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岳煙從房門外探出腦袋,看着病床上的鹿青崖。
她正倚在床頭上小憩,墨色長發傾瀉而下,肌膚被潔白的燈光映出幾分明澈,像一塊睡着了的嫩豆腐。
看起來挺正常的啊?岳煙暗自疑惑。柳蘭因戳了戳她,低聲說道:
“你去和她說話。”
岳煙撓了撓頭,正巧鹿青崖慵懶地睜開一線睡眼,徐徐吐出一口幽蘭似的氣息:
“煙煙。”
被抓包的岳煙藏不住了,只好走到她近前。
藥效褪去,鹿青崖身體和話語裏的溫度都冷卻下來。軟糖重新凝固,不再黏黏得粘手,回歸了那種含蓄清淺的甜度。
病房的窗戶還開着,各種小報記者和報社的探子亂得像蒼蠅,讓床上的小鹿不滿地蹙了蹙眉。岳煙将窗子掩好,病房裏這才稍稍安靜,好歹能讓病人好生休息。
“那什麽……你還難受嗎?要不要吃點啥?”
岳煙感覺自己的嘴有點燙,尤其是被鹿青崖咬過的地方。
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我只是她的一個幻覺?岳煙思忖着。人總是在虛拟的空間中露出真面目,網絡,夢境,幻象……都是能夠傾吐最真實的訴求,并且不需要承受後果的地方。
這樣一來,岳煙更覺得邪門了:所以,鹿青崖的訴求是我的親親?
她連頭疼的功夫都沒有,就看見鹿青崖正呆呆地瞅着自己。試探着喚了幾聲,鹿青崖大概是麻藥勁兒還沒過,有點卡頓地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
“丫頭,姐姐渴了。”
“我給你拿水……”
岳煙趕緊接過話茬,省的自己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床頭櫃的抽屜裏有鹿青崖喝過的礦泉水,她沒有擰開瓶蓋的力氣,岳煙非常細心地擰開後才遞給她。
然而鹿青崖小臉一垮:
“你怎麽把它殺了?”
怎麽遞個水還遞出故意殺人罪來了?岳煙原本想疑惑地撓頭,卻發現自己摸不着頭腦。
鹿青崖整個人軟在床頭,望着礦泉水瓶口認真地說道:
“你把它的頭擰掉了。”
我把它的頭……我……頭……日。
岳煙感覺這女人是在耍自己。如果不是,她願意給鹿青崖再挂個腦科查一查,甚至表示可以支付治療費用。
這影後傻了,再寫一個吧。
回頭看了看,柳蘭因那家夥還有公司會議要開,早就跑了。病床上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的女人還在哭泣,為礦泉水瓶的橫死而心痛,岳煙有一種傻娘們兒砸手裏的錯覺。
正好趕上醫生查房,她慘兮兮地抓着人家的衣角:
“大夫,她這是什麽情況?”
“哦,就是全麻的藥效還沒退,神經還沒完全蘇醒,”醫生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樣子,淡定地解釋道,“用過麻醉劑的患者都會經歷這樣的階段。沒啥事兒,哄着點她,等藥效退了就好了。”
岳煙哽咽:“還得哄着點?那要是不哄呢?”
醫生寫罷了鳳舞龍飛的表格,往床尾一貼,潇灑地收筆說道:
“會有生命危險,她容易把自己作死。”
啊?不就是腦子不太靈光嗎,不至于吧?就在岳煙覺得醫生駭人聽聞的時候,鹿青崖敲了敲她的手背:
“你快救救它呀,把人家腦袋擰掉就不管了?”
