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霍家和阮家離得很近,尤其是他現在站着的這個位置,很容易就能聽到阮家人在堂間說的話……君子不聽隔牆言,可今日,他卻不得不當一回小人了。
今早先生過來和他說他要晚些時候去書齋,若他去得早就替他管一下。
如今青山鎮和他差不多年紀的都已經經歷過一次鄉試,除了在鄉試取得名次的常安,其餘人都出去務工了,留下來的那些年紀都要比他小。
平時若阮先生有事,他也會幫着授課,他在書齋十分有威信,比他年幼的同窗也都願意聽他的話,若是放在往常,他必定會應承先生的話,可當他發覺先生還派人去阮家二房傳話,便清楚先生今日是為什麽耽擱了。
阮家二房要過繼的事,他也早有耳聞。
他并不喜歡多管閑事,但先生一家于他有恩,他沒辦法坐視不管,所以他留在這,就是想看下結果如何。
他和阮卓白同過窗,知道這人性子并不如表面看起來這般溫和,當初他勸說阮庭之的時候,他也聽到了。以阮庭之那個憨莽的性子,自是不會多想,只怕還會認為阮卓白處處為他着想,是個好弟弟,可他卻看見了那日阮卓白眼中閃耀的異色。
霍青行又想起阮庭之離開時的場景。
……
半個月前。
霍青行站在阮家門前,負着手仰着頭望着月,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并未回頭,直到聽到阮庭之壓低聲響的一句“你怎麽在這”,他才側過頭。
他臉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着背着包袱的阮庭之,他也沒有勸說,只是問他,“非走不可?”
阮庭之愣了下,似是沒想到他會知曉,但也只是一會就笑了起來,“當然!忠義王可是我最崇拜的人,他的軍隊招人,我豈有不去的道理?再說——”
他聳了聳肩,“我既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管酒樓,與其待在家裏氣我家老頭還不如跑出去。”
霍青行聞言便沉默了。
阮庭之知道他的性子,也沒多說,想着要是再不走,等他爹娘發現,他就走不了了,連忙轉身關上門,然後又從一旁的巷子裏拉出一匹早就準備好了的馬,剛要離開,看着仍舊站在月色下的霍青行,輕聲喊道:“哎,霍青行!”
霍青行擡眸。
阮庭之輕咳一聲,小聲道:“拜托你個事,等我走了,你幫我照顧下我爹娘呗,雖然老頭脾氣挺糟糕的,人也很犟,不過還是蠻聽你這個好學生的話的。”他說着好像也覺得自己這話委實是有些麻煩人了,撓了撓頭,“二弟也說幫我了,不過你心細,有你在,我更放心些。”
生怕他拒絕,阮庭之又說,“我也不讓你白幫忙!”
“等我下次回來,給你帶好酒,好吃的……”見霍青行神色淡淡,阮庭之默了默,“算了,你這個人好像也沒什麽特別喜歡的。”
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拍腿道:“我給你找個漂亮媳婦吧!”他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太妙了,雙目驟然放亮,想揚聲又怕吵醒人,強行暗壓下來,喜滋滋地自己拍了板,“就這麽說定了,你給我照顧爹娘,我給你找媳婦去。”
霍青行并不想理會他,只是看着他問,“什麽時候回來?”
阮庭之只當他同意了,頓時喜上眉梢,聲音也帶了些意氣風發,“當然是等功成名就!等我帶着功勳回來,讓我家老頭子看看!嘿,先不說了,走了啊,下次回來再找你喝酒!”
他說着就策馬離開。
霍青行也未阻攔,只是目送他離開才轉進自家院子。
……
知道阮家二房的打算,他想過和先生通個氣,但一來先生一向疼愛自己這個侄子,恐不會信,二來他也擔心先生的身子……所以他才一直按而不發。
若今日阮卓白真的過繼給先生,他便要同阮卓白好好聊一次了。倘若阮卓白只想要金香樓,他不會多言,可若他想要的不止于此,那他卻不能放任他行之……可霍青行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結果,想到剛才聽到的那席話,耳邊似乎還有女子清冷的聲音在萦繞,“請問二嬸是覺得我不配,還是覺得身為女子者不配?”
這聲音十分動人,比他曾聽過的任何樂器都要好聽。
可這聲音也十分凜然,明明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好似裹藏着千軍萬馬的鋒芒,讓人不小心就會墜入她布置的陷阱。
顯然。
阮陳氏就墜入了。
這會他聽着隔壁屋子阮卓白的懇求,不知怎得,嘴角竟忍不住向上翹了一下,雖然只是轉瞬即逝的一下,但凝固于他身上一早上的氣場也終于如破冰一般,消融幹淨。
他已聽不到少女的聲音了,可眼前卻好似能描繪出屬于她的畫面,加上昨日,他一共見了阮妤有三回。
第一回 是在善濟坊前,她一身錦衣華服、奴仆簇擁,正領着人在布粥,耳邊同窗與他說“瞧見沒,這就是知府家的千金,也不知誰有幸能娶到她?”
