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輪又換了兩名刑吏,受刑之人體力彌衰,行刑者卻愈發筋力旺盛,刑杖呼嘯着落下,挾着兩臂的巨力,亦挾着為前一輪失利的同僚挽回顏面的決心,依舊不離那一雙破碎的臀(喵喵)丘,木杖精準地砸進血肉裏,帶出血水四下飛濺。

楊徽的下唇已被他咬得一再破裂,方勉強忍住了哀叫□□,但身子卻被這劇烈的疼痛驅使着,每一下打過,他的兩腿都狠狠抽搐一下,急劇地喘息着,扭動着腰身試圖逃避,但這逃避自然是徒勞的,下一杖的擊打依然精準而狠辣,無情地搗落于那一片糜爛的血肉之中。

過于劇烈的疼痛,逼迫他愈發拼盡全力地忍耐,耳畔的數目卻方過去三五下而已。楊徽眼前一再發黑,昏沉之中亦覺不分明自己究竟有沒有成功地忍住□□,他或許已在地獄之中,因為前世的罪行,反複被火灼、被油烹、被刀穿,被舂搗。他拼死守衛的那一點尊嚴,其實早在被褪去衣衫時便已被剝落殆盡,他早已恥辱不堪。他在昏亂的頭腦中努力搜尋,妄圖翻找出曾經過的那一點美好,相助他的苦苦支撐。他們初次相見,小小的陳邈抱着竹馬,細聲細氣地叫哥哥;他們更大一些,他帶着陳邈出獵,捉了狐貍兔子,陳邈總是不忍心,求他将獵物放走,于是每回游獵,幾乎都是在徒耗光陰;他們相好之後,陳邈背着父親偷偷出來幽(喵喵)會,情濃時兩相依偎,誓言永不相負;但眼前浮動的全是陳邈一身血跡,滿目痛恨的臉,他始終記得陳邈腫着屁(喵喵)股被他壓在身下,哭着罵他時日曷喪的樣子;正是自己用同樣的冷酷,将他逼迫成了眼前這個冷酷無情,一身戾氣的執法官。

刑吏呼喝的唱數聲在他的耳畔漸漸低微下去,他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了,只是覺得眼角似乎有何物濕熱熱地滑落,讓他于神識徹底為痛楚所侵淩之前,竟略略詫異了一下,他已經許久不曾體味過這酸澀的濕熱,于是,這竟是淚嗎?但衰竭的體力再不足堅持到讓他辨別清楚,下一杖落下時他已覺察不出痛了,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在不住向下滑落,直墜入無邊的深淵裏去,那一團無邊無盡的黑暗,或許便是他最為合适的歸宿。

楊徽的苦痛輾轉落入陳邈眼中,照說他該是愉悅的,這是崩潰的前兆,是恥辱的具象。然而那血水飛濺,皮肉翻卷的畫面卻讓陳邈胸中一陣翻騰,不知為何自己就是無法享受,為人子,他需要楊徽這樣的痛苦來償還,但不知道何處而來的情緒,讓他不能直視這殘忍。君子遠庖廚也許隐含着虛僞,但他此刻卻需要這樣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會在這盛景之下,側首閉目。驚醒陳邈的是廷尉校的聲音:“禦史,犯人暈過去了。”

驕矜的年輕上官這才緩緩睜開雙眸,呈現在他面前的畫面狼藉血腥,楊徽臀上血肉模糊,連傷處都看不清,被兩條仍舊光潔的大腿一襯,更顯得可怖。他便這樣無聲地暈了過去,倒是讓陳邈忽然無措起來,他皺了皺眉問:“看看,他如何了?”廷尉校低頭看了看,以一種不甚在意的語氣道:“禀大人,只是痛暈了,無大礙,潑一桶水便好了。”他如此司空見慣,陳邈反倒無話可說,只是微微一點頭。廷尉校便指揮刑吏去提水。

