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麽頂

“莉莉。”

“啊?”丁嘉莉漫不經心地應聲,看着酒館窗玻璃外東倫敦渾濁的雨夜。冷森森的,讓人快要忘記南法的豔陽。

戛納之行也的确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你真的要去?”遲譯問。

“嗯……學校的材料都批下來了,tutor還蠻支持我的,請一個月長假去體驗另一種生活,很好啊。”

“那你幹嘛不當時就留下?”

“當時……”

當時李寺遇邀請她去片場玩,說有她很适合一個角色。她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招募一個新面孔演員。

悵然所失的同時,她意識到自己對他根本不是crush,而是淪陷了。她忐忑不安,逃避般按原計劃搭上了返程的火車。

丁嘉莉打開手機,翻動微信聊天窗的歷史消息。李寺遇似乎不喜歡在網上聊天,也或許他們根本沒什麽共同話題,他的回複總是言簡意駭,不帶任何表情。

“我要上學啊,只請了那麽幾天假。”丁嘉莉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而且他最近把劇本片段發給我看了,少女殺人犯,蠻酷的。”

“你是覺得體驗下拍戲蠻好,還是惦記着他蠻好?”

“你問題很多诶。”

遲譯微微聳肩,“你可以趁拍戲期間搞定他。”

“你想多了。”丁嘉莉說,“國內正好是盛夏,就當去夏令營啰。”

片名叫《玉刃》,故事講述一位年輕女工颠沛流離,來到南方老城一個零件加工廠做工,發現工廠老板娘出軌一位舞廳老板的秘密。同時,女工偶然得到了一塊寶玉,這塊寶玉和舞廳老板的家族恩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似乎是部情節豐富的懸疑片,實際仍是李寺遇的風格,核心表現在人物與家庭的情感糾葛。隐喻一代人為社會變遷所付出的代價。

因為受投資方與制片人的牽制,李寺遇在劇本與演員陣容上做了讓步。

一位兩度摘得金像影帝的香港男演員首度與李寺遇合作,飾演舞廳老板;前不久奪得戛納影後,一躍享譽盛名的女演員飾演工廠老板娘;由一位歸遲将要捧的新人飾演女工,即女主角。

丁嘉莉拿到的角色是舞廳老板的女兒。十六歲的女高中生,陰郁寡言,不需要父母操心成績,除了昆蟲标本外沒有其他愛好。

主要取景地在廣州、香港,丁嘉莉從倫敦直飛香港。在她進組之前電影已經開機,李寺遇抽出空檔,特意到機場接她。

出關看見李寺遇的身影,丁嘉莉當真是飛奔到他跟前。他捧着一小束波斯菊,笑問:“累嗎?辛苦你大老遠來。”

“累啊,你得犒勞我。”

“怎麽犒勞?十支冰淇淋夠不夠。”

“你又知道我喜歡吃冰淇淋?”

“不然喜歡吃什麽?”

丁嘉莉把視線從他唇上移開。

不似隔着屏幕,來到他身邊,他又變回那個李寺遇了。

香港天氣悶熱,李寺遇穿着批發般的米白色夏威夷衫和長褲,棒球帽上有Logo,丁嘉莉一眼看出是A貨,再看他腕上的表,仍是那只舊的雜牌表。遮住俊朗眉眼的墨鏡倒是真的,可在這一身襯托下讓人不禁懷疑。

“墨鏡蠻好看。”丁嘉莉說。

“好像是唐憲倬送我的生日禮物。”他按了下女孩的腦袋,“你還沒說喜歡吃什麽?”

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令她心下一滞,她佯裝自然,“這個天氣還是吃冰淇淋好了。”

由于遲譯交際廣泛,丁嘉莉見過幾位到倫敦學編導的窮學生,丁嘉莉沒想到青年導演做到李寺遇這個程度竟還不如他們。

沒多久丁嘉莉便發現自己誤會了,李寺遇沒得穿了才買衣服,走到哪兒在哪兒買,攤主喊價高了他也不還價。

他的講究全在片場,從演員的妝造到場景搭建,甚至道具小物件,必須按照他苛刻的要求來。

初來乍到,李寺遇帶她上香,給她介紹工作人員。和想象中不同,片場人不多,其中一部分是早前便和他一起工作的北影的師兄弟和老鄉。

丁嘉莉私下問:“你們北方人都這麽講究裙帶關系?”

李寺遇并不惱,慢悠悠說:“應該說我們熱忱,不過選人首先你要認可,這樣才能讓人信服。拍電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團隊合力很重要。”

丁嘉莉調侃學到了,卻也真的将這句話記在了心裏。

雖然丁嘉莉由于對世事漠不關心而稍顯孤傲,但自小的教養讓她知道該如何說話釋放友善,沒一會兒功夫便收獲了衆人喜愛。誠然,少不了她費勁背過來的英國茶包和有機洗護旅行套裝的功勞。

李寺遇不喜歡她這些小動作,親自帶她定妝造,讀劇本。他事事嚴謹,讓她渾然不覺地掉入了受控的心态。

第二夜,李寺遇把她叫到房間來講戲。他沒有訓她,但她看出他很失望。

“你知道明天要拍你的戲了嗎?”

