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傳,魔教之首的伏月教,這一屆教主,自上任來鮮少露過面,唯一一次正式出現在武林正道面前,那是在去歲的重陽,軒轅臺比武。
那一日,前任武林盟主陸玄英經歷了上任以來的第一次敗績。
那一日,紅衣似火的魔教教主奪得了武林劍道第一人的稱號。
也只有這一次的現身,并未露出真面目,他用金凰面具遮蓋了容顏,面上敷了粉,刷牆似的厚厚一層白,兩點紅靥點在臉側,詭谲妖冶。
久而久之,江湖上傳起這樣的流言——據聞,伏月教主貌極醜,從不露面,聲如破鑼,因此鮮少言語,喜好紅妝,大抵是因雌雄同體,故而同六大門派說話時總是陰陽怪氣。
不說也罷,這麽一傳出去,好像也确實像是這麽一回事,加上伏月教從不制止這類傳言,神秘至極的伏月教主,形象便被越傳越糟糕。
不過由始至終,傳出過被伏月教主輕薄的人,也那一個。
平陽王府的世子,蕭涵。
平凡臉的黎秩木然看着身旁滿臉寫着幽怨的人,“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你還是上回的臉,只是這次沒有蒙面。”俊俏青年道。他身上的雪青長衫乃是價值千金的雲錦,即便衣服樣式看着已經盡量往尋常百姓沾邊,也絕對不會淪為平庸,輕易能讓人一眼看出,此人非富即貴。
精通易容術的黎秩對方耳後看出易容的痕跡,不過他堅定地否認到底,表情也是滿分的迷茫與無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李知,枝枝,黎秩。”青年連着念出三個名字,每一聲輕喚,都很認真,他緊盯着黎秩,笑說:“這樣,你可能認出我來了?為了變得和你一樣普通,我可是耗費了大半日功夫,燕七技術太差,還扯疼了我的臉。”
黎秩認為對方對普通這個詞似乎又很大的誤會,順着對方的目光看去,那夜在楊柳山莊見過的燕七正站在茶樓前,苦笑着朝他們一颔首。
再回頭,黎秩快速往後縮了縮——青年将右臉湊到他面前,指着白嫩的眼角下方,抿嘴說:“枝枝你看,我現在還覺得這裏有點難受呢。”
黎秩面無表情道:“貴人怕是真的認錯人了,就算你我見過,但我确實不知你所說的枝枝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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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不以為意,“江月樓都告訴我了,你是伏月教的人。”
黎秩的眼神徒然很冷。姓江的,果然還是坑了他。
此刻倘若青年大喊一聲這裏有個魔教中人,黎秩必定會被無數正道中人圍起來,說不定會被當場誅殺。
不過青年并沒有這麽做,他将聲音壓得很低,難掩得意地說:“雖然三年前的枝枝姑娘竟是個男人假扮這一點叫我很意外,不過我絕對不會因此嫌棄你,而且這些年南風興起,我知道你是男子時,還覺得很刺激……”
黎秩:“……”
青年嘿嘿笑了笑,看着黎秩平平無奇的臉竟然也是一臉滿意,“所以枝枝也不必再躲着我了,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在為魔教辦事。”
堂堂教主為魔教辦事?黎秩頓了頓,“你到底知道多少?”
青年眨巴眼睛,雙臂靠在桌上,傾身靠近黎秩,眼裏冒出莫名興奮的光芒,“是不是因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你打算殺我滅口了?”
黎秩面色很冷,“不要讓我見到江月樓,我一定會殺了他的。”
青年表示理解,“我懂,你當他是可以為他穿裙子的朋友,他居然出賣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此刻,遠在千百裏外的西南,無争山莊莊主江月樓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心知自己最近得罪了什麽人,他苦笑道:“一定是黎秩在罵我……”
茶棚內,黎秩斜睨青年一眼,顯然認為他跟江月樓無甚區別。
青年道:“打探到你的消息後我第一時間就趕來了……”
“楊柳山莊的消息是你送來的?”
“是我啊,江月樓說了,你最近在調查正道的事,尤其是跟魔教相關的,只要我多打聽一些這類的消息,一定可以蹲到你。不過我不想出場的時候太随便,所以我在等你找到我。”青年以為,那樣的相逢一定很美妙。
一口一個江月樓說,黎秩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輕聲一笑。
青年愣了一瞬,捧心道:“你笑了?枝枝,我很少見到你笑的!”
黎秩迅速收起所有表情,眼神變得很冷很兇,“蕭涵。”
聽到自己的名字,平陽王府世子蕭涵本人條件反射地徒然坐直起來,迷茫又羞澀地捂住臉,“枝枝,你怎麽能把我的名字叫的這麽好聽?”
“……”
三年前匆匆一晤,倒不知世子爺是這樣的油腔滑調,黎秩探究地看着他,“你找我到底是有何事?”