想起醫囑,岳煙還是配合地把瓶子接過來,重新擰好了蓋子。
這次鹿青崖果然沒再說瓶子死了,乖巧地開始喝水,一把将瓶口塞到嘴裏。嘬了半天,眼巴巴地看向岳煙:
“我好像喝不到。”
那他媽能喝到就奇了怪了,鹿大傻子。岳煙無語,把瓶蓋擰開她還哭,不擰瓶蓋她還喝不到。
果然人傻起來是有生命危險的,比如鹿青崖就容易傻到把自己渴死。兩人關于喝水的問題又纏鬥了幾個回合,氣急敗壞的岳煙幹脆把水倒進掌心裏,掬起手掌怼到鹿青崖的嘴唇上:
“喝吧!這回沒有礦泉水瓶的無頭屍體了吧?”
沒想到的是,鹿青崖真的俯首去舐她的手心。
岳煙一下子僵住了,這只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從這個角度,正好看見鹿青崖青絲垂落的後頸。纖細的頸被烏發襯出幾分豐腴的玉白色,像黑雲半掩着皎潔的月。
細軟的舌尖讓岳煙微微悸動,口舌有點發幹。伏在掌心喝水的女人,讓她想起從前去動物園裏玩耍,那些剛冒出角的小鹿也是這樣吃她投喂的草。
這個舌尖的柔軟,岳煙是親口嘗過的。濕濕軟軟的小小一團,從指腹舐到掌紋,連肌膚紋理中的水珠也舐得幹幹淨淨。
人一旦變傻,就容易對某些事情特別較真。鹿青崖這輩子都沒如此專注地喝過水,岳煙有心捉弄她,将手拿遠些,又稍稍湊近些,她就随着岳煙的手晃悠腦袋。
喝飽了,小鹿揚起腦袋,朝天打了個水嗝。
岳煙默默将手擦幹,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我倆到底誰寫的誰啊?怎麽鹿青崖一可愛起來,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倒好像是我在她的掌控之下似的。
“丫頭,眼鏡。”
鹿青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傻乎乎,仍是一身業界精英的狀态。接過岳煙遞來的金絲眼鏡,眸中的溫度被鏡片過濾掉,顯出幾分聰明勁兒來。
按照她的吩咐,岳煙替她別起碎發,一邊捋着頭發一邊問道:
“你打扮得這麽利索幹嘛?你是真的在養病,又不是在拍戲。”
“我要見人。”
她抱着手機說道,在岳煙的提醒下把拿倒了的屏幕正過來。
岳煙覺得好笑:“就你現在這樣,想見誰啊你?”
輕輕擡起唇角,鹿青崖笑得胸有成竹,将手機揚了揚:
“我已經約了你們芳華娛樂的鄭總,還有雲若。”
你現在約競争對手見面幹啥?給他們表演腦神經短路的小鹿怎麽喝水嗎?岳煙掐着頭繩的手微微顫抖,心想要不趁現在用頭繩勒死她算了,省的她又作出什麽禍來。想到這裏,岳煙下意識地喊道:
“不行!”
“我就見,”鹿青崖聲音不大,語氣卻特別堅定,堅定得直戳岳煙肺管子,“我就要問問,他們是怎麽帶孩子的。手下的小朋友身上都長茄子了,也不知道替孩子出頭!”
身上長茄子……岳煙琢磨半天,才想明白,她指的是自己身上那快茄子色的淤青。
這個鹿青崖,被人下了迷藥,又經歷了麻醉的降智打擊,居然還記得這件事。
岳煙心中莫名被觸動一下,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無奈地說道:
“我那叫淤青。”
鹿青崖高冷地撇了撇嘴:“就是茄子。我最喜歡吃茄子了,怎麽會不認識?”
雖然知道跟這個麻醉降智的家夥講不清道理,但岳煙還是争辯了一下:
“茄子能吃,我這個能吃嗎?”
