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吹進來,帶來一絲涼意。鹿青崖羞赧地輕輕攏住裙子,忽然被一陣暖熱覆住了指尖。
岳煙擡起她的手,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系在她的腰上。
外套上還殘存着岳煙的體溫和氣息,就這樣攏在鹿青崖的腰腹。薄薄的衣衫隔不住這種觸感,倒像是被岳煙摟住了腰似的。
鹿青崖的腰線非常好看,像是新抽芽的嫩柳,一攥就能攥出汁水來。
岳煙想忍住不看,可是任何正常的人恐怕都無法拒絕這樣的腰身。發怔的時候,忽聽鹿青崖蹙眉問道:
“你這裏是怎麽回事?”
外套一脫,她身上就只剩褴褛破爛的戲服。乞丐的衣服自然是破得上下透風,殘碎的布條縫隙裏,左肋上那片青紫就露了出來。
剛被踢的時候還沒完全腫脹,時間一長,加上抱鹿青崖時牽動了傷勢,眼下更嚴重了些。岳煙只覺得呼吸的時候,腫起來的血肉壓迫肋骨,喘氣都不暢快。
正想大咧咧地說沒事,就是拍戲需要而已,卻被鹿青崖的指尖抵住了唇。
她能感覺到,滑膩彈軟的皮肉就在唇邊,茉莉花煙的氣息以及淡淡的柑橘香水的味道,清澈如泉的甘甜在唇上流溢,還不老實地往齒縫裏鑽,想要将口腔都占據。
沒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鹿青崖一邊懊悔着自己怎麽沒有随身帶冰袋的習慣,一邊将冰涼的手柔柔地覆在岳煙的淤青上,用掌心幫她冷敷。
不過話說回來,誰他媽出門随身帶冰袋。
鹿青崖卻不這麽想。她覺得,自己也是從底層一部部爬上來的,就該知道沒出名的演員有多難,應該想到岳煙在劇組的待遇。所以,她不僅得随身帶冰袋,甚至還得随身帶着換洗衣服、跌打腫痛膏、熱水杯、帶風扇,要是能帶着鍋碗瓢盆開小竈就更好了……
別說是鹿,生産隊的驢都不敢扛這麽多東西。
鹿青崖小心地拿捏着力度,盡量能把淤血揉開,又确保不會弄疼了岳煙。望着她認真的眉眼,岳煙的嗓音有點發澀:
“那個……鹿青崖,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岳煙以為,自己本應該拒絕她的。但她的手敷上來的那一刻,岳煙忽然明白了,什麽叫作被人呵護。
上輩子,岳煙就是長輩口中那種沒出息的孩子。長相、成績、脾氣,不管是哪方面都平庸無奇。不過是喜歡看小說,自己也試着開始寫。沒有天賦,沒有貴人提攜,只有無數個把頭發都薅禿的失眠之夜。
她一直是一株泯然衆人的草芥,湮滅在無數與自己差不多面目的人群中,沒人會特意地看向她,看見她的夢想、她的堅持、她的喜怒哀樂。
不過鹿青崖做到了。這個不管是才華還是地位都出塵絕世的女人,此刻正微俯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揉着淤傷。不僅揉,還輕聲說道:
“想問什麽?姐姐聽着呢。”
私心作祟,岳煙不想推開她,只是想問:
“想問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鹿青崖只是笑了笑,纖長的睫羽随之輕顫:
“也沒什麽的,只不過是上次我受傷時被人心疼了。那種被心疼的感覺,很好。所以我想讓你也體會一下。”
見岳煙還怔怔的,她勾起唇角:
“沒什麽,就是手指被訂書釘紮了。幸好一位大俠路過替我點穴,還幫我包紮起來,才及時止住了血。”
她說那次嗎……岳煙的臉忽然爆紅,氣鼓鼓地頂嘴:
“我沒心疼你!”
鹿青崖眨巴眨巴眼睛:
“我只說是位大俠,又沒說是你,你心虛什麽?”
剛從柳蘭因那裏學來的招數,現學現賣,她連自己吃過的癟都想拿來給岳煙也嘗嘗。
岳煙被她頂的沒話說,沒等想好說什麽,副導演已經喊她去拍戲了。
聲音響起的剎那,鹿青崖條件反射似地将帽檐壓低了些。副導演乜了眼這個看不出來是誰的家夥,轉頭向岳煙不耐煩地吩咐道:
“到處亂走什麽?開拍了不知道嗎?”
岳煙多識時務的一個人,趕緊道過歉就往拍攝場地跑去。大概是鹿青崖的打扮太反常,副導演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問道:
“你是哪個部門的?”
見岳煙已經走遠了,鹿青崖鳳眸半眯,掀起黑色的帽檐。
副導演倒吸一口涼氣,正要調整好臉上的笑容,卻被鹿青崖的問話打斷。
“岳煙拍的是什麽戲?”
鹿青崖笑着問道。面對副導演這副前倨後恭的樣子,她唇角的弧度很機械,看起來有些涼薄。
副導演很為難,不想對這個與岳煙有過節,而且是劇組之外的人透露劇情。
她倒是沒有繼續發難,而是索性朝着岳煙的方向走去,淺淺一笑:
“那我就自己去看看好了。”
前腳一走,後腳就聽見副導演小聲問道:
“鹿老師……欄杆上的小鹿是您落下的嗎?要不要我幫你取下來?”
