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花令事件,在楊柳山莊終結。

六大門派的高手因故繞道來遲,楊柳山莊在經歷一場血洗後,被一神秘人救下,莫家大小姐與藏在密室裏的小少爺僥幸逃過,而後又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因莫小姐作證,當日屠殺楊柳山莊之人并非伏月教教主。

而在六大門派各家高手姍姍來遲後,也認出了真兇的身份——此人竟然是出自伏月教外勢力最大的邪道門派的七星堂,孫堂主的親兒子。

衆所周知,伏月教身為魔教,黑道之首,不僅與死對頭正道不合,與同為黑道的許多門派,如七星堂、西南玄月宮、西北花間派等等,俱是不和,同道互掐已是家常便飯。

武林正道有些人便常以觀賞這幾個邪道門派互扯頭花為樂趣。

作為萬年老二,七星堂視伏月教為眼中釘,也不是什麽秘密了。

而今七星堂堂主之子偷學魔教教主的劍招肆意殺人誣陷魔教,行跡敗漏,不出半日,江湖上的風向就變了,六大門派将矛頭指向七星堂。

六大門派追責七星堂的進展成了江湖近日的熱門,也有不少人在關注莫小姐與其幼弟往後的安撫工作,以及那個救下莫小姐姐弟的神秘人。

沒人知道這個神秘人是誰,就是莫小姐也說不出來,但曾經殺死終南山一位實力不亞于武林盟主的一流高手的真兇都死于他手下,想必定是一流高手。整個江湖說得出名字的一流高手屈指可數,武林向來追捧高手,一時間,興起了一陣尋找神秘高手的熱潮。卻沒人知道,此刻的神秘高手,正在四處躲避債主,也就是那位……貴人。

那一個風雨夜的相會,以黎秩仗着蒙着面易了容,拒不認賬的一句“你認錯人了”為結語,頭也沒回扔下人跑了,逃走時甚至用了輕功。

遠遠被落在身後的紫衣貴人在他身後只說了一句——“我在衢州城等你,我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黎秩:最好別再見。

他沒回衢州老宅,因咳嗽頗嚴重,他去投靠了一位會醫的親友。

說到欠下貴人的債,要追溯到三年前,那時衢州城毫無存在感的病弱書生還沒有出現,江湖上沒有李知,只有黎秩,或者被叫作……枝枝。

黎秩吃過藥,做了一宿的夢。

在夢裏,他穿上裙子幫好友抓采花賊,而後便是與貴人的相遇。也是這樣的三月,那夜倒沒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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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裏,闖入他與采花賊打鬥的紫衣青年冒冒失失的,自以為是為他擋刀,口口聲聲喚他姑娘,怕他夜裏受涼,除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一幕幕有關貴人的畫面無限循環,終于在驚醒時消失在眼前。

入目是一片素青帷帳,屋裏靜幽幽的,時而傳兩聲清脆的鳥鳴。

床上的青年長長出了一口氣,擡手抹去光潔額間的冷汗,他起身下床,動作間濃密的烏發柔柔散落在純白的亵衣上,直沒過腰臀。他撿起衣架上的青碧長衫穿上,擡手間露出一截細瘦蒼白的手臂,藏青脈絡清晰可見。

