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百年後

穆玄英苦笑着搖了搖頭,将視線收回落在眼前的藍衣男子身上,略一遲疑,方才開口,啞聲道:“三位……可是雨哥的朋友?”

因他三陽絕脈的緣故,雨哥看他看得很緊,恨不能時時刻刻都守在他身邊,尤其是月初發病的時候。能讓雨哥在這個時候離開他的身邊,這世上之人屈指可數。

楚留香微征,雨哥?随即他笑了笑,道:“卻是不巧,在下不曾聽過此人。”頓了頓,楚留香看着青年驟然慘白的臉色,有些不忍,卻仍是慢慢道:“我們在沙海中發現你的時候,只有少俠一人。”他下意識隐瞞其實他是被他們從沙子裏挖出來的實情。

穆玄英愣住,喃喃道:“怎會……”

他霍然坐起身,猛地抓住楚留香的手腕,急切道:“你沒看到雨哥……莫雨嗎?”

楚留香能夠體會這種與重要之人失散的感受,故此,即使他的手腕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他仍是溫聲勸道:“令兄長吉人天相,定不會有事的。”

一旁的胡鐵花卻看不過眼,嚷嚷着伸手去扯穆玄英的手,道:“你這人,我們好心救你,不知回報也就罷了,還不快松手,沒看老臭蟲的手都要斷了嗎?”

穆玄英一驚,忙松開手,見楚留香的手腕處一片青紫之色,面上不禁流露出歉疚自責的神情來,喃喃道:“抱歉……實在是抱歉……”

“無妨。”楚留香渾然不在意地道,這些青紫雖然看上去吓人了些,但并未傷到筋骨,這點小傷很快就能夠痊愈。

穆玄英的手指不自覺攥在一起,骨節處一片青白之色。他不想自己太多失禮,面上是強帶的鎮定,道:“在下浩氣盟穆玄英,多謝三位俠士的救助之恩,若是日後有用得到穆玄英的地方,只要不違背江湖俠義,穆玄英絕無二話!”頓了頓,他迅速地道:“敢問三位,最近的隐元會驿站在哪裏?”

“隐元會?”三人面面相觑,見穆玄英眼底一片急色,不像是在開玩笑,楚留香不由正色道:“這位……穆少俠,在下從未聽聞過隐元會的存在。”

“什麽?!”穆玄英的臉色徹底變了,他蒼白着臉,終于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了。他的唇哆嗦着,顫聲道:“那浩氣盟呢?惡人谷呢?在下記得兩方勢力在此地都有據點。”

楚留香見穆玄英面色慘白,心中有些不忍,但他仍是道:“抱歉……穆少俠,在下,也不曾聽聞過浩氣盟,或是惡人谷。”略微停頓了一下,楚留香昧着良心道:“許是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聽說也未為可知。”

胡鐵花嘴角一抽,孤陋寡聞……

姬冰雁目光沉沉地穆玄英,眼中掠過一絲詫異。

沒有……怎會沒有?!浩氣盟與惡人谷乃是當世正邪最為強大的兩個勢力,水火不容,好在經歷了安史之亂,兩方陣營的關系緩和了不少。但凡行走江湖的,哪個會不知曉這兩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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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死死咬住唇,直待唇瓣沁血才松開力道,以着一個無比平靜的聲音,緩緩道:“西湖藏劍山莊,華山純陽宮,揚州七秀坊,青岩萬花谷,君山丐幫,洛陽天策府,西域明教,南疆五聖教,蜀中唐門……你們……可曾聽過這些地方?”

楚留香略一沉吟,道:“在下倒是不曾聽聞西湖有藏劍山莊,華山上只有一個華山派,七秀坊、萬花谷皆不曾聽聞,而丐幫乃是江湖第一大幫……”想到那個害死義父,逼死義母卻落了個被無花以天一神水毒害的南宮靈,楚留香神情微黯,繼續道:“但并未聽說過君山這個地方。至于天策府,在下倒是聽聞六百多年前唐時太宗皇帝曾為秦王時設立天策府……”

楚留香後面說了什麽,穆玄英已經再也聽不進去半點了。他的腦袋裏,只充斥着那幾個簡單卻浸滿歲月無情的字眼——六百多年前!

穆玄英艱難開口,每一個字似乎都耗費了他身上全部的力氣:“六、百、多、年、前?!”

楚留香不再言語,他擔憂地看着眼前神情木然,眼底滿是無助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道:“穆少俠,你……你沒事吧?”

