓。那些大戶人家不樂意,就派了刺客前來刺殺。公主每次出行都會遇到刺客,剛開始是幾百人,後來是幾十人,現在只有十幾人,估計到後頭就成幾個了,你沒看到那些圍觀百姓連叫一聲都很少嗎?都習以為常了。”

老者越聽越稀罕,不過他注意力全集中在分配土地上面,“真的會分土地?”

小二搖搖頭,“只是聽說,不知道真假。”他嗤笑一聲,“興許是假的呢。沒想到這些大戶人家聽風就是雨。聽了些流言蜚語就坐不住了。也忒不穩重了。”

老者沒說話。所謂無風不起浪,這消息是假的還好說,要是真的,那就是光明正大搶奪財産,也難怪這些人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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