“知道。”丁嘉莉緊張地提出異議,“為什麽一開始就要拍殺人的戲?我和演員們還不熟悉……”

李寺遇卻問:“劇本讀了幾遍?”

“很多遍。”丁嘉莉心說你的劇本根本看不出什麽。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殺你爸爸?”

丁嘉莉不确定地說:“因為他出軌,我恨他。”

見李寺遇久久不語,她又說:“爺爺偏愛大伯,我爸爸不受重視,卻要把撞見他們害死了工人的事情當作秘密隐藏在心,一輩子背負罪惡感。對我而言,他是個游離在外的男人,我……渴望父愛,但更恨他。”

“所以你為什麽殺了他?”李寺遇目光銳利,如同審訊的刑警。

劇本中并沒有少女被逮捕、審訊的戲份,但這一瞬間,丁嘉莉似乎來到了那樣的場景。她感覺到肌膚顫栗,“家族舊怨累積已久,媽媽寂寞,工廠老板娘痛苦,我要終結這一切……”

她忽然站了起來,“我要拿到那塊玉,碎了它!”

李寺遇仍靜默地凝視她。

像閉了好長一口氣終于浮出水面的人,丁嘉莉眸眼亮了,可仍有疑慮,“我說的對嗎?”

李寺遇起身,拍了拍她的腦袋,“去休息吧,明天給我最好的狀态。”

他說“給我”。丁嘉莉真的回到十六歲一般,懷揣少女的忐忑與甜蜜入睡。

重頭戲來臨前,李寺遇在拍一場沒有臺詞的戲。狹窄的旅館房間,舞廳老板與工廠老板娘來回走動,燒水,吃泡面,坐在床邊吸煙,親昵,然後激烈地接吻,以至于打翻泡面。

丁嘉莉站在他身邊盯着監視器,像臨時抱佛腳的成績不好的學生,試圖學到什麽可一無所獲。

他會講戲,但不是教授式的,而是引導演員自己去揣摩,以呈現出細膩、內斂的表演。即使面對影帝、影後,他仍然挑剔。

光是吃泡面就讓男演員吃了兩個小時。這條過了後,男演員一個人在背光的地方蹲着吸煙。

丁嘉莉腦子裏只有“完了要來了”幾個大字,緊張得手足無措。李寺遇拍了拍她的肩背,輕聲鼓勵,“去關心關心你爸爸。”

為了讓沒有任何訓練與經驗的她入戲,他教的第一課是“任何時候都用戲中的稱呼”。在片場走動,她狡黠地避免了稱呼,此時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得不照做了。

“……爸爸。”對劇本的時候說是一回事,實際說又是一回事。

“妹妹。”男演員擡起頭來,以戲中的稱呼回應。

“爸爸,我有消食片,你需要的話……”丁嘉莉說來也覺得這份關心顯得尴尬。

男演員倒是沒什麽,站起來說:“我冇事啦,一會兒是和你的拍,來走兩遍?”

“好啊!”

入夜,旅館天臺上晾的白色被單在風雨中飄搖,角落青苔上歪斜兩支煙蒂,邊上的皮鞋沾了水珠。

水跡蜿蜒,一雙穿制服鞋的纖細的小腿跨入天臺門檻,踏在濕漉漉的地板上,帶起淺淺的渾濁的水花。

褶裙緊垂膝蓋,而沒有墊肩的外套過于寬大,令少女的背影像古怪的倒三角符號。少女擡起手,緩緩地抹去飛來臉上的雨水。

一張臉蒼白陰郁,空洞的眼在昏暗中搜尋了片刻,她嘴唇嗫嚅,輕聲喚:“爸爸……”

然而風将聲音吹散了,無人應答。少女走向晾衣杆,掀開一層又一層被單。角落的男人察覺動靜,轉過頭來。他露出驚異的表情,“妹妹?”

舞廳老板朝她身後看去,沒見到多餘的人,又說,“你來這裏做什麽?下這麽大雨,你都淋濕了……”

“爸爸。”少女慢慢接近他,臉頰因為冷雨而細微抽動,顯得有些詭異。

舞廳老板應了一聲,伸出雙手去接她,“怎麽來這裏……你媽知不知道你出門了?”

“不知道。”少女任由他握住她的雙臂,在雨的拍打下眯起眼睛,“爸爸,你為什麽在這裏?”

舞廳老板想到放才戛然而止的情愛,工廠老板娘被一通電話叫走了。他感到無處可去的寂寥,來陽臺透透氣,下雨了也沒想離開。

“難道你要跳樓嗎?”少女問得突兀,以至于他驚訝地擡起眉毛。

下一瞬,他變得驚恐,眉頭痛苦地擰緊。他不可置信,同時下意識地推開她,她跌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踉跄一步,撞在石闌幹上。

水果刀插在他腹部,他顫顫巍巍地捂住,猶豫是否該将刀拔出。血水沒出指縫,延身側衣擺流下,和着雨融成一灘污濁。

“停——”

丁嘉莉撐着地板站起來,暈乎乎地尋找監視器背後的身影。該穿吊帶和短褲坐在屋檐下聽雨的天氣,她裹在濕淋淋的秋季學生制服裏,又熱又冷,禁不住打顫。

李寺遇來到她身邊,低頭問:“還OK嗎?”

