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刑責完畢,楊徽伏在刑凳上只是不住急喘。他雖是渾身脫力,缧绁既去,仍是顫抖着手指勉強将衣帶重新結好。兩個刑吏上來将他又架了下去,按着跪在堂前。楊徽的兩腿在挨打時痛苦蹭蹬,膝頭傷處更是被他蹭得血肉模糊,才一着地便是一陣痛入骨髓,根本無力跪直。臀上大片的杖傷更讓他連如先前跪坐都不能,只得兩臂撐地,勉強伏跪着聽候審訊。

這原本是一個恭順臣服的認罪姿态,可是堂上人都明白,他被打得皮開肉綻,卻始終不曾吭聲,沒有比這更執拗的對抗了。廷尉校斜睨着楊徽,心中暗暗思量一時用什麽刑罰,才能将這位前丞相摧眉折腰。

陳邈翻了翻卷宗,楊徽的罪名并未長篇累牍,只因到了這個位置,那些細碎的事由,都不值得拿來計較了。記錄在案的罪名第一是謀逆,包括謀害儲君,矯诏弄兵。第一條是坐實的,第二條卻有些含糊,幾十年來皇權旁落,聖旨不出于此臣,便出于彼臣,是否符合陛下的聖意,早是誰也辨不清、也無心去辨的。就像如今,沒有人會去問一聲那位虛弱的天子,他是否想廢黜丞相,是否想廢楊後入冷宮,是否想為前太子複位。陳邈訊問時,楊徽也都淡淡地一一稱是,并未解釋争辯什麽。即使迂腐如陳邈,也早就懂得了這個道理,他的勝利與楊徽的失敗,并無關善惡,更無關律例國法,他們是淩駕于國法之上、有權書寫國法的人。

案卷審得極為順利,不多時薄薄卷宗便翻至最後一頁,陳邈聲音頓了一頓,繼而冷然問:“延光七年,陳太子太傅諱瓒為汝父子所害,殁于流放道中,然否?”即使是不涉私情的官稱,陳邈在稱呼自己父親的名諱時,依然依禮站起身來,堂下筆錄的文書也慌忙站起,連他都聽出,這冷漠中帶着刻意 ,甚至帶着造作,是為了壓制什麽更為森冷的東西。

楊徽一句句聽着對自己父子的指控,神色卻幾乎是漠然的。這訊問不過是例行公事,十年來楊氏的意旨就是朝廷的意旨,旨意如此頒布,朝臣也就如此從命,沒有人請問過這是否就是天子的聖意,也就沒有人知道當年的廢立是否也有幾分天子的真心,沒有人知道一道道蓋着鮮紅玉玺的聖旨中,有幾分是矯,幾分是真。然而形勢才是最終的正義,不論當時本意如何,不論是下令的是父親還是自己,卷宗上最終的紀錄與自己此刻說了什麽并無關系,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否認只是徒自取辱而已。

不論他是否承認,這些罪名都将會被記入史冊,被後世史官用來對自己蓋棺定論,他早在失敗之前便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是權臣,是逆臣,他又豈在乎身後功罪評說。楊徽索然地垂首聆聽着,直到從陳邈的口中聽到了那一個名字,方讓他一直無動于衷的身子如遭雷殛一般,狠狠顫抖了一下。

先生雖非他親手所殺,卻是因為他父子而死。這一條罪名他無可抵賴,并時時煎熬着他的內心。他還記得先生反抗自己父親的專擅跋扈,圖謀失敗後被判流放,那一天他只身相送先生于京畿道上,深夜驿館,便是師徒分手的最後一亭。他還試圖安慰滿懷憂憤的先生,先生卻只以一言答他:若人人皆效法汝家,将是何等之世界?他唯有長跪無言,悲哀地看着他的先生。自童年至少年,先生以春秋大義教導了他十年,心中的正道抵不過現實慘淡,皇權早已式微,若失去強權與武功,力量又從何而來。他的先生是當世大儒,但他心中的聖王之道,在這個亂世之中根本沒有存活的餘地。

此後的幾年之中,他始終追随着他的父親,他覺得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證道。但反對的人越來越多,殺戮也越來越多,他的掌心裏滿是鮮血,唯有以殺止殺。直到今日,他被更強的強權掀翻在地,才醒悟自己一直以來都如身懷重寶的嬰兒,折去羽翼,剝除甲胄之後,便脆弱得不堪一擊。身居地獄之中,便令他将身處高位時看不見的、先生所言的這個何等之世界看得無比明晰。

先生待他如子,十年的教誨,卻如水過無痕,并沒有在他的行止上留下絲毫印記。也許他真的早已忘卻了初衷,忘卻了先生的教誨。他一直以為先生的自盡是為了點燃天下人對他父子的怒火,直到一年之後,他丢下寶劍,将身作囚時,方才明白那或許更多的是因為絕望,是因為連心愛的學生也變成了與期望相反的人,這個世道已斷絕了希望。

