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這個江湖上,茶樓跑腿的小二也許是捉襟見肘的大俠,最不起眼的病弱書生也許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

黎秩就是這個魔教教主。

繼任十一年,在父輩手裏接過當年已是落魄的魔教後,直到去年他才在江湖揚名,勝過前任武林盟主陸玄英,接替其成為了新的江湖第一。

然而武力江湖第一的魔教教主,是個非常低調的人。他不喜歡露臉,也不喜歡打殺,從去年拿到江湖第一的成績後,他便在外養病,可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卻還流傳着他的傳說。

最近這段時間,黎秩成了殺人狂魔,所謂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莫名其妙為冒牌貨背了不少黑鍋。這還不算,今年分明不是他的本命年,倒黴的事卻是一樁接着一樁來——

他在江湖的養病小號,好像暴露了,這讓他最近很煩惱。

黎秩在衢州養病,化名李知。

身份是落第書生,相貌平平、體弱多病、家貧如洗,借住城西偏僻巷子破舊老宅,窮且病重。

是黎秩最享受的那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設。

直到前兩天一覺醒來,他普通的生活被人惡劣地打破了——

那日早上,一大波禮物從天而降——吃喝、衣服、珍玩、話本,甚至是羽衣紅裙、金釵佩環,衢州城裏有點意思的,不管是不是他所需要的,只要有,都會被送上門來,就算屢屢被拒,堆在門前的禮盒仍在不斷增加。

黎秩扮演的就是個渾身上下加起來不會超過半兩銀子,每次花費絕不超過二十個銅板的人,這些東西,他是負擔不起的,也不想負擔。

然後第二日,城中醫術最好的小陳大夫走進他家那破破爛爛的老宅子,點名道姓、死活要給他看病……

問就是貴人相贈。

神秘而富有的貴人,把黎秩的小號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是“病弱的書生”黎秩被吓得走出了半月沒踏出過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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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三月的江南,朦朦煙雨綿綿不休,着實有些惱人。

最近江湖上又出了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頭,種種跡象證明他是魔教教主,中原武林幾大門派召開武林大會的,也派出了各家弟子出門歷練。

因衢州城離在武林大會召開的金華三清樓僅一日路程,這座向來安靜祥和的古城,也随之熱鬧起來。

如今這些各門各派的武林人士幾乎坐滿了小茶館,談話聲此起彼伏,無非是什麽正道、魔頭之類。

初入江湖的新人們話裏毫不掩飾傲氣與義憤填膺,恨不得馬上親手誅殺魔頭。每一屆的新人好像都有着這樣的朝氣,眼裏同樣充斥着天真。

至少比前段時間,全江湖都在八卦武林新秀裴少俠與被他先後拒絕婚事的浩然山莊武林盟主之女、仙霞派掌門侄女三人之間的愛恨糾葛要好。

小陳大夫找到黎秩時,毫無存在感的他正坐在角落臨窗處吃桂花糕,桌上還有一壺熱茶,看去格外閑适,反觀他,外衫半濕,滿面雨水……小陳狼狽而幽怨地在黎秩對面坐下。

“我不過走開片刻,你就出門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小陳大夫有些生氣了,“我只是收錢給你看病,你讓我給你診脈,開了藥我就走。”

對面易容術還不錯,頂着一張平凡臉的假書生真魔教教主也是一臉認真,他在吃桂花糕,邊咳邊吃。

作為衢州城醫術最好,也是最年輕俊俏的大夫,小陳大概從未遇到過黎秩這種态度消極、認命等死的病人,有好大夫免費給看病不是好事嗎?

黎秩卻偏偏不讓小陳碰他的手,想摸他脈搏,難如登天。

而小陳也看得出來,眼前這人病是真的,還很嚴重,整個臉色都是青白的,從早上見到他起,他就不時輕聲咳嗽,甚至咳出過血絲。

“現在不治,說不定就要沒命了。”咳血可大可小,小陳由衷提醒。

盤中桂花糕不過三五塊,黎秩看起來吃得慢吞吞的,也很快吃完,他拍拍手上的碎屑,提壺倒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嚴重。半杯熱茶入喉,那陣壓抑許久的低咳緩了下來。這時,他才開了尊口,“我有藥。”

言下之意,不用別人給他看病,而且黎秩很懷疑幕後的貴人另有目的,他不可能讓小陳給他看病。

小陳哽了下,“你那藥管用嗎?”

