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霍青行下學回家的時候,霍如想剛把菜做好,看到霍青行,她一邊布菜一邊笑着喊人,“哥哥回來了。”

“嗯。”霍青行點點頭,他把手裏的書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走上前幫忙盛飯,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只陌生茶壺,随口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午後阮家姐姐送來的橘子茶,我嘗着不錯就給哥哥留了點。”霍如想今日又和阮妤聊了一下午,如今已十分喜歡這個城裏來的大姐姐了,彎着眼眸,邊說邊誇,“阮姐姐真厲害,她今日還教了我許多好看的花樣和針法,回頭我給哥哥的衣裳換個針法試試看。”

這些東西,霍青行并不懂。

不過見霍如想高興,他也沒說什麽,只是心中到底有些驚訝。他這妹妹一向是有些膽小怕生的,便是從前那位阮小姐,跟如想算得上是一起長大,平日也是有來有往,但即便如此,如想也從來沒有這樣張口閉口把人挂在嘴上。

不由又想起今日早間的事。

耳邊剛回響起少女清亮的聲音,外頭木門就被敲響了,記憶中的聲音和外頭的女聲合并起來,是阮妤在喊,“霍家妹妹。”

霍青行手上的動作一頓,往旁邊看卻沒瞧見如想的身影,估計是去廚房了,他抿着唇,擡眼朝外頭看,沉吟了一會才放下手上的東西往外頭走。

門被打開。

阮妤臉上還挂着溫和的笑,嘴邊一句“霍妹妹”剛出口就瞧見一道青色的身影。

來人很高,她只到他的胸口,得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阮妤皺了皺眉,心裏腹诽一句“長這麽高做什麽”,往後退了一步,這才擡起清亮的杏仁眼朝來人看,“霍妹妹呢?”

“在廚房。”

霍青行的聲音跟他的臉一樣,明明長得挺好看的人,但過于刻板死寂,就挺不招人待見的。小姑娘怕他,阮妤就是單純不喜歡……雖然就算加上她上輩子的經歷,眼前這個男人也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了,但就這性子,她可一點都不想再跟他過日子,她也懶得搭理他這個死樣子,把手裏的菜遞給他,見他不為所動還皺起眉便有些不高興了,揚着下巴,挑起柳眉,很不高興地說,“拿着呀。”

“不用,家裏的菜夠了。”霍青行看了一眼,照例是婉拒的話。

阮妤卻不管他。

認識十多年,同床共枕也有好幾年,她跟這個男人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見他不肯拿,直接扯過他的手把手裏的菜放在他手上,男人的手不似他的臉那麽冰冷,反而還十分滾燙,阮妤想起以前兩人睡一張床的時候,只要男人在,就連暖手爐也不用了,稍稍一頓後,阮妤把菜放到他手中就收回了手,見剛才還一臉淡漠的男人此時瞳孔微張,身形緊繃,整個人都處于極大的震驚中,她哼笑一聲,“早這樣不就行了,非得我動手。”說完還十分自然地吩咐他,“回頭記得把我家茶壺和盤子還回來。”

她說完這句就轉身離開了,沒有一點留戀的樣子。

徒留霍青行呆站在原地,目光還怔怔地落在自己先前被人拉扯的手上,他從小就不太跟人有太過近距離的接觸,爹娘雖然愛護他但與他始終隔着一層屏障,如想與他又有男女大防,就算是從小長大的阮庭之雖然愛動手動腳一點,但只要他眼神看過去,他也就縮回去了。

這還是第一次……

他知曉事理後和人肌膚相觸,雖然只是一會,但也足夠讓他震驚了,身後響起如想的聲音,霍青行連忙斂起所有情緒。

“哥哥,你怎麽了?”霍如想喊了一聲沒見他回,就走了過來,她并未發現他的異常,目光掃見他手裏的菜,倒是輕輕咦了一聲,油亮逼人的雞肉和撲面而來的香氣勾得她胃裏的饞蟲都起來了,她幾乎是毫無疑問地問道:“是阮姐姐送過來的嗎?”

