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也許是因為九華山的齋飯不太好吃,黎秩只吃了一碗飯和一碗豆腐湯就放下筷子,彼時天已經黑下來,兩人跟武當小師弟分開各自回房。

蕭涵推門進屋點燈,動作已是非常娴熟,黎秩帶上門進來,他才壓着聲音說:“再過兩日,孟揚就要出殡,枝枝,我們今晚要不要……”

黎秩走向房間裏唯一一張床,将上面的被子扔到身後,蕭涵穩穩抱住,便見黎秩坐了下來準備休息。

蕭涵問:“不趁天黑去夜探嗎?”

黎秩的聲音有些沙啞,“明日再說。跟着陸靜他們,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去調查孟揚的真正死因,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他們跟九華山扯皮完。”

蕭涵看看懷裏的被子,“這就睡了?才剛天黑。”

黎秩只道:“你不睡可以出去。”

蕭涵閉嘴了,他又看向床上,“枝枝,你看這床這麽大……”

黎秩擡眼看他,眼神微涼,蕭涵到底沒把話說完,悻悻閉嘴,在地上找個幹淨的位置準備打地鋪。

“好吧。”

咚咚兩下,有人在敲門。

蕭涵征詢地看向黎秩,黎秩皺着眉頭給他一個看着辦的眼神,蕭涵便将被子放回床上,跑去開門。

“誰?”

房門謹慎地開了一道縫,蕭涵就透過門縫看到一個高瘦的男人,對方背着個包袱,一手還舉在半空。

蕭涵看清楚人後面露疑惑,但放心地将門拉開,對方沖他擺擺手,露出一個熱情洋溢的和善笑容。

“晚好啊,肖少莊主。”

黎秩正走過來,聞聲有些茫然。

“青城派的葉師兄啊。”蕭涵對着黎秩說完,便笑着轉向門外的人。

門外的葉師兄用力點頭,“是我啊!原來肖少莊主還記得我,上回在三清樓,我就住在你們隔壁,華栖遲被抓那晚你們還問過我話呢!”

“記得,褲腰帶沒系就出去找人那位仁兄。”青城派掌門父子是很蠢,不過蕭涵不至于厭屋及烏,他笑問:“這麽晚過來,又出事了?”

黎秩這時走了過來,與蕭涵堵在門口,半點沒有要請人進來的意思。

葉師兄的笑容有些僵,他頗為尴尬地指着門內說:“聽說,你們這個房間只有你們兩個人,那什麽,我能不能搬過來,跟你們一起住?”

“什麽?”蕭涵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他下意識轉向黎秩,朝他眨眼睛:難道是因為在飯堂青城少主弄巧成拙,葉師兄就被趕出青城派了?

黎秩顯然不這麽以為,他理智地反問:“我記得,葉師兄應該是與青城少主還有陳清元一個房間。”

“陳清元跟華栖遲換了房間,搬去跟裴炔和百裏尋住了。”葉師兄神情略不自然,“只是師弟似乎有些不妥,我還是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比較好。”

葉師兄的師弟就是青城少主,蕭涵一聽來了興趣,“他怎麽不對了?”

“若讓師父知道他今晚說的那些話,我就沒法在青城派待下去了。”葉師兄苦笑道:“況且我也不是斷袖,只能與師弟劃清界線來表明我的決心。”

蕭涵樂道:“你不會是怕他半夜起來偷偷對你做些什麽吧?”笑歸笑,蕭涵斷然搖頭,“不可以哦,我和枝枝之間,是容不下第三個男人的。”

葉師兄求情道:“你們可以把我當成空氣,我無所謂的。”

黎秩道:“為了躲避一個假的斷袖,跑到兩個真斷袖的房間裏,葉師兄就不怕我們會對你做點什麽?”

葉師兄笑容僵住,“什麽?”

黎秩轉向蕭涵,蕭涵也看着他。

“……”

兩人對視良久,蕭涵終于懂了黎秩的意思,笑着看向葉師兄,細細打量着葉師兄,沒有放過一根頭發絲。

怎麽看都有點猥瑣。

葉師兄虎軀一震,突然誠懇地道:“我突然想起來,你們到底是一對恩愛夫夫,我這麽插進來很是不妥,萬一破壞了你們的感情豈還得了?”