黎秩只是看着他,平平無奇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可一雙淺褐色的瞳仁卻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平靜。

相處半日,小陳竟然一眼懂了這是問他背後貴人是誰的意思,可他偏偏不問出口。小陳無奈攤手,“我真不知道貴人是誰,他們只派人送來診金和地址,讓我上門為你看病而已!”

小陳盯着黎秩看了半晌,從他那張平凡到扔進人群裏就再找不出來的臉,到毫無血色的唇,再到那只過分蒼白,道道藏青脈絡明顯的手。

說來奇怪,黎秩的外表從頭到尾竟然挑不出什麽特別之處,穿着最尋常的衣料,梳着最尋常的頭發,模樣絕對不好看,也說不得醜,衢州城如他這般的書生一抓一大把,許是他病得更嚴重,勉強要挑出些特點的話……

小陳以為,孤僻的李書生身上也有些特別之處。

一雙格外清亮的眼睛,還有一雙指如青蔥、修長白皙的手。

不過這兩點并不足以讓他在茫茫人海裏脫穎而出……

小陳猜測道:“雖說你長得并不好看,可有人就是喜歡你這一款普通的,那貴人興許是你的桃花呢,出手大方、有錢又任性的富家千金……”

他凝視着黎秩這一張普通至極的臉,羨慕道:“你不如仔細回想一下,可曾見過這樣的姑娘?”

小陳說得還有理有據,“你看她送你那麽多東西,很明顯是追求人的手段啊!可她一直沒有出面,說不定,她只是想要偷偷地養你做面首。”

黎秩:“……”本教主不需要。

這一天被黎秩氣了那麽多回,看着也算扳回一城,小陳喜滋滋地奪過茶壺,直接就着壺嘴灌茶。

但剛沏好的雨前龍井溫度頗高,沒有防備的小陳險些被燙死,他狼狽地吸氣抽氣,對面的黎秩此時看他,也皺着眉露出了類似擔憂的表情。

小陳感到一絲安慰。

黎秩卻很嫌棄,“茶被你喝完了,一會兒你要給一半茶錢。”雖然是魔教教主,他的零用錢也是有限的,黎秩跟他不熟,不想請他喝茶。

“……我沒喝完!”

小陳緊捏着茶壺的手在發抖,手背青筋暴起,很想掀桌。

角落處安靜下來,茶館中的其他聲音便顯得突兀起來。

“聽說了嗎,今早紅花令又出現了,這次是楊柳山莊莫家。”

原本是壓得極低的一句話,因為某些字眼太過惹眼,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比先前還要熱鬧幾分。

所謂紅花令,就是江湖近來冒出的魔頭發出的死亡名單。對此事略有耳聞的小陳聽見也忘了生氣。

黎秩早就知道那個冒牌自己的假貨做的事,他無意聽下去,靜靜喝完剩下的半杯清茶,一個又一個數出十個銅板,往桌上一放,拿傘起身。

“哎,這就走了?你再聽聽呗!”小陳伸手要拉他,壓着的聲音頗為激動,“那可是紅花令,你就不想看看這次六大門派能不能成功救人嗎?”

新人們大多傲氣,青城弟子中有一少年嗤笑一聲,頗為豪氣地說道:“小大夫多慮了,古往今來皆是邪不勝正,此次我六大門派早有計劃,魔頭只要現身,六大門派各家高手齊聚,何愁抓不到人,救不了楊柳山莊?”

“六大門派各家高手齊聚,守在金華三清樓數日,紅花令照樣送過來,還不是沒抓到人?況且他們如今齊聚金華,相距不近,雨天趕路,難免出意外。”這話打的是六大門派的臉,茶館裏衆人看去,門前那桌灰衣背刀的中年男人又說:“自今早楊柳山莊就發出江湖懸賞令,但凡來助者,若能護得楊柳山莊平安,事後必贈千金,還有山莊的家傳寶劍。依我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今日趕往楊柳山莊的人可不少,誰最後能拿下魔頭,還說不定。”

“敢問閣下是哪家名門的前輩?”

