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一應刑具丢落地時,竹木金鐵與地面碰撞,便交擊出铮铮的輕響,撩得楊徽昏沉的頭腦也略略清楚了一些。楊徽半身浴血,勉力支撐的雙手不住顫抖着,方才那八十板子已打得他死去活來數次,又要再受鞭杖,心志再堅,亦不免遍體生寒。他勉力擡頭去看陳邈,但昏黑的雙目中只映出年輕禦史冷淡的面容,卻看不出喜怒,亦不知他下令鞭撻時,心中是否仍帶着一線歡愉。楊徽凝眸良久,終于慘然一笑。這是他的所欲,自己亦無能逃避。無間獄中有業道之器百千,他甘願一一承受,用一身血肉,來成就他的蘇息解脫。
廷尉校當即主持布置刑場,公堂用鞭,其實是較牢中麻煩的,只是此地早已将一切酷刑流程化到無微不至。當即刑吏們打掃堂下,挪走其餘刑具和刑凳,推出一個一人高的木架來,下部支架穩固,上面橫欄懸着兩條繩索。那一邊兩名刑吏剝(喵喵)去楊徽上身中衣,将他拖至木架前按着跪下,将他雙手緊緊捆縛在繩索之上。
楊徽早已無力跪起,身子自然向前癱軟下去,也只是靠雙手被吊,才勉強支撐。他這一垂首,坐在堂上的陳邈連他肩背都看得清楚,頓時渾身如被雷擊,雙目從震驚而至迷茫,而至顫抖,連呼吸都粗重起來。楊徽秀挺如玉雕的肩背上,赫然印着一道道痕跡,淩亂的淡淡疤痕未褪幹淨,俨然便是鞭笞的舊傷。
楊徽正當青春之年,縱然日處殺伐之中,但出身畢竟是養尊處優的相府公子,身上肌膚亦如脂如玉,鞭痕縱歲月已遠,看去仍然有些刺目。陳邈只覺眼眶發熱,牽動着心亦灼痛起來,旁人不明白,他是明白的,他們上次分別之時,他清楚記得,楊徽身上并無傷痕。楊徽這一年來以禀鈞之權,天下能夠打他的,只有一人,能夠讓他受責的,只有一事。
陳邈還記得,他将自己放在城外,留下馬匹便拂袖漫步而去,彼此均未回頭,再不一顧。那時候以為不會再見了,只恨他不肯殺了自己,将自己草芥一樣遺棄,活着背負終身的恥(喵喵)辱。他放了自己之後如何向父親交代,陳邈是未曾想到的。他們楊家父子操衆生生死,幹逆天道,連陳邈也習慣了他當權之時的倨傲身姿。原來他也是凡人,挨打也知痛,被自己欺騙了,大約也會有些難過。這傷痕是真的,曾經的愛悅是真的,那麽在他手弑恩師之時,在他将自己留在此處□□之時,這些真誠的東西,還剩下多少。
楊徽以一個極度屈(喵喵)辱的姿态,半身赤露,半身血污,垂首跪在陳邈的面前,等着他決斷,等着他想起,他們的屈(喵喵)辱終于匹敵,記憶思念也得以平等。他們的半生糾纏在一起,記憶也糾纏在一起,他們的業果相續。連孤獨都相互關聯。這就是佛經中的,強弱相啖,負命還債,愛心憐色,佛曰,這是經百千劫常在纏縛的因緣,縱剜肉剔骨,不得解脫。
那些刑吏卻是每日見慣了糜爛血肉,對楊徽背上的鞭痕并未多想,他們鈍重的心思,不足以理解堂官語氣神情的變化,更不會明白就這一瞬,上官心中已經湧起了滔天的波瀾。他們只是詫訝想不到他一個文文秀秀的公子哥兒臉龐,居然骨頭恁地剛硬熬得起酷刑。行刑之人提過一只水桶,裏邊裝滿鹽水,他将一條手指粗的黝黑皮鞭在水中抖了幾抖,轉了轉手腕,便揚臂甩落。随着摧金斷玉一般的脆響,皮鞭如巨大的畫筆一般,在楊徽自肩至腰斜染出一道妖豔的朱紅。
