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與虎謀皮

邬琅又在永寧待了三日。

第一日,他去見了楊钊。楊钊依舊整日宿在天策府,仿佛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其實很不爽楊钊,因為楊钊根本就不像個父親。

楊記川此去奉濟,或許十年、二十年再不能回永寧,而楊钊還剩下多少個十年?

他忠于皇帝,忠于大商,卻也因此不通人情,死板頑固。

楊記川善守不錯,但在平均海拔是中原的幾十倍,遍地高山的奉濟,他的天策騎兵能有多少用武之地?恐怕連平常的十分之一威力都使不出來。

皇帝會不知道?不,正因為皇帝知道,所以他才将楊記川派遣去了奉濟。這是在變相削弱他手中的兵力,将他塞到一個荒涼的疙瘩角裏,讓他自生自滅。

楊钊會不知道?不,只要有點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來,皇帝是針對楊記川。然而事實上,皇帝不過是在借機打壓所有武将。

大商說得出名號,立下過赫赫戰功,護衛着各個邊陲重鎮的将軍幾乎都出自天策府。有的和楊钊是同輩,更多是他的門生。

大商十一個郡州,有七個和他國接壤,綿長的邊防線一直都是讓歷朝歷代皇帝們頭疼至極的事。

皇帝們不得不大力培養和選拔武将調派往各州,稱為宣政使。雖然宣政使權利在州牧之下。但往往,宣政使都是比州牧更具有威懾力的存在,說一不二。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們有兵。而朝廷還得幫忙養着。

矛盾便矛盾于此,朝廷被迫大量養兵,時間長了,在各自地盤混得如魚得水的宣政使們往往擁兵自重,将官兵變成私兵。

士兵們不聞聖旨,只遵宣政令,皇帝豈不是恨不得把這些狗将全部抄家砍頭以儆效尤。

但是,皇帝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這些宣政使們,他們很大一部分是同氣連枝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同窗,而那個地方就是天策府。

天策府建成多年,早已成為盤根錯節的龐然大物,即便砍斷一顆枝葉,也無傷元氣,反倒要觸天下虎将的晦氣。

便如先帝,費盡心機,陰謀算盡才滅了征夷大将軍一家,最後也只落個兩敗俱傷。守邊大将生死,北戎嚣張入侵。而世家大族們唇亡齒寒,一個個開始韬光養晦,取自保之法。現任皇帝接過的就是一個爛攤子。不僅幫手少,虎視眈眈的敵人還有一大堆,更何況外敵入侵,讓他不得不允許楊記川成長起來。甚至給了他時間訓練出十萬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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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将軍楊記川,在很多人眼裏,是堪比征夷大将軍的天才人物。但,就是因為這樣,皇帝才忌憚如斯。

楊家就算香火再凋敝,也是根正苗紅的世家大姓。楊钊更是天下無數将領的老師,他名望高得連皇帝都不敢動他。假如讓楊記川繼續做大,若是他一朝想造反,便是一呼百應,說不定連那禁衛軍也會一夜叛變。這讓皇帝如何放心。

楊钊,皇帝是拿捏不了,但是楊記川他還不能動嗎。

打壓楊記川,就是打壓楊钊,就是打壓天策府!

楊钊确實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大忠臣了,但楊記川是他兒子,難道他就不能表現出一點維護來?就算不能撼動結果,至少也表明一個态度。

可至始至終,楊钊都是沉默不言的,或者說是逆來順受。

邬琅不可不氣憤。

他和川兒在前方抛頭顱灑熱血,千辛萬苦建立起新的防線,皇帝說換主将就換主将,他以為打仗就是這麽輕易的事嗎?

他替川兒委屈!是誰從不邀功兢兢業業駐守廣澤,是誰絞盡腦汁,合縱連橫培養出抵禦北戎的騎兵,是誰讓他皇帝小兒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寶座上橫眉冷豎!

川兒不是楊記川,他沒有什麽忠不忠的概念。君又如何,臣又如何?