那男人慢悠悠地笑道:“無門無派,區區一名逍遙客罷了。”

少年一幅懶得跟無名小輩計較的驕傲态度,哼笑道:“看來閣下也想得到楊柳山莊的家傳寶劍。”

那男人偏過臉看向他們這些心思都溢于言表的新人,只是搖頭失笑,“我去不去,不重要,不過你就不用去了,免得還要連累他人分心。”

背刀男人閃着精光的眼看向了黎秩,“六大門派能不能救楊柳山莊我不清楚,但指望你們,我寧願相信那邊的小書生和他身邊的大夫。”

“開什麽玩笑!”

少年忍無可忍,拍桌站了起來。

小陳指了指自己,也是一臉受寵若驚,他不過是嘴快說了一句話,怎麽就吵起來了?難道他真的像話本上所述的天生練武奇才一樣,被神秘前輩一眼看穿本質,只要稍加提點就可以去砍魔頭了?他無措又開心,下意識看向黎秩,卻見黎秩頭也不回走了。

黎秩一眼看出那個背刀的男人有問題,不是看出他的身份試圖對他使激将法,就是想要挑撥什麽人。

再者他又不是沒被江湖人罵過,心态早已修煉得平靜如水。

小陳見狀忙提起藥箱跟上,臨到門前,卻被茶館的夥計攔下。

“客人留步!”

小陳想起黎秩說過的話,這書生還真的只付了一半茶錢!

然而就在他一臉怨念地掏銀子時,茶館的小夥計卻笑眯眯伸出手,掌心上是先前桌上的十個銅板。

“茶錢已有貴人付過了。”

小陳:“……”

猛一回頭看向挑起門前竹簾出去的人,想起他家門前還堆積如山的禮盒,小陳心想,這怪書生,搞不好真的是招惹了一朵有錢的桃花。

青灰色空茫茫的天,青灰色零星幾人的街道,青竹傘下立着的高瘦的青衣書生,春風斜雨,遠遠看着,竟像是一幅靜谧悠遠的水墨畫。

小陳追出來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沒帶傘,也沒有竹笠蓑衣,将就着擡手遮擋微涼的春雨便追出去。

“喂,你等等我!”

前方的青衣書生當真回過頭,微擡起傘面,那一張平凡的臉上,素來平靜的表情忽然有了變化,莫名變得銳利的目光直勾勾落到小陳身後。

小陳迷茫又驚覺地跟着回頭,登時瞪大眼睛——方才跑的匆忙,竟沒留意到身後飛快駛出一輛馬車。

後知後覺聽到馬蹄聲的時候,他已同那馬車僅剩兩三步之距!

黎秩眉心一緊,當機立斷将手上剛剝好的花生米彈了出去。

當小陳被肩上的疼痛拉回神來時,早已腳步趔趄摔到牆邊。

那馬車上的車夫雖然也及時勒停了馬匹,卻還沒對方跑的快,竹笠遮掩下的眼睛也錯愕看來。

不過停頓片刻,車夫見人無事,留下一句語氣稍有些冷硬的好好走路,便甩起馬鞭策馬而去了。

小陳呆呆看着馬車駛離,而後呼出一口氣。剛才太過緊急,他都不知是怎麽躲開的,只覺忽如踩上疾風,可又控制不住力道跌了出去。

在他迷迷糊糊扶着牆站直時,小腿肚子上突然傳來一陣疼痛。

是扭到筋骨了嗎?小陳倒抽口氣,一臉迷茫,而後好像驚覺什麽,四下張望,很快,他就松了口氣。

他以為又跑了的那個病弱書生就站在不遠處。

只不過見小陳看來,他轉身就走!

“你等一等!”

小陳也顧不上腿肚子那點微末的疼痛,趕緊追上去,邊跑邊喊,最終氣喘籲籲地躲進了對方傘下,淋了半天雨他已經外衫濕透冷得發抖。“還下着雨,你好歹借我傘躲一躲啊。”

黎秩擡了擡眼皮,腳下步伐終于放慢下來,一手撐傘,另一只手上拿着不知何時藏的花生慢慢吃着。

小陳驚魂未定,喃喃道:“剛才還好我躲得快,說不定我稍微學一下武功,真的可以救楊柳山莊。”

啪的一聲,黎秩捏碎了一整顆花生,他看向手心裏的碎屑,眉梢挑起,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輕笑。

不過是看陳大夫往日樂善好施名聲不錯,日行一善罷了。他還真以為自己能躲開那麽快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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