角落處,銅鏡鏡面上靜靜地映出一個清瘦的身影,模糊不清的側臉線條柔和,濃長眼睫微垂,遮掩了一雙明眸,唇上一線淺紅格外惹眼。

這絕非病弱書生那一張平凡到沒有一絲特色的臉。

日光偏移,已是正午。

連着數日陰雨,今日難得放晴。

黎秩推開門,一眼便見到長廊下搖着葵扇邊煎藥邊看書的白衣身影。

青山疊翠,雲煙缭繞。

坐落在山中鏡湖邊的小樓十分隐蔽,方圓數裏布置機關,想找到這裏,難免要花費不少功夫,但與湖面的平靜相反,常年有着不少人在附近打轉,只因此處住着一位年輕的神醫。

為了得見神醫一面,求他救治,豪擲千金的人都不在少數。

黎秩大抵是全江湖僅有幾個能得到煙波谷進出“通行證”的人之一。

清風将湖邊的蓮香送來,湖光潋滟,黎秩不由靜了心。

“醒了。”懶懶倚在廊前欄杆上的年輕神醫擡頭看來,将手裏的話本随手放在矮幾上,朝他招手。

黎秩坐在對面,微低了低頭,神醫的手便碰到他額前,停頓片刻,很快收回手,揚唇笑道:“燒了足足三天三夜,可算是退熱了。”

眼前年輕的神醫長得一副好相貌,唇紅齒白,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雙杏眼,極致的幹淨,不笑時稍顯冷淡,仿佛高不可及,可一笑起來,他臉上還有兩個小巧可愛的酒窩。

此人號稱江南第一神醫,這幾年初出江湖,實則學醫多年,尤其擅長疑難雜症,平生除了太醫院的姜廣儀誰都沒服過,也因此只敢號稱江南第一醫。與他的精湛醫術一同被廣為流傳的,還有他的相貌,不過他從不喜歡別人誇他好看,只道是專注醫術就好,管那麽多做什麽?油嘴滑舌,這種以貌取人的人他一律直接是扔出去的。

“沐沐。”黎秩喚道。

白沐嗯了一聲,自顧自扔開葵扇,裹着布将滾燙的藥汁倒在碗裏,倒完藥,黎秩都不說話,他看過來,“怎麽了?臉色這麽差,做噩夢了?”

不愧是神醫,一眼就看出症結所在。黎秩說:“我最近惹上麻煩了。”

“你平生何時不惹麻煩?就算你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你吧。”

黎秩道:“債主上門讨債了。”

白沐将冒着熱騰騰霧氣的藥碗推到黎秩面前,靜等後話。

“三千金。”

白沐微愕,“你怎麽欠下那麽多錢?”

據他對好友的了解,這人不缺錢,但絕不是大手大腳的那種人,平日衣食住行都是按照平常人的标準來算的,做什麽需要三千金那麽多?

此刻遠在衢州城,巷尾老槐樹前的老宅子裏,正聽着紫衣貴人說着三年前與黎秩那一段“纏綿悱恻”的情緣的燕七,也發出了疑問的聲音。

紫衣貴人所說與事實差不離,三年前,他确實是在抓拿某個膽大妄為在右相府裏一夜游後還大肆宣揚的采花賊時遇上的黎秩。不過在他浮華的描述裏,那是一個極美的姑娘,白裙缥缈,氣質高華,如同人間仙子。

他追着人到小樹林裏,看見仙子被采花賊割破衣裙,露出美玉般無暇圓潤的左肩,于是上前英雄救美,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下了鋒利的刀刃……

燕七左耳聽右耳出,吊着受傷的手臂跟在後面逛着黎秩住過的宅子,他聽出來大概是這麽個意思——主子為人擋了刀,一塊抓了采花賊,然後跟漂亮仙子在林中‖共度一夜,第二天醒來時,仙子早就押着采花賊走了。

說着,紫衣貴人就說起了那夜黎秩一言不合就跑走的事情,表情有些受傷地問燕七,“你說,他是不是覺得我是來追債的,所以才會跑?”

話題轉得太快,幸而燕七常年跟着主子,很快問:“什麽債?”

