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前途未蔔(中)

“樊越,我要出門一趟,可能很晚才能回來,也可能明天才回來。”吃早飯的時候肖以鳴猶猶豫豫地對樊越開了口。

“去哪兒?”樊越一愣,肖以鳴屬于能不出門絕不出門的個性,難得見他主動說要出去,看樣子還要出去一整天。

“回老家一趟。也不遠,就兩小時的車程。”肖以鳴說着,拿了張紙記了個號碼給他,“我爸家的電話,要是手機打不通就打這個電話吧,那裏信號不好。”

竺繁的公墓在城郊,不知怎麽的信號一直挺糟糕,好幾次他爸都打不通他電話。

看了看外面的天氣,還是下着淅瀝瀝的雨,肖以鳴不禁有點心情陰郁。

沒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啊。

兩人先後離開了家,肖以鳴拿着手機給老爸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中午會去他那裏吃飯,然後下午去竺繁的公墓看看。前往臨市的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向老家駛去。肖以鳴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沉思之中。

每年回家兩三趟,過年多半還是跟父親一起過。只是有時候看着一家人和樂融融地一起吃飯,他會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新的家庭,那是不屬于他的家庭。

吃完午飯已經是十二點半了,肖以鳴禮貌地和父親後母告別,還有兩個怯生生的小妹妹。下了樓梯,肖以鳴撐起傘,一個人走入雨幕之中。

買了一打啤酒,還有一束花,他坐上了前往城郊的公交車。

到達公墓的時候剛好兩點,雨倒是停了。這一片公墓不算大,但是據說風水不錯,依山傍水,正對着公墓的地方是個水庫,遠遠的還有幾個人在垂釣。

竺繁的墓前有燃盡的香燭,還有鞭炮的碎屑,看來早上就已經有人來過了。

肖以鳴擱好手中的雨傘,将一大束白菊花放在竺繁的墓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印刻在陶瓷上,照片裏的竺繁看起來格外年輕,臉上的笑容開朗,甚至還有點少年的稚氣。

他還太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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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是來找你喝酒的。”肖以鳴低聲說道。

整個公墓空空蕩蕩的,不是祭祀的日子裏這裏總是如此安靜,除了青山翠柏別無他物,安靜得讓人心慌。

在這裏會寂寞吧,肖以鳴看着照片上的竺繁,心想。

隔壁的公墓還沒有賣出去,沒有立上石碑。肖以鳴坐在那裏給竺繁和自己開了兩罐啤酒,視線從墓前的松柏的間隔中看向遠方。

四年前這片墓地才剛建好,新移植過來的柏樹只到他腰部那麽高瘦瘦小小的,還有點泛黃,看起來随時會死掉的樣子,轉眼四年了,它已經長得比肖以鳴還高了,青翠碧綠,郁郁蔥蔥。

嘴裏的啤酒泛着苦味,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啤酒,他喜歡酸酸甜甜的果汁,竺繁一度嘲笑過他小女生似的的口味。竺繁是喜歡喝酒的,以前肖以鳴從不願意陪他喝,但是在他死後卻開始每年帶着啤酒來看他。

在他還在的時候,從來都是竺繁遷就他,現在輪到他遷就一個已經不會回來的人了。

春末的風是和煦的,帶着一絲雨後的清涼和潮濕,吹在臉上卻絲毫不覺得冷。

不知不覺地上的空罐頭越來越多,肖以鳴甚至耐心地将它們疊了起來,一陣風吹來就乒呤乓啷地東倒西歪了。

他有點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

忽然想到兩人還小的時候。有天肖以鳴的父母在客廳争吵,他縮在床頭抱着膝蓋發呆,孩子的痛苦和憂郁有時比成年人更頑固,更偏執,他甚至一度想過,如果他從窗臺上跳下去,他們是不是可以不再吵架?

