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要你管
頒獎那天,人們湧向李寺遇與他的演員身邊。
所有人都在慶祝,只有丁嘉莉定了兩張一早去巴黎的火車票。其中一張是遲譯的,他要去見她女朋友。而她将再乘坐巴黎直達倫敦的火車,獨自回學校念她不感興趣的商科。
她要用這十個小時的車程忘記戛納和即将成名的導演。
夜裏下雨了,丁嘉莉看着一堆行李出神。聽見敲門聲,她下意識以為是遲譯,打開門卻看見頭發、外套肩膀濕潤的李寺遇。
“聽說你明早就要走?”
“嗯……。你來跟我道別的嗎?”丁嘉莉擠出笑。
李寺遇太急切而無法洞察她拙劣的演技。他從口袋裏翻找出兩張皺巴巴的戲票邊捋平戲票,然後說:“我想請你去城裏看戲。”
“現在嗎?!”
“還有十五分鐘。”他擡腕看表。
今晚他穿了資方為他訂做的英國手工西服和意大利皮鞋,像個老派的紳士。可手上依然戴着那塊舊兮兮的廣東作坊生産的雜牌表。
丁嘉莉笑了,眉眼彎彎。她把頭發別至耳後,而後一下子挽起他手臂。
“那我們得飛過去。”
從戲院出來,已是午夜。離場的觀衆忽地消失了,馬路上只有零星幾輛車經過。
雨在路燈光線中化成昏黃色,燈柱周圍一灘水凼模糊了的小店霓虹招牌。丁嘉莉毫無預兆地從跳入水凼中,攪混斑斓倒影。
水花兒濺濕了她的黑色瑪麗珍矮跟皮鞋,過膝襪染上泥點子。李寺遇撐傘站在遠處,問:“好玩嗎?”
丁嘉莉也問:“你看懂他們演什麽了嗎?”
“沒有。”
丁嘉莉大笑,“那幹嘛來看啊!”
“我不知道竟然連英文字幕都沒有。”
“這種小鎮劇坊怎麽會給你裝LED屏播字幕……給你表演一個。”說罷她學戲劇女演員的腔調唱起歌來。哪兒會法語,不過胡亂地組音節,還唱跑了調。
可他真的聽得入迷似的,笑柔了眼尾淺紋。
丁嘉莉倒先不好意思了,收勢停下,與李寺遇對上視線又移開,嘟嚷:“幹嘛?”
“沒幹嘛,看你。”他靜靜注視她。
“有什麽好看的?”丁嘉莉發誓,她從未如此扭捏作态,咬着唇不敢看他。
“丁嘉莉。”他向來叫她全名,但這次明顯不同。
“什麽啊……”丁嘉莉不知所措,指水凼試圖轉移話題。
“丁嘉莉。”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于是她看向他。
“丁嘉莉,之後你有沒有興趣來片場玩兒?”
“丁嘉莉,你什麽時候才能有點兒長進?”
眼前的男人把一包香煙塞到她手中。她走得急,忘記買了兩包煙,便把這包落在了櫃臺。
聽了無數次的話,沒想到離開了片場還會再次聽見。丁嘉莉橫眉冷對,“要你管!”
李寺遇呵笑,“丢三落四,你記得什麽?”
“好像你記性很好一樣。”丁嘉莉不願再理會,推着單車下行道。
李寺遇站在臺階邊沿,“又要逃跑了?”
丁嘉莉氣郁,曉得怎麽都說不過他,将單車擺正,蹬起腳踏飛馳而去。
老板遠遠看見了,詫異地嘀咕,“怎麽……不是一起的呀。”
李寺遇徑自離開了。什麽時候起,他成了次次被她甩在身後的人了?
在街巷裏徘徊一陣,李寺遇撥通了鄒青的電話,“你在家?”
“怎麽,事情進展得不順利,要借酒消愁?”
李寺遇笑了下,“你在沒在家?”
“喂……難道你在我家附近?”
“不知道,走就走到這兒了。”
鄒青無奈地說:“怎麽辦,朋友在我這兒。”
“哦。”李寺遇遺憾地說,“我拿個車鑰匙總行吧?”
“你上來吧。”
把單車搬進雜物間,丁嘉莉愈想愈覺得沒勁。憑什麽她如此瑟縮地生活着,而李寺遇還高高在上指責她?
她有無數的話想傾訴,可又不知道那些話具體是什麽。想矯正偏離已久的航道,回到屬于自己的域場,不是這個家,也不是片場。
那麽是從前嗎?李寺遇還未出現的從前。
丁嘉莉向星标好友發起語音通話,“你在哪兒,北京?”
“啊?”遲譯很快接聽了,可那邊兒網絡不太好。
“遲譯,你什麽時候得空啊,找幾個人來五排。”
“喂?我在成都。”遲譯那邊卡頓許久,終于有信號了。他說,“你還記得甜心嗎?我來成都有事兒,碰上他們組車隊。”
“怎麽不叫我?”