紫衣貴人抱着懷裏的雪貓揉了揉,笑得更溫柔了。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熟知主子話痨的本質,燕七認命地掏了掏耳朵,繼續聽故事。

相比起貴人話裏不知增加了多少個人感情的憶往昔,在黎秩的印象裏,這段故事簡潔得很——當年他是幫朋友忙去抓的采花賊,具體采花賊是偷了右相閨女的肚兜還是右相本人的底褲,他一概不知,只知道第二天,他就又碰上了前夜裏多管閑事的呆子。

呆子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有了心上人,死活要跟他退婚,為了不讓呆子丢臉,呆子的表姐也找人約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給呆子帶回家撐門面。

很不巧,呆子表姐找的人就是那個請黎秩幫忙的朋友。

随後那朋友把女裝還沒換下的黎秩推出去,跟人說他叫枝枝……

黎秩見前夜給他擋過刀的呆子這麽慘,也沒拒絕,于是跟呆子回了家,誰知道這呆子身份不簡單。

到了呆子家中,呆子他爹明察秋毫發現了真相,還沒見到人就直接讓管家給了黎秩三千兩銀票,比呆子先前跟他談好的五百兩多了數倍。

那可是惹不起的人家。

當今聖上的親王叔,在這富饒的江南裏還手握權勢的平陽王,黎秩當然是背叛呆世子拿錢跑路了。

這就是所有經過。黎秩也不知這呆世子是怎麽找上門來的,且還認出了他,他只知道這家人都不好惹,他向來都對朝廷的人和事敬而遠之。

這些經過,黎秩沒跟白沐詳說,只道:“那是身份極高的人,算是我背叛約定欠下的債,三年前的爛賬,現在找上門來,我惹不起只能躲了。”

白沐聞言咋舌,“找了三年?這債主可真是有毅力啊。”

很有毅力的世子爺正纡尊降貴莅臨了黎秩的老宅,沒逛一會兒就将宅子逛了個遍,仔細觀察着黎秩化名李書生時在這裏生活留下的痕跡。

青苔遍地的天井中,一口陶泥大缸盛滿了水,上面支着一株半開蓮蕊,幾尾指甲蓋大的金色魚兒在水中跳躍,水面倒映着缸邊一雙貓眼。

雪貓目不轉睛盯着水下,躍躍欲試地伸出邪惡的爪子。

世子爺無情地将其抱走,在燕七快要昏昏欲睡之時,感嘆道:“我找了他三年,才從江月樓口中挖出他的消息,他怎麽能說走就走呢?”

燕七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眨巴眼睛恢複一臉認真。

世子斜他一眼,有些不滿地問:“讓你做的事如何了?”

燕七面色難為,支吾道:“已經……将消息傳出去了。”

世子滿意點頭,天生溫柔的笑眼彎起來,“那就行。”他望向空蕩蕩的門前,若有所思道:“這次讓我看看,他要等到多久後才會再現身。”

燕七欲言又止。

煙波湖邊長廊下。白沐問:“那你身上有錢嗎?不夠我這還有。”

黎秩心頭一暖,卻固執地搖頭。

“不,不還。”

白沐看不懂,卻也沒再問,只說藥涼的差不多了,讓他趕緊喝了。而後想了想,說起一樁趣事。

“這幾天魔教教主又出現了。”

黎秩捏着鼻子開始小口灌藥。

白沐看着他,壞笑道:“聽說前夜裏,平陽王家的小世子在衢州城的別苑裏被魔教教主輕薄了。”

“噗!”黎秩嗆得整個鼻腔都是苦味,不由咳嗽起來。

“我的藥!”白沐叫道:“不許吐,我煎了好久的!”

黎秩咳了半天,蒼白的臉頰都被憋出了幾分薄紅,好不容易緩過來,“你剛才說什麽,平陽王世子?”

白沐遞來一方手帕,反問他,“天下還有第二個平陽王嗎?就是蘇州王府那位小世子啊。”

黎秩擦掉嘴角的藥汁,沉吟半晌,再開口時已經轉換了新話題,“近來江湖上都有什麽熱鬧?”

白沐道:“小四出去采買時聽說,武林大會快要開了,追責七星堂的事還有争議,不過……”他猶豫了下,還是如實說道:“正道又出事了。”

黎秩又端起藥碗,低垂眉眼,小口小口地啜着藥。

“也不算是新鮮事,不過前陣子被紅花令壓着,現在才傳出來。”白沐道:“據說,幾大門派趕往武林大會的弟子中,有不少人失蹤了。”

黎秩皺眉咽下苦澀的藥汁,直言道:“又與伏月教有關?”