“……嗯。”

霍青行這會已經又恢複成從前的模樣了,即使他的眉還擰得仿佛能夾死一只蒼蠅,握着盤子的手也繃得很緊,但也不會讓旁人瞧出端倪,他又看了一眼阮家,那裏早就瞧不見阮妤的身影了,抿了抿唇,放棄把菜還回去,無奈開口,“進去吧。”

即使霍家兄妹受過不少人的接濟,但這道菜俨然超出兩兄妹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的範圍內了。

雖然從前那些他們也都想法子還回去了。

飯桌,看着沉默不語的霍青行,霍如想也不敢動筷子,小聲說,“哥哥,要不我們還回去吧?”雖然她很想吃,但她并不想哥哥難做。

霍青行輕輕嘆了口氣,“吃吧。”

這樣再送回去反倒惹先生他們不高興,“我明日去城裏,給先生他們買些禮物送過去好了。”見如想還是猶豫不敢動筷子,他自己先夾了一筷子,入口的時候,他神色微怔。

這新鮮的菜系和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口味,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不是師母做的。霍如想顯然也分辨出來了,她驚訝道:“這是阮姐姐做的嗎?”

霍青行垂下眼眸,遮住自己先前的失态,淡淡說,“可能吧。”

霍如想吃了一筷子倒是不糾結了,何況這道菜實在太好吃了,她一邊吃一邊彎着月牙似的眼睛說,“阮姐姐真厲害。”好似除了厲害,她已經找不出可以誇贊人的話了,又想起今日外頭那些嬸嬸讨論的話,她以前是不會在吃飯的時候和哥哥聊天的,今日卻有些忍不住,“哥哥,你聽說阮姐姐接手金香樓的事了嗎?”

“嗯。”

“那你說……阮姐姐會成功嗎?外面的嬸嬸們都覺得她肯定會被奚落會失敗的,我,我有些擔心她。”霍如想蹙着眉,面露擔憂。

霍青行沉默一瞬,而後擡起頭,十分肯定地應道:“會。”

他除了自身之外,很少對外來的事和人有這般果斷的時候,很多時候,他都會選擇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不去參與也不去讨論,所以那次阮庭之說要離開,他也沒有多加阻攔和勸告,他只盡自己能說能做的,說了做了還是不行,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

他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

但今日不知為何,竟如此肯定地闡述了他的想法,即使這個人,他只有幾面之緣。

可他就是如此相信,她可以。

霍如想倒未多想,不過哥哥說了可以,她倒是也不擔心了,反而有些羨慕地說,“阮姐姐這樣真好,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你也可以。”霍青行看着她說。

“什麽?”

霍如想神情錯愕。

堂間燭火不明不暗,暖色光芒在霍青行寡淡的臉上鋪展開,竟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溫和了許多,他放下手中筷子,一字一板地和人說,“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無論什麽,只要你想。”

這是霍如想第一次聽到哥哥與自己說這樣的話,怔愣了好一會,她才喃喃問道:“我,可以嗎?”

霍青行颌首,“可以。”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阮妤的出現以及她迥異于旁人的做法讓他也改變了和家人相處的方式,他主動問霍如想,“你有什麽想要做的嗎?”

霍如想想了好一會,搖搖頭,臉上卻不見失落和茫然,而是揚着從前很少瞧見的開朗笑容,“現在還沒有,以後要是有,我再和哥哥說。”

霍青行點點頭,這才重新握起筷子,“先吃飯。”

“好!”

霍如想雀躍應道,這是她第一次跟哥哥敞開心扉,雖然她一直敬愛哥哥,但從前從來不敢和他說這些話,今日起了頭倒是有不一樣的結果,這讓她很高興,想了想,她撿了一筷子雞肉到霍青行的碗裏。

霍青行看着碗裏的雞肉動作一頓,過了一會,他也給人夾了一筷子。

……

阮家也在吃飯。

今天的三杯雞還是阮妤做的,原本阮妤想換道菜,可阮母表示她爹昨晚做夢還在跟她搶這道菜,早上起床的時候還埋怨她,“你昨夜比我吃得多也就算了,夢裏還要跟我搶”,她聽了之後笑得樂不可支,晚上自然便滿足人又做了一回。

吃了兩餐,阮父總算是滿足了,平日一副夫子周正模樣的人,這會笑捋着自己的胡須,一臉餍足。

阮妤見他總算不似白日那般,便笑道:“爹爹若喜歡,等回頭哥哥回來,我再給你做,近來可不能再吃了,一樣的菜連着吃總要膩的。”

她如閑話家常一般,阮父臉上的笑卻僵住了。

阮母原本正打算收拾碗筷,聽到這話也停下了,她目光擔憂地朝阮父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阮妤,見她笑盈盈的,張口想說些什麽又閉上了。

阮妤就當做沒瞧見他們的失态,托着下巴繼續說,“我從小就羨慕別人有哥哥,我在江陵府有幾個玩得不錯的朋友,她們無論碰到什麽事都有哥哥替她們撐腰,那個時候我就想,我要是有哥哥該多好。”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阮父阮母不管先前是什麽心情,這會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阮父更是皺眉問道:“阮大人阮夫人,還有其他少爺小姐對你不好嗎?”