蕭涵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沒事,多個人多種樂趣。”

“不,這種樂趣我實在是無福消受!”葉師兄打算告辭,覺得這個房間人少可以擠擠簡直是他今日最愚蠢的決定,他今日真是太倒黴了。

黎秩卻道:“分房間時多出一個人,武當派的小師弟是一個人住的,出門右轉,這一排最後一間就是,不過原本是庫房,現收拾出來的。”

葉師兄心下大喜,抱拳道:“多謝兄弟告知,既如此,我就不打擾二位了。”他生怕兩人追他似的,趕緊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回頭擺手道:“祝二位有個愉快的夜晚,住的開心,玩的開心,我告辭了,千萬留步!”

九華山還在辦喪事,還玩得開心,看來葉師兄真是被吓怕了。又一次把人吓跑後,蕭涵揉揉僵了的臉,望着夜色中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嘆氣,“急什麽,我們也沒說要送他。”

兩人一步都沒走出房間呢。

黎秩沒再說話,轉身回去,蕭涵只好認命關門。其實他還不困,只是黎秩回去後直接躺到了床上,蒼白的眉頭一直緊擰着,似乎很不舒服。

蕭涵這才察覺不對,他快步上前,伸手去碰黎秩的額頭。

黎秩難得沒有推開他,只有些煩躁地看着他,“幹什麽?”

聲音有氣無力,弱了很多。

蕭涵生怕被揍及時抽手,不過黎秩的體溫太冰了,這很奇怪,蕭涵想不明白,他問:“你好像很累。”

出發前,他們幫華栖遲連着巡夜三晚,後來又趕了四天路,基本沒怎麽休息過,加上昨夜還泡了冷水,黎秩本就體弱,會生病也正常。

蕭涵皺眉道:“你生病了。”他腦海裏快速閃過一些記憶,道:“三年前也是這樣,你照顧我幾天沒休息好,結果一到蘇州自己就染了風寒。”

黎秩望着床帳,雙眼有些放空。

倘若三年前和蕭涵的相遇與短短幾日的相處,對于黎秩而言是司空見慣,不值一提,于蕭涵而言,則是一場美妙且讓人沉溺的江湖美夢。

枝枝姑娘生得極美,超越蕭世子平生見過的無數美人,他武功很好,像極了江湖中神秘的世外高人。他也有俠肝義膽,表面冰冷但會為了照顧人會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他看起來無堅不摧,只是畫舫停靠到岸的那一日,不過路過一場青巷微雨,就輕易病倒了。

他曾經也依靠在蕭涵的肩頭過。

蕭世子會手足無措,愣愣看着他靠在肩上蒼白的病容,然後要遍尋大夫為他診治,雖然被他拒絕。

蕭世子也曾在他病榻前照顧他,守着他一夜未眠。

因為他病中的一句想吃城東那一家糕點鋪現做的棗泥糕,蕭世子冒雨去了,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到王府時懷裏的棗泥糕還是熱乎的,衣擺上滿是泥濘,發原本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也淩亂地挂着水珠,難得狼狽。

然後管家告訴他,枝枝姑娘走了。

怎麽突然走了呢?

一眨眼已經是三年後了。蕭涵眼裏的光黯了一瞬,還是問出了三年前一樣的話,“要我去找大夫嗎?”

“不用。”黎秩聲音很輕,好像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他的臉色也很難看,幾乎變成了死氣沉沉的青灰,他又閉上了雙眼,只說:“幫我倒杯水。”

蕭涵欲言又止,到底是聽話去倒了水回來,只是摸摸冰涼的杯沿,又想起黎秩那簡直不像活人的體溫,他停頓了片刻,才将水送到床邊。

這時黎秩已靠坐在床頭,手裏拿着個藥瓶,倒出了一粒指甲蓋大的紅色藥丸,在他格外蒼白的手心,藥丸豔得仿佛猩紅的血,甚是刺目。

蕭涵什麽都沒問,将杯子遞過去。

黎秩服下藥丸,伸手去接,指尖卻觸碰到一陣近乎滾燙的溫暖,他不由愣了一瞬,低頭看向手裏的茶杯,杯中水面上正散着溫熱的霧氣。

黎秩又擡眼看向蕭涵,對方不說話,也沒有笑容,就這麽看着他,比以往嬉皮笑臉的時候多了幾分威嚴,無端端的,叫黎秩感到有些心虛。

黎秩啞聲道了謝,和着熱水服了藥,便又躺了回去。

蕭涵将水杯放回桌上,回過頭人已阖上了雙眼,安靜躺在床上,呼吸很輕,跟今日見到的孟揚的屍體幾乎沒有區別。蕭涵心頭一堵,快走幾步到了床邊,将床內側的被子鋪開,蓋在了黎秩身上,黎秩一直都沒有動。