蕭涵看他如此嚴肅,不由委屈道:“我是來找你玩的。你可知道,三年前,你拿着老頭子的錢不告而別時,我還在外面冒雨給你買棗泥糕。”
聽起來很虐心,黎秩眉心一跳,斷然道:“我沒錢。”
蕭涵愣了愣,“我沒讓你還錢啊。”他又安慰道:“你放心,宮裏出了事,老頭子現在被困在皇城裏出不來呢,不會再來找你麻煩的。”
“你爹一定很寵你。”黎秩道。老子出了事,還被困在皇城,蕭涵還這幅幸災樂禍的樣子,這樣的逆子能活到今天,平陽王确實是受苦了。
“他很嫌棄我的。”蕭世子埋怨道,“當時知道你就這麽走了,我難過了很久,不過現在找到你就好了,老頭子給你的錢就當做見面禮吧。不過枝枝,我記得,當年我是給了定金的,但我們當時的約定還沒有完成吧?”
黎秩擡眼朝蕭涵頭頂看去,“你未婚妻又有了別的男人?”
蕭涵笑着搖頭,“那倒沒有,我早就答應她退婚了,現在我是一個人,老頭子不在,沒有人會再棒打鴛鴦,枝枝,我們又可以再續前緣了。”
黎秩非常不适,提醒道:“我與世子不過是泛泛之交。”
蕭涵十分受傷地說:“你雖無意,我确是有過真心的。枝枝,你這麽說,是在拿刀子剮我的心。”
黎秩沉默了。想喝口茶水冷靜一下,才發現茶水還沒送上來,不用想就知道是面前這位貴人的手筆。他深吸口氣,認真說道:“蕭世子,你若不再好好說話,那我也不會再留下來,我平生,最不喜歡聽人說廢話。”
蕭涵像是被這話傷到了心,張了張口,到底是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去,耷拉着腦袋摩挲着自己的十根手指,渾身上下散發着哀怨的氣息。
黎秩等了片刻,站起身來。
“我原先在太陰學宮待過幾年。”
黎秩頓了頓。
太陰學宮乃前朝國師徐老開設,不在江湖中,江湖上卻一直都有太陰學宮的傳說。太陰學宮中所學雜而精,文武兵法陣法機括等皆在其中,乃天下學子最向往的聖地,沒有之一,但卻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去,就是皇家子弟想要入內進學,也必須經過考核。
所以,世子爺這是在炫耀?
蕭涵解釋說:“莫雲裳也是太陰學宮的學生,她叔父還是朝中的戶部侍郎,那天是我們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楊柳山莊莊主一死,戶部侍郎就上了折子,這兩天,攝政王又将這事安排給我,讓我務必查清幕後真兇。”
黎秩重又坐了下來。
蕭涵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認真起來的側臉莫名叫人移不開眼,“紅花令一事禍及朝中官員家眷,短短半月內又死了那麽多人,說什麽江湖事江湖了,眼下朝廷插了一手,卻是不可能了。江南又向來是老頭子的地盤,他不在,此事從一開始就落在我手上,後來我又查到,紅花令事件幕後另有黑手,此人更是插手了武林近來的許多事。”
黎秩目光警惕地略過四周,見茶棚無人留意他們二人,才問:“也與六大門派弟子失蹤一事有關?”
“準确來說,是都跟伏月教有關。”
蕭涵擡眼看了下黎秩,惆悵的嘆了口氣,似是十分為難。
“可是我從未涉足江湖,這些事哪裏是我想查就能查清的,我太難了。”于是蕭涵眼裏冒光看着黎秩,“所以我去找了江月樓,他說你也在查這事,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合作。”
黎秩狐疑不決。
“而且這樣一來,”蕭涵又笑了,“我們就可以再續前緣了!”
黎秩頓了頓,在街上人群裏尋找燕七孤單的身影,想将這個一刻也正經不下來的世子給他扔回去。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答應的。”蕭涵很有自知之明,自怨自艾道:“現在老頭子不在,他的那些屬下都不聽我話,我想找個人幫忙真的好難。”
蕭涵向來有着纨绔之名,但絕非惡人,只是出了名的愛玩,吃喝玩樂買買買,花錢如流水,酒色財氣從來不沾,故而百姓們只是羨慕他投了個好胎,卻也沒有幾個人真的讨厭他。他這一番懇求若讓旁人聽了去,定會對這個家中頂梁柱不在被迫出來打理家業,又手足無措不知從何開始的小世子産生心疼的情緒,毫不猶豫開口幫忙。
然而黎秩靜靜看他須臾,卻只是無動于衷地道:“你能使得動江月樓,找人調查此事也不會難。”
衆所周知,無争山莊莊主江月樓不僅手握江湖最大的消息網,還背靠着攝政王這座大山,為朝廷做事,否則名下産業怎敢取名天下書局?