丁嘉莉點點頭,似乎抓緊他的衣衫才有勇氣擡頭,“我表現得不好嗎?”

少女渴望得到肯定的眼神在觸及他視線的剎那變得黯淡,她松了手,垂眸說:“對不起。”

“沒關系,我們再來。”

男演員也走了過來,李寺遇同他們講戲,不時比劃手勢。

夜戲變成徹底的大夜戲,雨勢轉小,灑水機啓動,人員走進走出。丁嘉莉找不到切入點,愈發入不了戲。

天色漸漸亮了,燈光組再做不出需要的環境,劇組只得收工。助理送丁嘉莉回房,等她洗完澡,哄小孩似的讓她吃了預防感冒的藥。

“我真的演得很爛嗎?”

“沒有啊!”助理詫異,“原來你悶悶不樂是因為這個呀……寺遇導演工作方式是這樣的,你千萬不要看他臉色。好玉才經得住雕琢,他對你嚴格是因為對你有期待,我們都說你很靈的。”

“他呢,他怎麽說?”

“你是他親自選的人,你說呢?”

這場戲拍了三夜還未拍完,原定的計劃要往後延了。每臺機器,每個搭建的場景,每位工作人員的吃住,一分一秒都是消耗。

制片人說不緊要,多出預算的部分俞總承擔。李寺遇平靜地把話轉告丁嘉莉,後者反而因此自責起來。

遲譯發消息問好玩嗎?丁嘉莉悶悶回複好玩你來玩。

因為這場戲沒過,李寺遇不讓丁嘉莉先拍其他的部分。白日其他演員在片場,丁嘉莉就在房間裏對着鏡子練習。甚至上YouTube搜索表演方面的大師課,胡亂摸索。

做什麽都沒用,卻在附近茶餐廳生自己悶氣的時候,因注視凍檸樂杯沿的氣泡而醍醐灌頂。

不是要忘記自己是丁嘉莉,也不是完全相信自己是殺人少女。

而是,丁嘉莉就是殺人少女。

彼時丁嘉莉尚不知這叫做天賦,還覺得自己朽木不可雕也,遲鈍至極。

夜晚降臨,下雨的天臺在白幕燈光前呈現。人員來往,機器移動。Camera rolling,錄音開機,準備——

場記打板:“四鏡十一條。”

丁嘉莉從地上撐起來,撲向尚未站穩的父親。男人的氣力究竟壓過少女,丁嘉莉在手腳扭曲的争執中抽出刀來,狠命刺去。

這個家庭帶給她的壓抑、苦痛、憤怒,從心底深處湧起,變成手中的力量。父親負傷跌倒,丁嘉莉跨坐在他身上,按着他的臉孔,也不管他牙齒無力的撕咬,另一只握刀的手如機械重槌,不斷地不斷地砸在他身上。

雨水迷蒙她的視線,她感受不到急促的呼吸與嘴唇顫動。她想,殺了他,殺了他這一切就會結束。

殺了他,殺了他……

身負斯坦尼康的攝影師緊跟丁嘉莉的動線,盡管這是一個長鏡頭,可該到喊CUT的時候了。唐憲倬看向遠處,監視器旁的李寺遇讓人們stand by,沒有喊停的意思。

這時,丁嘉莉在衆人不同的驚異中站了起來。她丢了刀,用滿是血漿的手抹了把臉,仰頭看向天空。

她喘息着,又長又悶。

聲音清晰地反饋到錄音組與導演的耳機中,直到難以捕捉了,李寺遇喊了CUT。

雨停了,丁嘉莉回過神來,手和腳趾抽筋似的蜷縮起來。她步履不平穩地走向李寺遇。可他無視了她,徑直去查看男演員的狀況。

男演員穿了護具,在助理們幫扶下站起來,表示自己無礙,“只是莉莉把我吓到了……這場戲太好了。”

李寺遇說了些寬慰的話,穿過人群,輕輕拍手說:“收工了,辛苦。”

場務說阿姐帶莉莉先去休息了,李寺遇沒應聲,只管往樓下走去。唐憲倬和提器械的攝影助理跟在後面,李寺遇想起似的誇了句,“反應不錯。”

唐憲倬問:“後面的一段是你臨時加的?”

“沒,她自己做的。”

攝影助理驚訝地低呼一聲,唐憲倬輕拍他腦袋,“你哇什麽哇,你師哥相人的眼光就是這麽頂。”

“可不是麽,師父您也……”

李寺遇沒接腔,步伐愈來愈快,消失在了走廊轉角。

唐憲倬搖頭,笑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