許是夜太過沉寂,蕭涵的心很不安,他索性守在床沿,守着黎秩的呼吸,就怕他一不小心就沒氣了。他每次病起來,都很叫人膽戰心驚。

已至子時,蕭涵盯着黎秩看了太久,導致眼睛有些酸疼,他快速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偷偷地将被子下黎秩的手拿了出來,握在手心裏。

黎秩好像是睡得沉了,一點反應也沒有。蕭涵暗松口氣,指尖不自覺輕輕摩挲着他柔軟的手腕,卻感到詭異的變化,從冰一般的冷到燙手的熱,冷熱交替不斷,黎秩的額頭上慢慢出了一層冷汗,唇色慘白如金紙,他的眉頭仍是緊皺着,似乎很難受。

還是跟以前一樣啊。蕭涵若有所思地看着掌中過分蒼白的手,再一次确認,黎秩是個很難懂的人,不僅是他的心思,還有他奇怪的體質。

天亮時分,小憩片刻的蕭涵徒然驚醒,第一反應就是去探黎秩的呼吸。所幸黎秩的呼吸還在,體溫也恢複到了原本偏涼的溫度,面色明顯有所好轉,雖說還是透着病态的蒼白。

蕭涵終于松了口氣,看黎秩沒醒轉的跡象,蕭涵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下,匆忙洗漱過後便出門,黎秩拒絕吃別的藥,他本來打算去找些熱湯回來,但沒想到半路碰上了武當大師伯。

陸盟主似乎已經跟九華山現在的負責人談妥了,一行人正要去查看魔頭遺留在九華山的佩劍,但查看孟揚的屍體,還需要孟绾绾的同意。

于是蕭涵半道上改了主意,先跟武當大師伯去看魔頭的佩劍。

蕭涵也沒想到,他走後不久黎秩便醒了過來。他撐着起身,望着透過窗紙投射在地上的一束日光愣了須臾,意識慢慢回籠,才發現蕭涵不在。

黎秩皺起眉頭,卻冷不丁想起昨夜那杯溫熱的水。

這還是這陣子共處以來的第一次,蕭涵在他之前起床了。

昨夜出了一身汗,黎秩身上黏膩得很是難受,忍不住看向角落裏蕭涵洗漱後剩下的半盤涼水。

尤其是臉上易容的部分,被汗漬堵住讓他極為不适,他不得不撐着耗盡力氣的身體下床,換衣洗漱,還要趁蕭涵回來前把他的易容給換了。

用上回給蕭涵卸易容的藥丸用同樣的辦法扔進水杯裏,等它融化時黎秩吃力地換了衣服,便拿濕帕子沾上藥水,一點點擦掉臉上蠟黃的東西。

不看鏡子,黎秩也可以猜到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快速洗漱完,又取出一個小巧的陶瓶,将裏面的粉末倒進杯中和水攪成濃稠的土色糊糊。若蕭涵此刻在,定能認出來這是上回黎秩幫他換易容時用過的東西。

做好這些,黎秩也不知道是怎麽藏的,又在懷裏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銅鏡和兩把小刷子,可就在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警惕地看向門外。

有人靠近了這個房間,雖然已經小心地收斂了氣息,放輕了腳步聲,但他的影子被天光映在了窗紙上,讓黎秩一眼看清了這是個男人的身形。

黎秩在衣擺下抽出了短劍,但他卻沒有動,依舊坐在桌邊。

那道黑影離門口越來越近,然後停在了門口的位置。不一會兒,刀尖順着門縫刺進來,頂住門門闩輕輕移動,極輕的咔噠一聲,門闩被挑開。

房門果然被人推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門前,他沒讓房門發出任何聲音,慢慢推開,一直到身後日光将他的影子完全映在屋中的地面上。

開門後,他沒有進去,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站在桌邊。

門內的人衣衫不整,無意袒露白皙的鎖骨與小半胸膛,身形颀長纖弱,神清骨秀,叫人移不開眼睛。

目光往上,是一張很陌生的臉。

容顏秀氣到了極致的青年紅着眼眶看他,一身青衣竟十分冷肅,許是因膚色太過蒼白,竟襯得淺紅的薄唇透出幾分妖異,正如寒冰般瑰麗明豔、鋒芒畢露,卻又脆弱的存在。

來人眼裏流露出驚豔與訝異。他未蒙面,黎秩也看清了他的臉,這正是他握着劍卻沒出手的原因,他冷冷道:“身為武林盟主的關門弟子,沒有人跟你說過,亂闖別人的房間,偷看別人換衣服,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情嗎。”

百裏尋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臉卻詭異地慢慢變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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