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更) 不對勁

上海早晨起霧,李寺遇把車停在鄒青公寓樓下,叫了輛的士前往機場。

他穿着的體恤換了一件,外套卻仍是昨晚那件黑色拉鏈衫。以前她說他不會穿衣服,給他買阿瑪尼、山本耀司……連年輕潮牌也統統買來,逼着他穿,倒成了“年度時尚人物”之一。

沒有公開活動的時候,他還是習慣穿最舒适的衣服鞋子。此行帶的唯一一套西裝,在飯局上穿了。不過跟雜志主編提了一句丁嘉莉,沒想到能見着她。

在上海兜轉這幾日,除了飯局和酒店健身房,他哪兒也不想去。也就是臨走的夜晚,他想起來去老地方看看。

離開煙店,他駕駛寄放在鄒青那兒的車,一路開過《繭》的取景地。他一點兒也不懷念,甚至可以說拍攝那部片子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

因為《繭》他捧回第一座柏林金熊獎(最佳影片)。他的目标從不是榮譽,但那時他的确非常想拿獎,甚至說如果拿不到最高的獎項,他就覺得《繭》是失敗的、恥辱的。

獲獎瞬間,他沒有回應丁嘉莉的目光。他想的只是,構思、打磨數年的作品理應獲此殊榮。他很少和人說起,從遇見丁嘉莉的時候,就開始寫《繭》的劇本了。

也因為《繭》他似乎成了柏林電影節的寵兒。這三年停下步履,潛心籌備的《火舌》一舉奪得評審團大獎、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三座銀熊獎。

李寺遇搭上飛往北京的早班機,在空姐的注目下,莫名閃出一個念頭。怎麽就忘記問了,她這三年在做什麽。聽說回去念書了,她能念什麽書,還是那勞什子商科?

“‘我對你不抱什麽幻想,’他說,‘我知道你愚蠢、輕浮、沒有頭腦,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貨色,但是我愛你。想一想真是好笑,我竭力去喜歡那些讨你喜歡的東西,忍受折磨也要對你隐瞞起自己,實際上我并不無知粗俗、不愛散播醜聞也不愚蠢。我知道你何等害怕智慧,便盡我所能讓你覺得我是個大傻瓜,跟你認識的其他人一樣。我知道你嫁給我只圖一時利益,我是那樣愛你,我不在乎……’”

徹底清醒之後,依然會想起昨夜和李寺遇在街頭吵架的光景。丁嘉莉需要投身一件可以清空思緒的事情,比如讀書。

打開手機上的讀書APP,點擊首頁推薦的《面紗》,随手翻到了這一頁。高中的時候她讀過原文,此刻再看,竟覺得男主人公費恩的口吻恰似李寺遇。

只是比起費恩近乎神性的愛,李寺遇更像魔王,她獻祭全身心的熱情以獲取垂青。

“你真的要跟我去北京?”

遲譯的話讓丁嘉莉回到現實。她退出讀書APP,準備訂機票。整個過程近似機械,直到将當日飛北京的航班浏覽了一遍,她才後知後覺地問:“你航班號是多少啊?”

遲譯盯住她看了會兒,說:“你不對勁,昨晚我就覺得了。”

“哪有。”

“難道你有事要找我幫忙?”

丁嘉莉感到詫異,“不是你找我?”

遲譯暗自松了口氣,掩飾般問:“這陣子不是給你看了些本子,有喜歡的嗎?”

提起正事兒,丁嘉莉只想蒙混過關,“還沒看。”

“正好,去北京看。”

黃昏傾倒在寫字樓窗玻璃上,濺起火彩般的光暈。辦公室裏一切光潔的物體都鍍了一層金色,Keith Haring的畫作挂在淺灰漆牆壁上,給高級而悶沉的環境添了幾分生氣。

像是賽博朋克視覺化,游戲、電影裏會出現的場景。只差一個提□□的義肢少女從電梯口一路殺進來,她打碎玻璃,然後拿刀尖指着丁嘉莉的淺棕色的眼瞳。

現實是,丁嘉莉窩在蛋形沙發裏看項目本子。頭上的帽子還沒摘,一身黑色衣裳,沒于陰影中。

遲譯不在,說是有事情處理,剛到公司沒一會兒就走了。門窗外不時有員工走過來,偷偷瞧丁嘉莉。

過去她也是沒有經紀約的自由人,很少來公司,何況又很久沒活動了,他們當然會好奇。

丁嘉莉不喜歡這種被當作蠟像的感覺,但她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制止,或冷臉給人看。她慢吞吞地讀着劇本。

這很容易回想起第一次讀劇本的時候,不是念書時閱讀的劇作,而是屬于她的,用熒光筆劃出來的臺詞。

很奇怪,自從再見到了李寺遇,就經常想起他。似乎他是抽離出她身體的一部分,以至于她無論處于何時何地,內心始終藏有虛空感。

就因為他是領她入門的那個人嗎?

