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荒唐

房門開了道縫,傳出助理擔憂的聲音,“莉莉,讓我進去吧……你自己不好處理。”

李寺遇推門而入,見助理幾乎貼在衛浴間的木門上。助理察覺來人,轉頭焦急道:“導演,她把自己鎖在裏面了……”

李寺遇點下巴示意人出去。助理只得走出房間,關上門。霎時,背後傳來哐當響聲。助理忙開門看,只見踹開的門鎖掉在地上,而始作俑者一步跨入衛浴間。

助理愣怔片刻,默默拉攏了門。

衛浴間的燈發出滋滋聲,蜷縮在角落的丁嘉莉被震動吓得停止了抽泣。李寺遇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可她總覺得很遠,夠不着他。

“丁嘉莉。”李寺遇在她跟前蹲下,頭頂花灑潺潺流出的熱水一下子淋濕了他的頭發與衣衫。

她說不出話,他也不要她應答。他拉起她藏在懷中的攥緊的手,将手指展平,輕輕揉去血漿污漬。

丁嘉莉睫毛顫了顫,水如珍珠般落下。

“莉莉。”他說,“你做得很好。”

丁嘉莉驀地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

氤氲熱氣中,她的手覆上他衣衫的褶皺,濕漉漉的衣衫緊貼肌膚,聊勝于無。她的呼吸噴灑在他喉結上,他愈是偏移她湊得愈近。

唇觸及他的脖頸,他呼吸一滞,輕拎她後領拉開了距離。

“丁嘉莉,看着我。”李寺遇捧起她的臉。

她茫然地找到他的眼睛,身體仍不受控地哆嗦着。

“莉莉,好了,乖……”

外行流傳着表演三大派系的說法,其實幾乎沒有演員的表演不以“體驗”為基礎。徹底貫徹體驗,即是“我瘋給對手與觀衆看,我也真的瘋了”。

通常來說,尚未接受訓練的小孩子也懂得從模仿入手,形成肌肉記憶,進一步是理解角色,聯想實際以調動情緒記憶。然而丁嘉莉一開始就沒有考慮去理解或感受,如同相信李寺遇本身一樣,她相信一切是真實存在的。

出于對“極致”的期待,他一次次放任了可以糾偏的機會。不曾想到她真的能做到極致,竟完全交出了自己。

确證了她的天賦,可他沒有迎來想象中的狂喜。

“我很難受。”她說。釋放之後她只剩下空洞與脆弱的軀體,她急切的需要什麽來盈滿內心。

李寺遇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擡手關掉花灑,抱着丁嘉莉站起來。他一件件脫掉了她的制服,不帶任何亵渎意味的。盡管,處于逼仄空間的他們很難揮去空氣中的旖旎氛圍。

只留下背心,女孩的曲線就在他眼前,他克制住向下的視線,低聲問:“自己洗澡可以嗎?我就在門外。”

他的手透過濕漉漉的衣服觸碰她,讓她重獲些許實感。她點頭,“好。”

片刻後,丁嘉莉裹挾洗護用品的香氣走出衛浴間,頭發濕答答披散在背後。李寺遇掐滅煙,拿起剛使用過的吹風機,“過來。”

丁嘉莉安靜地在床沿坐下。吹風機轟鳴覆蓋了所有聲音,能感覺到的只有他的手指攏起發根,輕輕摩挲。

“李寺遇。”她扯起他仍濕潤的衣襟。

他穿過空隙去看她,見她眼裏含笑,又問:“你不難受嗎?”

李寺遇心下松了口氣,彎起唇角,“還不是因為某些笨蛋。”

“怎麽是笨蛋了,”丁嘉莉蹙眉鼓腮,“你才誇我做得好來着……”

“那我不是在犒勞你麽,你見過哪個導演給演員吹頭發的?”

“……你啊!”

清脆的笑聲将陰霾一掃而光。

這之後,丁嘉莉開始拍攝日常鏡頭。與舞廳老板對戲時,想到這是她親手殺死了的父親,她呈現出了冷漠與不易察覺的恐懼。

原本生活在蜜中的她是很難捕捉這種情緒的,于是明白過來,為什麽李寺遇要先拍殺人的戲。

丁嘉莉沒戲的時候也一直待在片場,甚至做起雜活,并非出于要學習什麽的自覺性,而是為了向某人表現。

她發現比起對表演的要求,李寺遇對鏡頭的要求更為嚴苛,時常因此訓斥工作人員。盡管他們私下抱怨,卻不會真的記恨他。

人們對他如此信服,令她分不清是崇拜導演這一角色,還是迷戀李寺遇本身。無論如何,她的感情好似沒有盡頭般愈加濃烈了。

劇組轉移到廣州不久,丁嘉莉殺青了。在家人安排下,她當晚就要搭航班回去,過些天再回英國。

李寺遇沒法将人送去機場,在片場附近的士多店請她吃了一支冰淇淋。

她佯裝玩笑問:“你會想我嗎?”