“也能吃,”鹿青崖點點頭,又嚴謹地補充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讓不讓吃。”
算了随你吧,反正暫時我是不會讓你吃的,岳煙腹诽道。堪堪幫她将長發绾成一個松散的髻,就看見她的手機震動起來。接起電話,岳煙就聽見對面那個熟悉的聲音。
是雲若的聲音。
自古學生怕老師,下屬怕領導,都是寫進DNA裏的,所以岳煙一聽就聽了出來。
大概是提前報過病房號,簡單說了幾句後鹿青崖就挂斷了電話。攏了攏松垮的病號服,她對岳煙說道:
“要是不想被他們看見,你可以躲到衛生間裏,以防他們覺得是你先叛變了公司,與我暗通款曲。”
“你到底想和他們說什麽?”岳煙聽着這話好像不太對頭,“你……你別亂來啊。”
鹿青崖只是微微一笑:“不會的。”
被她趕進衛生間,岳煙透過門縫瞄着外頭的動靜。或許是她的錯覺,似乎只要她不在場,鹿青崖就清醒得像個正常人,根本沒有傻氣。
不多時,就瞧見雲若幫鄭總打開門,接着走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鹿青崖倚在榻上恭候已久,眉眼中滿是狩獵者的冷靜和自信。只要她不動,就沒人能看出她的智商被滿減了。
鄭總畢竟是生意人,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爐火純青。面對影後級別的小鹿神,他彎下啤酒肚,搓着手陪笑道:
“鹿老師約我過來,說是有交易要談?”
都是□□湖了,鹿青崖知道談生意不能急,只是擺弄着指尖,漫不經心地回答:
“嗯,想跟你們芳華要個人。”
一提這個,雲若就心中有數,輕輕笑道:
“岳煙确實是個很有實力的演員,但是說實話,她的商業價值并不大。”
“是嗎?”鹿青崖笑得溫婉,話卻尖銳,“是她商業價值不大,還是你們有眼無珠?又或許……是她自己的視力不好,對某些潛規則視若無睹,所以才拿不到資源?”
鄭總的胖臉上仍堆着笑,而且是真正的皮笑肉不笑:
“鹿老師這話,說得可不太老實啊。”
“我是鹿,但不是動物園裏圈養的鹿,而是野鹿。野生動物嘛,哪有老實的。”
鹿青崖報以相同的神情,笑容中更多幾分底氣十足的高傲。
反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索性就挑明了事。她從櫃子裏拿出之前與柳蘭因拟出的合約,點着指尖推到他倆面前。
她含笑的鳳眸暗藏鋒芒,目光犀利得仿佛指下不是合同,而是一張兵符,她随時能夠驅策千軍萬馬吞并一個小小的芳華娛樂。
鄭總自然知道她身後的明非有多硬,喉結僵硬地滑動一下,還是假笑着接過合約。
由着他倆慢慢看,鹿青崖擰開瓶蓋含了一口水,想起方才那丫頭被自己氣到的模樣,忍不住垂眸一笑。麻藥勁兒是有的,但只是頭有點暈而已,并沒有那麽大的藥性,不過是覺得氣小丫頭很有趣。
斂起笑容,她悠悠地咽下口中的水,擡眸問鄭總和雲若:
“二位覺得這條件如何?”
明非想要的人,他們強留也留不住,只要榨幹岳煙在芳華的最後一點價值就行了。雲若思忖片刻,緩緩說道:
“違約金這裏,還有商榷的必要。”
鹿青崖唔了一聲,藥效麻得她有點困倦,懶懶地問道:
“那就請雲先生開個價?”
雲若與鄭總對視一眼,掏出筆來,在金額附近寫下一個數字。
接過修改過的合同,她鋒利的目光緊緊釘在這個價格上,幾乎要将紙洞穿。沉澱多年的氣場在此時無意地流溢而出,将整個房間的氣壓都壓低了大半。
受到這種氣場的感染,鄭總,雲若,乃至于衛生間裏的岳煙,都不自知地不敢大聲喘氣,屏息凝神地注視着鹿青崖,看不透這個女人高深莫測的心思。
只有鹿青崖自己知道,她只是困得大腦遲鈍,數不明白價格後頭有幾個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