陳邈低頭望着楊徽,他在昏暈之中,神态倒是平和了,再沒有緊繃的自尊和隐忍,如墨的雙眉微微舒展,眼角隐隐凝着一點水光,陳邈竟是心中一個抽搐,連呼吸都停了一停。那是汗水還是淚水?堅剛若他,也會為苦痛落淚麽?他正想細辨,刑吏已提過一桶攙碎冰的冷水,嘩啦便朝楊徽兜頭潑去——陳邈想起來,自己曾經也是一次次被這冰冷喚醒,絕望地墜落卻始終不及終點,這個地方,對一切殘忍都好整以暇,準備充足。

楊徽被潑醒之後微微睜眼,卻沒有□□,也沒有再掙紮,似是方才的疼痛被留在夢中尚未覺醒。陳邈居高臨下望去,只見楊徽臉貼着刑凳,一張臉被水洗得雪白,他方才極度痛苦之時鬓角在凳上蹭松了,散下一縷,此刻沾在臉上,倒顯得那張臉文秀如少年。那雙蒙着水光的眸子眼白如皎月,目光安靜柔和,既無痛苦也無怨怼。陳邈心下一酸,不知他是不是仍處于蒙昧之中,否則為何會如此平靜,他們之間對峙的日子太久太久了,讓無言都帶着戒備與嘲弄,不知道除去怨怼,還剩下什麽。

廷尉校卻不必等楊徽的反應,見他醒了就禀報:“禀禦史,可以用刑了。”陳邈蹙眉道:“還能打?”廷尉校道:“杖腿就是了。”陳邈沉默了一刻,終是點了點頭。

楊徽自戰栗中悠悠醒來,頭腦還未從方才的混沌之中全然清醒,堂上這一問一答的聲音聽來甚是飄渺,內容卻還是一五一十地飄入了他的耳中。他暈去之前朦胧記得這一輪的四十杖方數到□□下而已,手足上的束縛亦印證了這苦刑還遠不曾告終。他的身後始終利刃脔割似的疼着,還要再打,饒是他心氣剛毅,于極苦痛軟弱之時,亦禁不住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他受刑至此,心中卻仍無怨恨之意,也只是用力咬牙,兩手顫抖着在刑凳上摸索,試圖尋一個依靠,來幫他熬過這一輪的刑罰。

楊徽的雙臀直至臀腿相接之處都已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之下,打起來亦別無趣味,得了廷尉校的示意,那兩個刑吏遂重新高舉起刑杖,朝着他的大腿重重打落。腿上卻遠不如屁(喵喵)股肉厚,肌柔骨脆,全然不耐笞打,一杖下去便是一大片浮凸的紅腫。這一杖嘭然落實在楊徽腿上,壓得他身子向下一沉,雙膝的傷口被這大力震動,愈發汩汩血出不止。楊徽只覺得雙膝有如刀剜,兩腿卻似被人齊根斫去一般,劇痛刻骨,身子猛然向上一挺,拼命咬緊的牙關便被這一下重杖撬開,從胸膛深處悶哼出一聲□□來。

楊徽亦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想要重新收複淪喪的尊嚴,但身後的刑杖有條不紊地笞落,将劇痛貫注進他的骨髓中,衰落的體力再也無法壓抑住身體的本能。他在刑凳上徒勞的輾轉着,挨得一下,兩腿便狠狠地痙攣抽搐一下,牙關亦再不能支持絕望的抵抗,自喉頭蕩(喵喵)漾出一聲聲低低的呻(喵喵)吟。

楊徽始終不曾高聲慘叫過,嗓子卻早已腫得啞了,讓那連綿的□□,聽去像哀吟一樣,軟化了他的一切支撐,撕碎了一切對峙。如此虛弱的楊徽,來自于陳邈記憶的盡頭,不,即使是記憶中,自己也一直是跟在他身後,牽着他的衣裳,下意識的依賴,他将自己保護的太好,才會在遺棄傷害之時帶來致命的沉痛。