穆玄英他踉跄着起身,視線茫茫然地掃過周圍。

明月依舊清冷,沙海依舊一眼望不到邊際,可這裏怎麽就成了六百多年後?!

穆玄英的面色驟然浮起潮紅,他張口,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便是一黑。

人好不容易醒了,沒說兩句就又昏了過去,好在摸了摸脈搏并沒有大礙,楚留香等人便放下心來。

看着藍衣青年失去意識卻仍然緊鎖的眉頭,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有些奇怪。”

胡鐵花也點頭,道:“這個穆小哥是從哪個深山野林裏來的,提起的地方奇奇怪怪的。”胡鐵花斜了楚留香一眼,“就連孤陋寡聞的老臭蟲都沒有聽過。”

姬冰雁看着穆玄英,緩緩道:“昔有晉時王質斧柯盡爛。”

想到穆玄英口吐“六百多年前”時的悲拗,楚留香心中一動,看向穆玄英的目光帶着驚異與恍然:“你是說——?”

姬冰雁默然颔首,道:“我看八九不離十。”

楚留香長長地舒了口氣,喃喃道:“難怪……”

胡鐵花皺着眉,嚷嚷道:“你們兩個究竟在打什麽啞謎?!”

楚留香搖了搖頭,道:“只是推測而已。”頓了頓,楚留香看向穆玄英的目光帶上了嘆息的意味,道:“這位穆小哥,來歷怕是不凡。”

穆玄英是在楚留香的背上醒來的。

他剛醒,楚留香就感覺到了。他嘴角扯開一個笑容,這是即使在無望荒漠中仍然不減分毫潇灑的自在笑容,道:“穆小哥,你醒了?”

“……嗯。”穆玄英沉默片刻,道:“放我下來。”

此時他們正站在一間木屋之中,桌椅破落,屋中央卻供奉着一座神龛,其上盤坐着觀音石像。觀音像垂眸帶笑,帶着悲憫世人的慈悲。然而,屋子的地上卻躺着二十多個黑衣大漢,已然氣絕身亡,面上卻帶着幸福的光輝。

詭異,卻熟悉。

穆玄英垂下眼,恍然憶起當初随叔父圍剿紅衣教時,那些曾經各門派的俠士青年全然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反而如傀儡般,即使被那所謂紅衣教聖女勒令自殺,竟也如奉聖旨一般,欣然自盡。

穆玄英最厭惡的,便是這種手段。

往日裏即使惡疾纏身也不曾垂下的唇角緊緊地抿着,本是溫和俊美的面容一片冰寒之色,他的身上,殺意浮現。若是有惡人谷的弟子在此,定會驚訝無比地發現,此時穆少盟主的表情竟與他們少谷主的神态,出奇相似!

穆玄英緩緩擡眼,直視神龛上那座木石觀音,神情凜然。

一旁,楚留香見穆玄英神情冷峻,剛想開口,卻聽到穆玄英緩緩道:“你是何人?一身血腥之氣,這些人可是為你所殺?”

楚留香三人怔住。

“既做觀音憐惜世人之态,為何手段如此殘酷?”穆玄英皺起眉,真是越發感覺這個女人的手段和紅衣教那些人如出一轍,只是更加粗劣,目光越發冷了起來,道:“為何在此窺探?!”

破落的木屋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再加上一個仿佛自言自語的年輕人,這情景怎麽看都讓人心裏瘆的慌。胡鐵花搓了搓手臂,小聲沖姬冰雁嘀咕道:“這穆小哥不會是瘋了吧?”說完之後還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的判斷很有道理。雖然這個穆小哥很可能是六百多年前的人令人難以置信,但若是真是的話……陡然來到陌生的年代,似乎瘋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姬冰雁沒理他,只手指微動,挂在腰上的判官筆便已然握在了手中。

楚留香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霍然看向穆玄英視線所及的觀音石像,震驚道:“難道——!!”

面上的震驚之色還未褪去,神龛上的石像卻動了。

黃色的帷幔在那一瞬間被震成了碎片。

方才還與死物沒有半點區別的觀音石像仿佛一瞬間就活了一樣,鐵灰色的膚色眨眼間就變成羊脂玉一般的顏色,而那張慈悲憫世的笑容也被妖嬈而妩媚的笑容代替。那雙手,修長白皙,如同真正的玉石雕琢而成,看不出半點瑕疵。然而,正是這雙手,如今正舞動着白色的絲帶,直直與穆玄英手中的巨闕撞在了一起,激起一片金石之聲。

一擊之後,白衣女子飄然落在供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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