遲疑微哂,“事故之後你自己說不玩兒了,以為你後遺症嚴重,誰還敢叫你。”
“我沒後遺症。”
“……女明星說的都對。我們正要回市區,你飛過來時間差不多,還能去機場接你。”
蘭博基尼Reventon、法拉利Lefrrari、柯尼賽格……超跑呼嘯,要給夜空潑上斑斓色彩。跑在最前面的卻是一輛法拉利599 GTO,聲浪野,如搖擺全身沖破束縛的惡獸。
GTO駕駛座上的丁嘉莉切斷微信語音,注視前方路口彎道,換模式,令座駕如捕食者般俯沖而去。
一瞬間找不到重心,GTO車身朝右斜飛,眼看就要撞上圍欄,丁嘉莉猛打方向盤,而後剎車。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丁嘉莉深呼吸着,方才感覺到後背汗溻了。
“都說GTO難磨了,她這麽久沒玩兒,準出事兒。”
“你瞎說什麽呀,莉莉這麽不是好好的……”
超跑接連停下,幾位年輕男女圍攏來,遲譯敲了敲窗玻璃,“莉莉,沒事兒吧?”
丁嘉莉擡頭,看見朋友們的面孔,似乎得到了救援。她平靜呼吸,說:“我沒事。”
春熙路街頭人潮擠擠,已有路人拿手機拍照了,遲譯覺着這樣下去他們的女明星可能又要上熱搜,便把柯尼塞格的銀盾鑰匙扔給朋友,擠進GTO的駕駛座。
丁嘉莉被迫翻去副駕駛座,話還沒出口,遲譯便驅散朋友們回各自車裏,打方向盤将車開了出去。
“可以啊你,大半夜跑成都來搶人車開,差點兒還闖禍了。”遲譯看了眼丁嘉莉,悶悶不樂四個大字就差在臉上蓋章了,“女明星,你失戀了?”
丁嘉莉哼笑,“我哪兒有機會失戀啊。”
“說說?”
“不說。”
“那說我的事兒。”遲譯誇張地說,“我準備轉行了,跟着遲總開疆擴土——”
丁嘉莉接腔說:“做綜藝?”
雖說二人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可接受的家庭教育并不一致,遲譯早有自己的人生規劃,念完本碩,拿到大行offer,從實習生做到項目經理。這一卡是很難跳過去的,遲譯需要的并不是升職機會,無需和其他同事一樣苦等,于前不久辭職回國。
遲譯說:“是啊,小時候我爸跟我說傻子才覺得綜藝節目好玩,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覺得它是無關緊要的。可正是這種無關緊要給了我們慰藉,困在四四方方、狹窄空間的人,需要它來喘口氣。
“還記得我們那會兒,通宵趕作業,餓了邊就吃泡面下綜藝。”丁嘉莉為朋友能夠做喜歡的事而高興。
“我不想做只給流媒體平臺投資的那種項目。”
丁嘉莉點頭,“你要做自己的節目?”
遲譯笑說:“以後我就跟遲總一樣了,片頭閃過三個大字——制片人。怎麽樣,有興趣沒?”
丁嘉莉乜了他一眼,“怎麽你也來這套,之前人家找我好歹有節目策劃、流程,你空口套嘉賓啊?”
“哪個項目啊?如果你有策劃、編劇方面兒的朋友,介紹給我啊。”駛入天府大道北段,遲譯減慢車速,跟在車流後進入地下停車庫。
“我哪兒有什麽朋友,你不如問遲總。”
“我說真的。”
“真是……”丁嘉莉拿出手機,“我把人家名片發給你了,你可是為了工作啊,別搞有的沒的。”
遲譯斜飛來含笑的眼神,“我是那樣的人?”
“你是。”
“Young and Rich”刻入基因的一群人在套房裏開派對。丁嘉莉很久沒感受這樣的氛圍,有點兒不适應,也有點兒興奮。加入桌游,喝了酒,虛假的充盈開始填補身心。
最後不知怎麽昏睡過去,又是誰将她挪到了床上。夢境纏纏繞繞,就像身上沾了酒漬的衣衫,裹得她窒息。
淩晨窗外的城市建築還浸在郁藍色中,丁嘉莉因宿醉頭痛醒來,忙不疊滾到衛生間嘔吐。
客廳沙發一對相擁而眠的男女因此被吵醒,女人拿來一瓶冰水,在旁邊蹲下撫摸她的背。
緩過來的丁嘉莉說:“你好甜心。”
“少來。”女人笑着睨她,“女明星,你多久沒跟我們一起玩了?”
“我後來不是回去讀書了嘛。”
“你今後還做女明星嗎?”
丁嘉莉問對方要煙,又想起房間裏禁煙,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覺得我行嗎?”
對方縮了縮下巴,似有些詫異,“怎麽不行了,你是丁嘉莉诶!你自己數數,圈子裏有幾個男的沒為你神魂颠倒過?”
“什麽呀。”
“當然了,你哪裏關心。”女人說,“聽說你追人追去了娛樂圈,你們還在一起嗎?”
丁嘉莉只是笑笑。
女人嘆氣,“是啊,這個社會只剩下速食愛情。”
丁嘉莉說:“你們不是蠻好的?”
女人搖搖頭,無奈地笑,“他一修車的,我爸媽看不上。五月份我就要結婚了。”
回到床上眯眼休憩了會兒,接到宋總打來的電話,溫聲細語地問她在哪兒。
“成都,和遲譯在一起。可能下午還要去北京,看看項目。”
“好,到時候給我說。你再休息會兒吧。”
丁嘉莉一直有種感覺,只是到這個年紀才完全懂得。家人那樣開明、縱容,其實是給她織造的甜蜜陷阱。
如果沒有踏入演藝行業,她很可能和朋友們一樣,做一份喜歡而輕松的工作,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結婚。或者不受世俗約束,全球旅行,等待賬戶裏的數字自動攀升。
并非出于愛恨,丁嘉莉此刻深深地想念李寺遇。
他說丁嘉莉,不要過容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