正因為自己憤怒,才顯得楊钊的冷靜有多冷薄。

可能的話,邬琅很想揍楊钊一頓,但是他沒有,而是端端正正坐在楊钊面前,喝楊钊為他斟的酒。酒很烈,很醇。

楊钊說這是自楊記川出生時埋下的酒,陳年佳釀,喝一壇少一壇。

兩人沒閑聊,就是靜靜地喝酒,吃菜。

邬琅覺得沒意思,喝完就要起身告辭。楊钊忽然叫住他,交給他一封信,讓他現在不要打開。若是有朝一日走投無路,步入絕境,再打開此信封解惑。

邬琅皺了下眉,接過了信,揣進兜裏。

走投無路、步入絕境?

呵,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就算信裏寫的是天人妙計,估計也不過是廢話一堆。

第二日,邬琅去了宮中見六皇子。

這些包子殿下腿還沒長好,依舊不能下地走路。轎辇擡着他去學堂上課,卻學騎馬,然後回宮殿。他依舊很聽司徒樾的話,甚至有些依戀。世子司徒樾身邊常年跟着一位身材孱弱的少年,貌不驚人卻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已詩書飽讀,胸有溝壑。

窦律,邬琅知道,他有貴相,他日定是高官厚祿,富貴榮華。至于世子,邬琅實在不忍看他。

他向六皇子辭別,白面包子皇子雖然一臉不舍,但還是佯裝釋然,讓他一路保重。最後終于沒繃住,抱住邬琅哭,說他腿好了就要跟着邬琅上戰場,讓邬琅一定要等他。

邬琅點頭,心裏多少有些酸楚。六皇子不過輕微摔傷,有圓覺的藥貼,再加上無數名貴補藥,腿傷養了這麽多日,還是沒有好,怎麽可能是巧合。

這個小白面包子看着胖乎乎,圓潤可愛,身體有多虛,恐怕也只有司徒靖知道吧。

邬琅讓他要和世子殿下相親相愛,兩人好好相處。

六皇子說他本來就是這麽和樾兒弟弟相處的啊,還用将軍多言嗎。

邬琅失笑,心裏想,傻小子,趕緊抱緊大腿吧,以後你能過什麽樣的生活,可全賴你的樾兒弟弟對你有幾分情誼了。

司徒樾全程站在一邊笑着看他,對,是看他,不是看六皇子。

邬琅覺得這個孩子是真的長歪了,就算笑得這麽漂亮,心也長歪了。

他也曾問過自己,為什麽對六皇子這麽在意。他現在或許可以回答說,看到昔日自己愛護的小孩慘烈地長大,他有點不想接受現實,便找了個安慰品。

一輩子天真地活着,想象世界都是純白美好得,或許也不錯吧。

第三日,邬琅去了臨淄王府,永寧的臨淄王府。

司徒靖在永寧的府邸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許是因為面積小,倒是打理得連花園角落都精致非凡。司徒靖這人不管到哪都是個會享受生活的。