思緒愈攪愈亂,丁嘉莉再也坐不住了。遲譯讓她來北京着手正事,卻把她單獨留在這兒,實在不像他平日待人周到的樣子。

丁嘉莉是相信直覺的人,她通過工作人員問到遲譯司機的電話,來到遲譯所在的飯店。

正是吃飯的時間,飯店門庭若市。遮住頭臉的女明星在花壇旁徘徊一陣,猶疑自己是否幻想症太嚴重,卻看見遲譯走了出來。

遲譯将一個男人送出飯店,送上了車。男人一身阿瑪尼深灰條紋西裝,是應該在上海的李寺遇。

“遲譯,你真不夠意思。”

遲譯回到包廂之前,丁嘉莉叫住了他。

“你怎麽來了?”遲譯四下掃視,把丁嘉莉拉到僻靜的走廊盡頭。

“你和李寺遇私下聯絡還瞞着我。”丁嘉莉睨着對方。

遲譯擡手撫額,“女明星,我服了你了。這事兒……”

“我洗耳恭聽。”

遲譯醞別無他法,醞釀片刻,說:“雖然當年李寺遇和歸遲鬧得不是很愉快,但我哥不是睚眦必報的人,從來沒阻礙過。他的新片沒法上映真和我哥沒關系。”

丁嘉莉預感和項目有關,但不曾想是如此嚴重的事情。按道理來說,他的新片能入圍海外電影節并展映,應該是拿到審核資格的。

但拿到資格,也有被要求修改、删減的情況發生。莫不是他不願讓步,才導致上映受阻的?

在丁嘉莉追問之下,遲譯只得和盤托出:

“你沒看網上傳鄒青和金主掰了?這是真事兒,張家老二夫婦為了鄒青鬧不和,憑張老爺子那作風,肯定要除掉導致不和源頭,沒封殺都算仁慈了。

“李寺遇應該是沒辦法了,只得聯系到宋總那兒,試圖通過那邊修複和遲總的關系。不否認公司走到今天有背後的關系,可如今我爺爺已經走了,父輩沒人在位子上。哪像張家各個手握實權,差人辦事就一句話……”

丁嘉莉愈聽愈心驚,那樣一個人,為了電影能夠上映,四處示好攀關系,求人幫忙。

“若是以前,我哥肯定會想辦法。事已至此,我們可不想因為他和張家結下梁子。”

“那你見李寺遇做什麽?”

“他從另外的渠道找到我這兒,我按遲總的意思回絕了他。”

“遲譯。”還沒捋清思緒,丁嘉莉先開了口。

“诶,”遲譯忙擡手,“你別,千萬別。”

丁嘉莉垂頭,過了會兒,輕聲說:“這部電影拿了獎,不止是李寺遇和工作團隊,國內影迷也很期待這部電影上映,不上映說得過去嗎?”

“莉莉,分手的時候你說什麽絕對不來往,現在又……”

“這件事不一樣啊!憑什麽慣用特權壓人,為的還是家門那點破事兒?”

遲譯擰眉道:“你跟我面前打抱不平沒用,他們就是那作派。除非你能搬出一個厲害人物,不然這事兒沒戲。”

這是趟渾水,底下藏金,舊貴新錢紮堆在裏頭放鈎撈金。丁嘉莉背有靠山,得以僥幸做一個玩家,而非資本的釣鈎。

細數以往參與的項目,赴的飯局,丁嘉莉倒還真的認識一位比張家背景厲害的公子。只是……

“我曉得了。”丁嘉莉說,“反正我人在北京——”

遲譯擰眉道:“不行!”

“不是為了破事兒,我是說人在北京,事業即将展開,何必為了不相幹的人惹麻煩。”

遲譯心說您可變得真快,尚存疑慮道:“你這就決定了?”

“是啊,看了一下午的本子,還是有所觸動的。”丁嘉莉聳了聳肩,“何況你們每個人都關心這件事,我不行動起來,遲早被念到耳朵起繭。”

陰沉的天空仿若玻璃水晶,籠罩這座霧霭彌漫的城市。綠皮車廂穿過桃花垂柳,單車鈴鈴響,似陡然而生的虛幻之境。

坐在車裏,只能感受到陌生與不安。

丁嘉莉曾給自己施魔法似的默念再也不來北京,最終還是來了。

童奕微信上問她:“你來北京了?”她回:“過兩天再找你玩兒。”

似是做女明星之前要好好休整的樣子,其實她翻了兩天的通訊錄與朋友圈。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已經在路上了。

僻隅之地的行道樹剛生些許嫩芽,一眼望去光禿禿的枝丫橫飛,頗為荒涼。古語雲大隐隐于市,如今指的是藏匿在開發樓盤間的私人建築。

大門不起眼,兩旁種松樹,設立的站崗亭下沒有人。丁嘉莉下了的士,去石牆上安裝的樓宇呼叫機按了四位數字,待裏面人的接聽并打開小門,她走了進去。

車道路面鋪天然石磚,停着一衆賓利、卡宴。對車主所擁有的財富與權勢來說,這些車輛可算太過低調。

石燈幽暗的光使得整個環境幽靜而神秘。植被郁郁蔥蔥,晚開的玉蘭樹下散落花瓣。鯉魚池與假山之後,木廊橋曲折蜿蜒,通往坡上一座玻璃結構的建築。

丁嘉莉曾在秋天來過,緋紅楓葉層林盡染,建築的玻璃會像金箔扇面般折射出美麗的光彩。

只是那會兒她是牌桌上的玩家,現在卻是一個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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