這都是他的罪孽。

楊徽心中酸痛如絞,喉嚨哽住了無法出聲,這一句話宛如萬鈞重負,壓得他的身子也微微向下伏低了一些,看起來更像是認罪的姿态。他沉默了許久,方黯然道:“我對不起先生。”

訊問謀害重臣之罪,卻不言動機,不言手段,甚至不言細節,回答者更是朦胧暧昧,然而一問一答之間,他們似都心照不宣。文書不知這算認罪與否,愕然望向陳邈,卻見上官禦史雙目通紅,雙手踞案,似是等不及國法決斷,想要親身與罪人一搏。文書知趣地低下頭,不再去窺測那古戰場上的怨恨,記錄下原話,猶豫了一下還是增了兩字:伏罪。青史不會去問情由,青史只是文字與文字的繼承,緣由恩怨早已被埋葬在文字之下。

陳邈大約也是醒悟了自己的失态,他慢慢落座,恢複了淡漠,帶着幾分嘲諷道:“公子知道,供狀一出此堂,則國法如山無可更改,該如何定案無須下官多言。公子願意寫信了?”

楊徽緩緩擡頭,注視着那個令他眷戀無極的面龐,他甚至微笑了一下,目中都是溫柔神色,答複卻是冷硬決絕的:“萬千之罪,在徽一身,便不需禦史再為我謀了。”

陳邈原本沒有指望楊徽會立刻答應,楊徽的态度,回複,都在他預料之中,但他心頭仍然泛起怨恨。父親的死,叔叔死無全屍,自己受盡□□,丘山的罪名卻不能讓他低一低頭。國法可以懲治罪孽,但卻不能替自己原諒,如同怨恨不能用端嚴的記錄表達,只該用楊徽自身來驗證。讓怨恨生具象,有聲色,也許才能逼出他的軟弱,怨恨方得正果,得圓滿。

陳邈微眯的雙眸中冷意一閃,他冷笑:“公子無遵诏命,便請再試國法,來人,杖四十。”他複對楊徽微微一笑,抿起的嘴角帶着幾分蠱惑的含義,那溫潤的紅唇中吐出一句話:“公子不用太快答應,也許我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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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輕輕松了口氣,感到一陣惡意的暢快,似是向楊徽宣告,他有和他匹敵的力量,同樣無情,同樣酷忍。當初楊徽将他丢在此地下令刑訊,一切的噩夢開始之前,他就丢給自己這樣一句話,若要完全的報複,是否該從這個夢魇的肇始開端?陳邈的內心深處早已明白,自己是背離了父親的教導的,他對這個天地的無情全部來自于楊徽,抵禦之時,便不自禁地學習模仿。他在和楊徽決絕之後,卻向他越走越近,這算不算殊途同歸。

兩邊刑吏聽這審訊聽得一頭霧水,也不甚明白為何罪人爽快認罪,卻還要刑訊,但既然上官有令,便再将楊徽架起,拖至刑凳上,捆綁如前。他們心中暗想,此番大約是能掙回顏面了。

楊徽自昨夜起便連續受刑,雙腕、雙膝、雙臀的傷口都在不住流血,這短短幾句對答,已是極力支撐。他在拒絕之時,便已預備了要再受刑,但那句一模一樣的言語仍是如在他心頭狠狠烙了一下,讓他渾身骨骼都疼得發顫。侮辱與被侮辱,淩虐與被淩虐,他們一步步走到今日,權力的輪回,天道的翻覆,都被這一言囊括。當年他将陳邈下廷尉,丢下這句話轉身拂袖而去時,絕不曾想到今日。但今日終是輪到陳邈來說這句話了,他曾身受過的絕望與痛苦,他自然有權讨還。

楊徽毫不反抗地任憑刑吏擺布着重新束縛于刑凳上,等待着再一輪的酷刑。但畢竟刑傷太重,繩索再次勒進他鮮血淋漓的手腕,中衣揭下時血肉粘連,便已疼得他眼前亂黑。刑吏将板子搭上他體無完膚的雙臀,沉重的荊木更是直陷入血肉裏去,令他下意識竟微微拱蹭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甩脫這如影随形的疼痛。

這企圖自然是徒勞,只第一下板子砸落,便重讓他嘗到何為敲骨剔髓。他其實不需看,也知道身後是何等模樣,這一下重新落在他血肉翻卷的臀峰上,又會成何等模樣。他方才承認的每一條罪過,都足以讓他身受車裂淩遲。他的一身都是污穢的,或許只剩這鮮血還算幹淨,他也唯有希望此身在用以正法之前,能夠以這鮮血,稍稍洗淨幾分對那些特定之人,特定之事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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