司徒靖很詫異他的到來,更詫異的是,他堂而皇之的來,壓根不怕這消息走漏到皇帝耳朵裏。

邬琅現在還會怕皇帝嗎,大不了皇帝也把他弄去奉濟啊,那北戎就會大笑着攻下雁門和廣澤,長驅直入進中原腹地。

說來巧,那日司徒靖正招來一位風頭正勁的畫師給柳驚鴻作畫。見邬琅破天荒前來拜訪,便欣然邀他一同賞析。邬琅說他粗人一個,賞還行,析就算了。

司徒靖一點也不生氣,就和他坐一起靜靜看着畫師一筆一劃勾勒出一個栩栩如生的驚鴻公子。

邬琅也覺驚奇,不過幾根線條罷了,有意拼湊起來居然能表達到這種地步。

司徒靖問邬琅要不要也順便來一副?邬琅搖頭,一口回絕。

他陪着笑嘻嘻的司徒靖等畫師畫完,等司徒靖和柳驚鴻親親我我完,等司徒靖終于意識到他這個客人還在一旁,等司徒靖終于有了和他單獨相處的時間。

邬琅說,今日恰逢畫匠在府,深感冥冥中注定。

司徒靖說,哦,将軍難道是看上了那畫師,若是,我這便叫人将他喊回來。

邬琅心裏一囧,面上還是之前的表情,搖頭,王爺誤會了,末将在反悔邕州之際前來見王爺,乃是想要表明心跡。

司徒靖一副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哇的表情

邬琅繼續說,驚鴻公子豔冠十一州,此等姿容又豈是區區小畫師能形容得出來的。末将方才看畫師繪驚鴻公子穿越林間,擡手扶枝模樣,想他果然是一般見識,不然定不只此般構思。

司徒靖說,那,若是将軍執筆,該如何繪制?

邬琅說,若末将執筆,定然要洗墨山河做襯,鳳冠皂服加身……

室間在邬琅說完這句話後,彌漫起一股微妙的氣氛。

司徒靖在明燈下笑得爽快,将軍好胸懷,可惜,可惜……

邬琅噌一下站起,王爺,末将也不和您繞彎子了。只問您一句,您想做皇帝嗎?

司徒靖沉默,燈光将他一側臉映得澄亮,也将一側臉襯得陰暗晦澀。

邬琅說,今聖心性多疑、喜怒無常、難堪大任。吾等自不敢将身家性命于整個大商的命運交在這樣的人手上。

司徒靖突然說,将軍能看得起靖,是靖之服氣,只是,靖閑散慣了,這皇帝還是讓皇兄當吧。

邬琅一笑,五年內,我替你滅掉北戎,再幫你帶出可以號令三軍的大将軍。我手中有十五萬兵,郎騎将軍手中有十萬兵,再加上廣澤地方軍,一共是四十萬。王爺覺得滿意嗎?

司徒靖沉默半晌,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問,你可以代表楊記川?

邬琅說,自然,他會無條件支持我。

司徒靖眉目越發冷淡了,問,你有什麽條件?

邬琅說,我需要你的同川兵器庫做後盾。

司徒靖一驚!他怎麽會知道同川!

邬琅又說,五年內,你不得登基,但要最大程度牽制皇帝別給我使絆子。

司徒靖冷哼一聲,你這是什麽意思。

邬琅擺手,你叫我說出條件,我便說了,至于為什麽,還需要原因?

司徒靖說,将軍何來自信殲滅北戎?

邬琅笑了,那麽王爺覺得,除了我還有誰可以?你可以從你的心腹裏選兩個年輕的小夥子讓我帶走,我會從接手他們後開始指導。

司徒靖說,我似乎還沒有答應你,将軍。此種謀逆之事在你口中道出,還真是輕巧。

邬琅哼一聲,那是因為在我眼裏,這種事根本不算謀逆。好了,王爺,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司徒靖思索一會兒,緊皺眉頭,明日你離京後,我會派兩人連夜追趕你。

邬琅笑起來,整了整衣襟,道一句合作愉快。

他離開時,司徒靖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邬琅想了下,道,因為我看皇帝不爽。

第四日,邬琅騎馬離開永寧。楊記川對于他前幾日鬼鬼祟祟的行蹤有些不滿,他哄了好一陣。

“川兒,這個世道,終究還是亂起來了。”邬琅輕輕摸了摸楊記川的臉,他戴着手甲,也不敢用力。楊記川反握住他的手:“亂便亂吧,反正從沒太平過。”

邬琅就是笑:“沒事,忍忍,很快就會太平了。到時候咱們就不當這勞什子将軍了,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嘿咻嘿咻。”

楊記川瞪他一眼:“好好騎馬。”

邬琅龇牙,回首望一眼永寧高大的城牆,眼中冷凍一片。

與虎謀皮,這一步走出,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第二卷·綠林将軍·完

第三卷 風雲詭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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