他們知道換孩子的事後去打聽過阿妤這些年的境況,外頭的人都說知府家的老爺夫人很是恩愛,底下的小輩也很是和睦,尤其是阿妤更是江陵府拔尖的人物,可如今聽阿妤話語中的豔羨,竟……并非如此嗎?

阮妤笑笑。

不好嗎?倒也說不上什麽好不好的,她底下就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阮靖弛是徐氏親自教養長大的,性子不羁,和她的關系,怎麽說呢,談不上什麽好壞,反正她不喜歡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也不喜歡她總是管教他。

至于妹妹阮微月是庶女出身,姨娘教養長大,跟她就更加談不上關系好了。

不過這些事也沒必要讓爹娘知曉,她只說了一句,“我從小是由祖母教養長大的,和其餘人有些生分。”

但這一句也就夠了。

阮父阮母紛紛皺眉,還欲再說,阮妤卻已經笑着一手挽了一個,“能回來見到爹娘,我很高興,爹爹也別再生哥哥的氣了,您若真生氣,等回來我替您教訓他。”

“你哪裏打得過那個混小子。”阮父嘴上這樣說,但到底也不似早些時候那樣生氣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還能打死嗎?又看着阮妤笑盈盈的眉眼,他擡手,有些不大習慣地摸了摸她的頭,“以後我們護着你。”

阮母看着父女倆,眼眶泛紅,她擦了下眼角,也把手覆在阮妤的頭頂,輕輕揉了揉,跟着說,“對,以後我們護着你,誰也不能欺負你。”

阮妤早過了被人欺負要找家人哭訴的年紀了,可聽着這番話還是有些動容。

她眨了眨有些濕潤的睫毛,笑着應好。

……

吃完晚膳,阮妤照常在院子裏散起步,沒走一會,她就聽見隔壁也響起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兩人似都有所察,腳步都頓了下,知道隔壁的是誰,她看着那高高的院牆笑了笑,而後也沒理會人,照舊沿着圍牆走了起來。

等她開始走,隔壁的腳步聲也重新響了起來。

不遠處還能傳來小孩的哭聲和玩鬧聲,而這處卻只有兩人的腳步聲,阮妤以為那個悶葫蘆是肯定不會說話的,沒想到她走了一圈後,倒是聽霍青行低聲說,“那個盤子和茶壺……我明日再給你。”

阮妤挑了挑眉。

明明說個哦,應個好就能解決的事,她偏要逗人,“為什麽?”

霍青行明顯沒想到她會這麽問,沉默了一會才說,“如想在包馄饨,明早給你們送過來。”

“哦……”阮妤走累了,索性踮起腳尖摘了個橘子,然後就倚着石桌坐着,一邊剝一邊問,“怎麽樣?”

“什麽?”

“菜呀。”阮妤吃了一瓣橘子,她爹這棵橘子樹種得真不錯,橘子都挺甜,她把籽吐到一旁的石桌上,拿帕子墊着,又問,“味道怎麽樣?”

隔壁似是又沉默了一會才吐出一個字,“可。”

啧。

阮妤覺得跟霍青行聊天真容易來氣,每次你問一大串,他就給你來一兩個字,一點都沒有聊天的樂趣,不過要是哪一天這人突然給你一句話蹦出十多個字也挺吓人的,她在這自娛自樂笑着,吃夠了笑夠了,就不怎麽想搭理人了,拍了拍手站了起來,要走的時候,她想起那天掉在自己腳邊的柿子,突然喊了一聲,“喂。”

“嗯?”

“接着!”

伴随着阮妤這一聲,霍青行看到從天而降的一個橘子,他立刻伸手接住,皺着眉剛要詢問,就聽到隔壁傳來少女笑盈盈的一句,“那天柿子的還禮。”

這話說完,阮妤便提步離開了。

霍青行能聽見她輕快的腳步,若是細聽的話,還能聽見她哼唱着一首江南歌謠。他就聽着這腳步聲和哼唱聲,直到聽不見了,這才收回眼眸,把目光落在手中的橘子上。

似是有些無奈。

他搖了搖頭,卻也沒把手中橘子丢下,一邊握着橘子,一邊撈起也散完步的小奶貓,擡腳往自己屋子走。

……

翌日。

阮妤一家人就登上了去金香樓的馬車。

而霍青行把昨夜連夜寫完的話本合成一冊,又從櫥櫃裏拿了一些銀子也準備離開,要走的時候,他看到放在窗邊桌子上的橘子,想到昨夜的事,他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站了一會才關上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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