他聽着那些人感恩戴德,也就掀起眼簾看了一眼。
少女是很美,可那種美更像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美則美矣,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束縛着、壓抑着,讓人隔着雲霧看一遭,并不會被他記入心中。
第二回 是在書齋面前,少女褪去從前端莊的打扮,但還是能瞧出與別人的不同,她好似不知道怕字怎麽寫,笑盈盈的走來,說着張口能氣死人的話,還一點都不知道男女大防拉住他的袖子。
第三回 ……
“喵。”
小奶貓朝他走來。
霍青行眼前的畫面被這道貓叫聲攪碎,如煙霧一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耳旁卻好似還殘留着少女俏皮又跳脫的一句“這你得跟我阿娘去說”……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把這些片段記得那麽深刻,他站在原地難得失了下神,半晌才搖了搖頭,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擺的小奶貓,霍青行彎下腰摸了摸它的頭,而後起身朝屋子裏走去。
霍如想還在做衣裳,見他進來,立刻站了起來,“哥哥要走了?”
“嗯。”霍青行點了點頭,離開的時候又叮囑,“中午不想吃就去王伯那邊買點馄饨吃,別餓着,錢都在廚房的儲罐裏。”
霍如想笑着應好,見霍青行出門的步伐,有些疑惑地歪了頭,她總覺得哥哥看着比早上輕快了不少。
……
霍青行出門的時候,站在阮家門前的一群人正在說道阮卓白母子,“這……看着臉色不大好,看來是阮先生沒同意?”
“肯定沒啊,你沒看見這對母子的臉都難看到什麽地步了?”有人接過話,“沒同意才好啊,要不然真過繼了,這阮陳氏的尾巴不得翹到天上去?她觊觎阮家這間酒樓可不是一天兩天了。等她兒子接手了,別說什麽他以後是阮家大房的孩子,自己的親娘,他難道還會不管?再說阮家大房都是好脾氣的,就算他真去貼補也肯定不會說什麽。”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卓白那孩子的臉色這麽難看,別說,看着還挺吓人的。”
“不過這阮先生沒同意的話,那酒樓由誰來管啊?庭之那孩子也不在,他看着也不像是要從書齋離開的樣子,難不成……”說話的婦人突然頓住了,半晌才喃喃吐出剛才心底生出的那個念頭,“是要交給他那個城裏來的女兒?”
“這,不是吧?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能管得了嗎?”
衆人懼是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在這嘀嘀咕咕,看到出來的霍青行倒是停了話,笑着和人打起招呼,“小行去書齋啊?”
“是。”
霍青行停下腳步,喊了幾聲“嬸子”。
“虎子一直惦記着你給他布置的功課,你晚上要有空就來嬸子家一趟。”一個穿着暗紅色布衣的婦人看着他笑說道。
霍青行自是應了好,又朝衆人點了點頭才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便又聽到身後的婦人們重新說道起阮家的事,大多都是在說阮先生的女兒,聽着她們言語之間的質疑、不信,他腳下步子不停,心中卻生出一個念頭:如果是她的話,或許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肯定。
明明滿打滿算也就和她接觸過兩次,可他……希望如此。
……
阮卓白母子走後。
阮父阮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尤其是阮父,更是沉默地端坐在椅子上。
阮妤看着她爹的模樣,心裏不禁嘆了口氣,她不信她爹真看不出阮家二房的打算,不過就算真看出了,想必他也不會說什麽,畢竟對他而言,那些都是他的血親。
若是沒有那個規矩,恐怕他會選擇直接把酒樓拱手讓人。
阮妤倒是也不貪這一座酒樓,她要是想開,自己也有法子開,便是錢不夠問爹娘過渡下也是可以的,但她不願阮卓白過繼到自己家,雖然只是接觸了兩回,可她不喜歡阮卓白這個人……這人看着溫和無害,但她記得剛才在她爹問阮卓白“你有什麽意見”的時候,男人低頭攥手,口中說“沒有”,眼中卻閃過暗芒的模樣。
年紀越大,她就越不喜歡和這些猜不透心思的人來往。她喜歡一切簡單直白的人,可以一眼就瞧見他的喜怒哀樂,要和阮卓白這樣的人朝夕相處,那可實在是太累了。
就是不知道前世沒有她,也沒有哥哥,爹爹為什麽還是如此堅持沒有過繼阮卓白?
是因為不想讓哥哥回來後傷心嗎?想到哥哥,阮妤覺得還是得抽時間好好跟爹娘聊聊,不過現在——她看着還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輕聲提醒,“爹爹,您該去書齋了。”
阮父聽到“書齋”兩字果然醒過神來,“……好。”
出口的時候才發現嗓音有些啞,他又咳了一聲,和阮母說,“把我的袋子給我。”
等接過阮母遞給他的袋子,他才起身。
阮妤陪着他出去。
外頭的人這會已經沒在說她家的事了,而是在說霍青行,“小行這孩子今年也十六了,按理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也不知道他二嬸是個什麽打算。”
“指望他那個二嬸?倒還不如咱們鄰裏鄰親的幫着看些……”有人撇了撇嘴,又嘆了口氣,“小行這孩子長得俊脾氣也好,就是不愛說話。”
阮妤挑了挑眉,她倒是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遭話,看來霍青行很受這些鄰親的喜歡啊,要不然也不會幫他介紹親事了……不過,他這麽一條泥沼中的龍總有一日要飛上雲霄,怎麽可能娶這裏的姑娘?而且這一世沒有她的摻和,估計他也能和他的首輔小姐琴瑟和鳴了。
看在霍青行前世多加照顧她的份上,她倒是願意幫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