他的一舉一動,不說都是攝政王授意,但多半也在這座大山默許下的。即便黎秩自覺地從來不問好友朝廷事,有些事該知道他還是清楚的。
然而,蕭涵理所當然的反駁了,“可是他們哪裏有你好用?”
黎秩默不作聲站起來。
蕭涵意識到說錯話,忙伸手拉他,“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黎秩往後躲開,蕭涵壓着聲音解釋:“我是說他們都不像你功夫好,也跟我沒有默契!而且我要知道,你們伏月教到底有沒有參與此事!”
黎秩斷然道:“沒有。”
蕭涵放心地笑了笑,“那就行,你坐下,咱們慢慢說?”
黎秩要求道:“好好說話。”
蕭涵忙不疊點頭,笑得一臉讨好。
黎秩才又坐下,不等蕭涵開口,便提醒道:“長話短說。”
蕭涵欲言又止,思索須臾,總結道:“江月樓向我舉薦你,所以我才會來找你,當然我這三年一直在找你,不過江月樓也一直沒松口……”
見黎秩作勢要起身,蕭涵立馬拉回了要跑遠的話題。
“那夜你救了楊柳山莊,我就明白了你的立場。若是你願意幫我,我可以不追回老頭子給你的三千兩。”
黎秩眼神古怪,“你不是說那三千兩當是見面禮了嗎?”
蕭涵道:“可是除了這三千兩,其他的你根本都不在意。”
黎秩呵了一聲,冷冷看着蕭涵。
蕭涵鹌鹑似的乖乖坐着,“你幫我,也是在幫自己,而且,事成之後,我不僅不再找你還錢,還會将我們當初約定好的五百兩餘款也給你。”
“那你要我怎麽做?”
蕭涵眼珠子一轉,顯然早已打好腹稿,快速回答道:“當初怎麽約定,現在就怎麽做。你我假裝為伴侶,為期一月,一個月後,不管事情有沒有調查清楚,都算合約完成,你拿錢後去留随意,我絕對不會死纏爛打。”
這的确是三年前的約定,一點沒變,而且當初的蕭涵還說過,期間絕對不會對他有半分無禮,可謂是極君子的協議,可那是對待“枝枝姑娘”。
黎秩問:“就這麽簡單?”
蕭涵苦澀底笑,“我是真的傾慕枝枝姑娘,奈何落花無情。”
黎秩想查這些事其實沒必要跟這位小世子合作,即便小世子背後的平陽王府不好惹,與他合作就是與朝廷合作,但誰也無法強迫他做選擇。
黎秩望了世子的臉許久,到底做出了決定,“好。”
他倒要看看,世子爺是真的天真,還是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蕭涵眼裏迸射出來激動的光,整個人險些在凳子上跳起來,還好他壓抑住了,然後興奮地舉起手。
“那我們擊掌盟誓!”
茶棚裏的人原本看他們這一桌的動靜就有些奇怪,這時蕭涵聲音沒怎麽壓低,更是惹來了不少視線,讓習慣了被人無視的黎秩眉頭緊皺。
蕭涵讪讪地收回手,小聲道:“不擊掌也行,我相信枝枝。”
黎秩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目光又回到了三清樓門前。
就在他們交談時,一架馬車停在了三清樓門前。
白衣缟素的少女被人攙扶下了馬車,門前還有不少正道人士,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邊上被擠到最末的一個身影倒是很特別。
是黎秩本想投靠的陳清元。
蕭涵跟着看了一眼,笑問:“我們現在是要先混進三清樓嗎?”
黎秩無可無不可道:“混進去的确可能有機會接觸到真兇。”
蕭涵滿臉自信,笑眯眯道:“其實要混進三清樓不難。”
黎秩聞聲挑眉。
要得知那些失蹤少俠的詳細,就得混入三清樓那些武林正道中間,而他也可以動用魔教的暗樁。
初次合作該給對方一個好印象,以示自己的才能不差。
思及此處,蕭涵起身整了整衣襟,“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黎秩滿面質疑。
黎秩不知自己是不是傻了,竟然真的跟着世子走向三清樓。
三清樓門前自有人看守,果不其然,世子被攔了下來,蕭涵不緊不慢地在懷裏取出一張金紅請柬。
黎秩耳聰目明,在三清樓守衛打開請柬的第一眼,就看清了其中一行字——敬請碧水山莊莊主光臨。
看過請柬,門前守衛立馬放行二人,還有一位管事出門迎接。
二人進去的路上,蕭涵向黎秩揚起下巴,看去得意又驕傲。
黎秩問:“這是哪兒來的請柬?”從未聽說過武林大會還有請柬!
蕭世子笑了一聲,財大氣粗道:“花了三百兩投資大會換來的。”
黎秩:“……”
有錢給我花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