那個被重重缧绁、血肉淋漓的身子,随着刑杖的起落不住地挺動掙紮,所有傲慢的自尊、高貴的忍耐都在這重杖之下瓦解冰消。腿上的皮肉柔薄,不似屁(喵喵)股上還有一個腫的過程,兩三杖便剝開一塊肌膚,鮮血淋漓。這過程炫技一樣格外有條不紊,冷靜清晰,罔顧了受刑之人乃是活生生的肉體凡胎。過于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沖得陳邈鼻腔和雙目都在發酸。刑吏換手之時,照例看了看陳邈,陳邈心中一動,幾乎有些懷疑,這樣一副身軀當真挨不得二十杖了,又疑心這些刑吏們太過蠢笨,未曾在意他說過不許致殘的話。只是衆目昭昭,主審官不該畏怯犯人的傷勢,天日昭昭,他不該畏怯父仇的傷勢。那兩名刑吏只頓了一刻,見上官并未發話,便依然将板子搭了上去,做好最後一輪的準備。

他們看見同僚志得意滿地下去,亦看見了楊徽于杖下輾轉□□的慘狀,知道犯人的意志業已被這杖下的苦痛消磨幹淨,雖然躊躇滿志,卻也不敢再用全力,杖下的力道調換了方向,落下時便不再是直來直去的擊打,而是轉為橫拖。巨大的力量在血肉上摩擦,看起來愈發慘烈殘酷。

楊徽只覺如有沉重的石磨來回在自己身後研磨,要将他一身碾做菹醢。煉獄中有業火不滅,熊熊将他灼燒,令他一身嘗遍諸苦,卻不能求出,亦不敢厭患。他雖曾接天,卻終究只是凡人,不能脫怖畏、衰惱、憂患、無明闇蔽,貪着追求,因此現受衆苦,都是自作的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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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邈于西市吐血之後便一病不起,神思恹恹不飲不食,不論自己怎樣恐吓哄騙,都無濟于事。病勢極重時連人也辨不出來,只有偶爾聽見他的聲音,才會癡癡地叫一聲哥哥,那呆滞絕望的平靜讓他封凍着的一顆心顫栗揪痛不止。陳邈的背叛無異于對他當胸刺了一劍,強烈的羞痛令愛憐換作了仇恨,他狠心将他百般淩虐,他告訴自己他不配再被自己憐愛呵護如珍貴脆弱的異寶,但自以為冷酷的心腸,抵不過一個柔軟乖順的眼神。那一聲哥哥将柔情絲絲縷縷又從他心底牽扯出來,讓他幡然醒悟,自己對唯一的愛人犯下了怎樣的罪孽,這一切的罪過,恩怨,不都是因自己方起麽。他曾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陳邈的病床邊,在心中發遍了千般誓願,甘願以身相代,替他承受所有的苦痛,只要他能好生平安地活着。

他茫然想到,他的忏悔一定是生了效了,他生平摯愛的那個人正好端端地高坐在堂上,含笑看他的果報,他求仁得仁,卻沒有想到這報應來得如此迅猛慘毒。

這一輪板子打過十下,他臀腿都已是皮開肉裂,大片的确鮮血淋漓,打在何處再無多少不同,最後那十下便斟酌着均分在他臀腿上。持久而猛烈的折磨之下,楊徽早已是渾身虛脫,板子一下下咬入他的血肉之中,他也只是渾身顫抖着低哼一聲,連掙紮都失去了力氣。那雙緊緊抓着刑凳的手漸漸松脫了,苦海無邊,或許就如他深重的罪孽一般,但他的苦痛終會有盡時,也不知又打了多少下,他便再次墜入那一片黑暗而綿軟的深淵裏,迷蒙之間仿佛聽見有誰在小聲叫着哥哥,他便下意識微笑一下,喃喃道:“阿邈……”卻還來不及分辨那聲音的來處,意識已連同痛楚一道,飄忽離開了他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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