他笑,“明年見。”

是如何度過那一年的,回憶像蒙了灰。丁嘉莉比過去玩得還瘋,惴惴不安地等待電影上映的消息。

公司制作文藝片,會先将片子送去時間契合的影展,獲得提名甚至獎項後再在各地公映。丁嘉莉一收到《玉刃》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的消息,便立即定了去的行程。

九月上旬,威尼斯還留有夏日餘韻,陽光照耀,兩岸古老的紅磚建築倒映在碧綠的水中,藍色貢多拉穿過一道道水巷,穿過拱橋。

丁嘉莉曾來過,一次是狂歡節,一次是威尼斯最美的深秋。然而沒有哪次比這一次讓她覺得如夢似幻。像是見習女巫,随一只船去往她自小憧憬的傳說中的古堡。

有時建築的陰影會覆蓋狹窄的河道,能看見房屋門前的臺階一直延伸到水下深處,經年的牆漆在不明的震動之中簌簌抖落。

有時船艱難地拐道,視野便一下開闊了起來,寬闊的航道上行駛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碼頭邊的小船排列整齊,風吹起杆上的旗幟。遠處古堡似的建築飄搖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她知道快到了,給她念傳說的人就在那兒。

船只靠岸,她看清逆光中他溫柔的臉龐,一身淺色柞綢西服,口袋裏很正式地插了方巾,好似等待多時的王子。

王子傾身,遞出戴雜牌表的手。丁嘉莉掩不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跳上岸來。

往事重演般,他們看電影,接受采訪,見各式各樣的人,喝酒聚會,只是這一次她以女演員的身份名正言順地站在了他身邊。閑時,他們也一起散步。

“會拿獎嗎?”

“我不知道。”李寺遇看着天空中粉色的晚霞,“如果拍電影是為了拿獎,拿獎是為了上座率……我确實不知道。”

丁嘉莉不明其意,懵懂而庸俗地讨要:“如果拿獎了,你要實現我一個願望。”

“不如這樣,如果你拿了獎,實現我一個願望。”

“诶?”丁嘉莉怔怔地應下。

後來她看到紀念塔科夫斯基的文章,才遲鈍地明白他要說而不能說的是什麽。

偉大的塔科夫斯基說:一個人去偷東西是為了以後永遠不用偷,他仍然是個小偷;沒有任何曾經背叛自己原則的人,能夠與生命維持單純的關系。因此,當一個電影創作者說,他要先拍一部賺錢的電影,如此才有力量、財源拍攝自己夢想的電影時,這純然是一種欺騙,甚至更糟,是一種自欺。他今後将永遠不會去拍他自己想拍的電影。

《玉刃》獲得了最佳導演銀獅獎,不久後獲得金馬等一系列獎項。丁嘉莉穿着黑色露肩長裙與細高跟鞋,在李寺遇的注目中踏上舞臺,捧起最佳新演員的獎杯。漫天華彩,仿佛只為了她與他。

丁嘉莉發表獲獎感言,似乎不慢吞吞說,就要說出心底的願望。她說明白了電影人們之不易,這座獎杯不是屬于她的,屬于李寺遇,還有衆多的工作人員。她說感謝你們。

高朋滿座中,李寺遇要丁嘉莉兌現約定,她緊張地握着酒杯,聽見他說:“做我的女演員。”

長睫毛斂下,她飲盡杯中酒,起身對衆人說:“其實我早就想說,我想做真正的演員。”

她喝醉了,或許沒有醉。

她敲開了李寺遇的房門。

如同此刻,他們在只有彼此的空間裏對視。

丁嘉莉從床上撐起身來,頭痛的撕裂感讓她找不到重心。

“要喝水嗎?”李寺遇似乎有些遲疑。

“嗯……”丁嘉莉抓住背後的枕頭,依向床頭。

李寺遇走到窗前來,拿起瓶子,擰開瓶蓋,遞到她手中。她一口氣喝光瓶中剩下的水,對上他探究的目光,“我為什麽在你這兒?”

李寺遇淡漠地說:“不記得發生了什麽?”

丁嘉莉裝模作樣回憶,撐着額頭,發出痛苦的呢喃聲。天知道,她記得從頭到尾發生的一切。

太荒唐了——不敢仔細想自己的言語行徑,轉而想到席文。

丁嘉莉驚訝地擡頭,李寺遇說:“看來你知道自己有多難堪。”

“原來你會那樣啊。”反應不經思考,這樣她徹底證實自己記得一切的事實,再無表演的餘地。

“哪樣?”李寺遇上前一步,氣勢咄咄逼人。

“權勢壓人。”丁嘉莉說着使出全身的氣力下床,腳步踉跄,李寺遇扶住她,她蹙眉丢開了他的手。換得他冷聲一笑。

環顧四周,沒找到她的外套與包,她也不問,徑直走出卧室。

李寺遇緩緩跟在後面,“時間會改變一個人的。”

丁嘉莉身形一頓。

誰讓這是一池污穢潭水,人惡才不被欺。

“你說的沒錯,”丁嘉莉依次從沙發上拿起外套與包,“我今晚是喝醉了很難堪,可我高興,我終于有一部作品一個角色受到了大衆喜愛。”

李寺遇譏诮道:“你哪個角色沒收獲喜愛,念念不是讓人至今念念不忘?”

丁嘉莉猛地轉身,輕微搖晃了一下,站定。她看着暗處的李寺遇,最後決定一語不發,邊穿外套邊來到玄關。

她彎腰,打開手機電筒找靴子。咔嗒一聲,玄關的燈亮了,他站在壁龛處俯視她。

丁嘉莉忽略他令人難以忍受的冷漠的視線,卻在拿起靴子的一瞬想起了,他曾在這個玄關給她系鞋帶的模樣。

丁嘉莉暗自深呼吸,回身說:“李寺遇,你是不是覺得我欠你?我欠你的,沒有正式告別,現在我和你告別。”

是卡車将這個家中屬于她的物品一次清走的,她沒回來過。

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她呵笑,看來是她自作多情。

壓下門把手,推門——

砰地巨響,門關攏來。同時身後的男人将丁嘉莉壓抵門,五指穿入她的指縫。

撩撥後頸的是他漫不經心的氣息,“當初怎麽開始的,就要怎麽告別。”

丁嘉莉想要掙脫李寺遇的鉗制,卻不得動彈。

“是吧。”他輕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