她沒說話,加快了步伐往前走。
這次拍攝場地的布景,比上一場要美好多了。三界還沒進入混亂期,和平靜谧,三兩間竹籬茅舍,雞鴨無憂無慮地唱着野調,牧童吹着村笛,卧在草地裏偷閑。
這一場拍的是魔尊為女孩一家所救時的情景。魔尊從昏迷中醒轉,見自己身上的污血都被擦拭幹淨,泥濘的華裳換成麻衣,雖然粗糙,但幹爽潔淨。
她枕在女孩的膝頭,聽女孩哼唱着安神的小調。眼睫一動,女孩的歌聲戛然而止:
“美人姐姐,你醒啦?”
江凝佳努力演出一種剛剛醒來的迷離,一睜眼,就對上岳煙明澈的眼神。
與此同時,場地之外的鹿青崖手上青筋一迸。
她管她叫姐姐?明知是戲,鹿青崖仍有些不滿。
下一個鏡頭,讓鹿青崖手上的青筋更加明顯,像一條蜿蜒的小蛇。
女孩甜甜地笑道:
“姐姐還發燒嗎?撿到你的時候,你身上熱得吓人。”
笑就笑吧,還笑得那麽甜。甜就甜吧,居然還……
還用唇去探魔尊額頭的溫度!
鹿青崖冷哼一聲,把臉轉了過去。
岳煙看見她了,拍攝中不能分神,只是餘光無意間瞥到,也不敢多看。見她似乎一副不太愛看自己的樣子,岳煙心中産生了疑問:
是不是我演得不夠好?鹿青崖畢竟是影後,也許太一般的表演不能入她的眼?
那我就更賣力些好了。
想到這裏,岳煙的笑容更甜幾分。她是專業的演員,即使這個姿勢江凝佳正好壓在淤青上,也能完全進入角色,十二分地關心懷中的傷者。
她端起家裏的碗,碗口有些殘破,特意把沒有裂紋的那一邊遞給魔尊,生怕割到了美人姐姐的嘴巴。就這樣,親手喂江凝佳喝水。
江凝佳不動還好,一動,就壓得她淤青狠狠作痛,眉心不自知地搐動一下。
看着取景器,導演不太滿意地皺起眉頭,擡手喊道:
“停!岳煙你怎麽回事?”
“抱歉導演,實在是這裏太疼了……”
岳煙捂着左肋,疼得臉頰都鼓了起來。
見她這個樣子,江凝佳嗤笑一聲,小聲說道:“不會演就是不會演,找什麽借口啊。”
岳煙懶得理她這些風涼話,只是向導演道歉道:
“我調整好了,麻煩再拍一條吧。”
可是一旦江凝佳的身子碰到那片淤青,她立刻疼得臉色煞白,連成句的臺詞都念不出來。
本就纖瘦的身形縮成一團,像顆會皺眉的牛奶大福,被淤青疼得一顫悠一顫悠的。
接着,就聽見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傲然踱步而來,像是一只昂首走路的仙鹿。
鹿青崖沒多說什麽,只是站在岳煙身前,輕輕喚了聲“周導”。
周導聽這音色一愣,第一眼看見鹿青崖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這部劇也不是什麽大制作,怎麽會招來鹿神這種人物?一個勁兒地用眼色詢問身邊的副導演怎麽不吱聲,副導演無奈地一攤手:她不讓我說我有什麽辦法。
“周導,很抱歉打擾到你們劇組的進度,”鹿青崖低眉說道,“我很快的,不會耽誤你們太久。”
說着,俯身将岳煙扶起來,低聲說道:
“走,跟姐姐吃好吃的去。”
岳煙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卻斂下眉眼,轉頭向江凝佳低聲冷笑道:
“當年,我也曾處在你如今的位置,也曾有過你的脾氣。但是你永遠不可能趕上我——”
即使是小鹿,也終歸是野生的品種,血液中還有野性的餘溫。她溫熱的吐納撲在江凝佳的眼睫,話語卻似乎要将江凝佳凍住:
“你可以得罪別人,但也要有讓讨厭你的人容得下的本事。這本事,你沒有。”
江凝佳氣得咬牙切齒,又不好公開和她頂嘴,只能眼睜睜看着鹿青崖這家夥翻臉比翻書還快,溫溫柔柔地向岳煙道:
“咱們先去醫院。”
“可、可是戲還沒拍完……”
岳煙吞吞吐吐地說道。
鹿青崖溫婉一笑,本想說這部戲岳煙不拍了,她來交違約金;轉念一想,既然岳煙帶傷也那麽賣力地拍戲,肯定是想接這部戲的,于是改口對周導說道:
“我替岳煙告個假,等她把傷養好了,再拍後面的戲。”
說罷,扶着岳煙就往片場外走。
岳煙掙紮了一下:“我還沒換衣服呢!”
“車上有禮服,我幫你帶的,”鹿青崖拉住她的手,防止她又扯到左肋的傷,“我今天來本來就是想通知你,晚上柳蘭因安排了場酒會,約了幾個人談談《月落有聲》制作的事,我們想你也該參加一下。”
一邊說着,一邊看着岳煙炸毛小貓似的耳朵,忍不住在耳朵尖上捏了一把,低聲笑道:
“姐姐不會看你換衣服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