連着肖以鳴卧室的陽臺門突然被敲響了,竺繁整個人貼在玻璃門上對他笑:“快開門讓我進來。”

肖以鳴愣了一會兒,呆呆地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

“你又從陽臺上爬過來了?很危險的。”肖以鳴說道。

兩家的陽臺是連在一起的,也沒有防盜窗,只要想随時都可以從那裏鑽過來。

竺繁立刻打斷了他的說教:“咱們去吃夜宵吧,我請客!”

“現在?”

“就現在!”

兩人小心翼翼地從陽臺爬到了竺繁家,竺繁從儲蓄罐裏倒出了一把硬幣,笑嘻嘻地攥在手裏向他炫耀:“我們可以吃好多東西。”

孩子的快樂是簡單而真摯的,手裏攥着幾枚硬幣卻滿足得好像能買到全世界。直到現在肖以鳴還記得竺繁那時候的眼神,亮得像是夜空中的星子,熠熠生輝。

那晚快滿月了,明亮的月光照着兩個小小的少年手牽手一起奔向巷子口,風歡快地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帶來夾雜在晚風中的栀子花的香味,還有食物誘人的味道,少年張揚又肆無忌憚的笑聲裏透出青春濃郁的生機與活力。

饑腸辘辘,可是前方卻有夜宵的香味;天很黑,可是手裏卻有另一個人的溫度,這種時候無論遇到什麽都不會害怕。

一直跑下去,一直跑下去,仿佛可以永遠不到盡頭。

永遠。

風卷動着地上的易拉罐滾動,發出寂寞的脆響。

肖以鳴驀然發覺自己沉浸在回憶裏太久了,也許是因為酒精,也許是因為自己,另一個少年已經長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只留下他一個人踩着孤獨的腳步在黑暗的巷子裏喁喁獨行。

沒有栀子花的香味,也沒有食物的味道;沒有快樂的笑聲,也沒有另一個人的溫度。

他已經失去了曾經最不願意失去的,最珍視的人。

天快黑了,如果不想錯過最後一班公交,他就得離開這裏了。

可是回憶是沉甸甸的,沉得他一時沒法站起來,若無其事地從容離開。

幾乎無人經過的公路上忽然駛過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在公墓前停下了,肖以鳴看着車子裏的人走了出來,環視着這座不大的公墓。那是一張肖以鳴熟悉的臉。

在看到肖以鳴的那一瞬間,樊越好像是松了口氣,轉身打開了車後座,一條白色的大狗從車子裏竄了出來,親親熱熱地上前去蹭樊越。樊越拍了拍它的腦袋,帶着他向肖以鳴走來。

樊越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無人公墓上的肖以鳴,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罐裝啤酒。

“這位先生,天快黑了,如果你不想醉醺醺地跟着一個鬼魂回家,那最好選擇拉住我的手。”樊越挑了挑眉,對他伸出手。

“回憶是金子,現在我的身上裝滿了金子,我有點舍不得丢下它。”酒精荼毒了肖以鳴的大腦,讓他的意識并不那麽清晰。

“很少有人願意娶一個窮鬼回家,相信我,金子是最好的嫁妝。”

大狗汪地叫了一聲,用好奇的烏溜溜的眼睛盯着肖以鳴。

肖以鳴笑了起來,伸手握住了樊越的手。

“我曾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是我會努力将它們一一拿回來。而你呢?要抱着你的金子留在原地嗎?”樊越輕聲問道。

“我會帶着它們上路。”

樊越看着他的眼睛,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他俯身在肖以鳴的唇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吻,然後低聲說道:“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這不是早就說好了的事情嗎?”

“我只是需要小小地确認一下。”

“那現在你确定了嗎?”

“當然,肖以鳴先生,歡迎乘坐情侶號列車,我們的終點站是——幸福,不過航程很長,可能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沿途的風景好嗎?”

“絕對是不容錯過的風景。”

手上傳來另一個人的溫度,熟悉的。

他即将換乘另一輛列車,前往需要漫漫一生才能到達的目的地,幸而有人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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