白沐無奈道:“是啊,最近江湖上的事哪一件跟伏月教無關?”

黎秩沉默須臾,一口幹完剩下的半碗藥,碗一放,起身。

“我出去一趟。”

“你去湊什麽熱鬧?”白沐勸道:“留在這裏養身體吧,那些事交給其他人做就行了。不然下回伏月教的人來問,我怎麽跟他們交待?”

黎秩搖頭,“最近事情太多,任其發展下去,恐對伏月教不利。”

白沐嘆氣道:“好吧,就知道你是要去的。”他跟着起身,抱起矮幾上一把烏鞘長劍說:“你那破傘壞了,別帶着了,這劍拿去用吧。”

黎秩連忙搖頭。這劍他不敢用,這可是白沐的定情信物,雖然送他劍的那個負心人已經快有五年沒有回來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鬼混。

“我用不慣其他劍,你收着吧。”

白沐只得放回去,又将兩個巴掌大的素白玉瓶遞給他。

黎秩接過看了看,認得紅色瓶塞的是平日白沐給自己用的藥丸,于是拿着藍的那瓶問:“這是什麽?”

“能讓你遇事時省事的東西。”白沐道:“一粒能放倒一片人。你收着吧,能不動武就不要動武。”

黎秩是個會聽醫囑的好病人,他點點頭,将藥收好,朝白沐揮手,道了一聲“下回見”,這才走了。

白沐站在小樓前,目送他離去。

清風徐來,遠去的人影漸漸變得渺小,最終消失在煙霧裏。

殊不知,世子爺在老宅裏等了兩天,第二天夜晚,他實在等不下去了,不斷地問燕七:“他為什麽不來?”

燕七:……他心說我也不知道,您這毀的是自己的名聲還是別人的名聲,而且那位會是在乎名聲的人嗎?

世子覺得這樣不行,招手讓燕七附耳過來,嘀咕了一陣。

這是要變本加厲啊……燕七面色幾變,“真的要這樣嗎?”

世子鄭重點頭,“必須!”

煙花三月,金華。

因武林大會即将召開的緣故,城中來來往往多是江湖人。

一處不起眼的茶棚裏,青衣單薄、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走進來,普通的面容并未讓他得到什麽注意,他要了一壺苦丁茶,在臨街的位置坐下。

此人正是黎秩,小號已暴露,但打聽到陳清元已混進三清樓,打算投靠他的黎秩還是用了以前的臉。

剛坐下來,隔壁桌就有人說起一件趣事——世子爺繼被魔頭輕薄之後,疑似看上了一個男人,據說是衢州的一個書生,為此世子爺天天給人送禮,現在這事在衢州城都傳開了。

黎秩:“……”大號小號一起禍害?世子就不能放過他嗎?

幸虧黎秩不在乎名聲,回頭這個身份利用完了棄了就是。

斜對面,便是金華鼎鼎有名的三清樓,金閃閃的匾額在日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忽略上頭不久之前被七星堂主家的壞兒子戳出來一個個小洞,三清樓一如往年,盡顯華美之态。

一道陰影出現在身邊,黎秩以為是茶來了,并未多留意。

當那個人卻拉開了一旁的條凳,在他左手邊坐下時,黎秩才發覺不對,回頭便看見一張還算年輕俊俏的臉。他困惑地看着青年,本以為是來拼桌的,直到看到他穿着的一身略顯風騷的雪青,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怎麽都不來找我?”

黎秩:“??”

青年俊俏的臉上露出了受傷委屈的表情,嗓音聽上去格外的溫柔,可話語怎麽聽都十分幽怨。

“我都被魔頭輕薄了,又看上了別的男人,你居然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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