這一鞭呼嘯而下,蓬勃曳動空氣,粗重的蟒鞭獨有萬鈞雷霆摧堅折銳的氣魄,便如燒紅的利刃活活剖入背部的大片肌膚,拉扯出一道深長的血痕,鞭上的鹽粒浸入血肉裏,刺激得楊徽昏沉的神經都清醒了一霎,整個身子不自禁向後一仰,發出一聲忍無可忍的哀號。
清脆的鞭聲刺激耳膜,他恍惚憶起相類的滋味。他将陳邈縱放之後不久,父親便回到長安,得知了他的作為之後,只是冷笑着将馬鞭丢給侍從,下令狠狠鞭撻他的婦人之仁。他默然長跪,任憑皮鞭在自己背後一下下鞭笞出縱橫的鮮血,一言不發。是父親将自己送往陳家,讓自己向陳瓒求學,卻也是父親的行為教會自己,自己十年間讀聖賢書,權力場上卻是百無一用。先生臨終那夜問他:“隐公七年秋,戎伐凡伯于楚丘。何一人而曰伐?戎者複為何?”這本是治《谷梁》的第一堂課上先生就教導過的,他卻痛苦地無言以對。一人而曰伐,天子之命也。戎者衛也,戎衛者,為其伐天子之使,貶而戎之也。他父子的所作所為,更甚戎伐凡伯。先生以春秋大義鞭撻他,父親以權位時勢鞭撻他,直到父親去世,他登上相位,心中仍不時感到鮮血淋漓的劇痛。最大的錯誤也許不是先生與他來到長安,早在十幾年前,他第一次踏入陳家的大門,看見那張圓圓的小臉時,便已無可挽回。
死生契闊,不可問天。烙印在他的過去的那些人與事,不論善惡愛憎,都已離他遠去,只剩下陳邈一人。他的人生或将終結在這一身血污之中,若始終能在他的注目之下,也勉強算是具足完滿。
陳邈關于受刑的記憶中,依稀記得鞭刑要較夾棍拶子輕一些,那雖然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卻不似夾棍有斷骨的力量。彼時他的神智已經大半混沌,唯有靠死亡這一奢望安慰逃避,今日他卻是清醒地看到了皮鞭的威力,楊徽昂起的臉已經扭曲,目光朦胧,被水光蒙住的眼神近似自傷,近似哀痛,也近似哀憫。陳邈想,折辱至此,他該是恨自己了吧,他為什麽就沒有自己那充滿恨意的目光,好讓自己重新聚攏起對峙的剛硬。屈(喵喵)辱可以勢均力敵,仇恨也終有因果報應,但楊徽卻用淡淡的傷痕,将陳邈的終生釘死于虧欠之上,他不得不承認,這刑(喵喵)辱不曾幫楊徽斬斷情愫。
刑吏将皮鞭放入水中攪了一下,血水立刻散逸成淡粉色,一縷縷如浮花般微微搖曳。皮鞭再次甩出,在楊徽的背上劈開另一道血痕。菲薄的皮肉被狠狠割開,震動得脊骨都似已寸寸斷裂,劇痛迫得他張了張口,頭腦中卻是一片昏黑的空白,他甚至不曾聽見自己究竟是否發出了聲音,更不知那聲音究竟是呼喚一個遙遠的名字,還只是一聲蒼白的慘叫。第三鞭落下時他已是連掙紮都掙不動了,熟悉的黑暗又從四面侵襲包裹上來,楊徽迷朦想到,這一次暈去之後,是不是可以不再醒來,他已經太疲憊,太痛苦,只想就此睡去,那些如影随形糾結纏綿的仇恨有些太過沉重,他并不敢逃避,但實在是有些承受不來了。
那一桶水已經被鞭上的鮮血染成緋紅,陳邈忍無可忍,叫出了他明知是錯誤的一句話:“可以了,他暈了。”廷尉校上前伸手去抓楊徽的頭發,想要提起來看看他的臉,以确認他是否還在感知疼痛,陳邈忽然冷着臉厲聲道:“我說可以了!”廷尉校吓得慌忙縮回手,有些不解的望着上官,陳邈輕輕吐了一口氣,這是一個不該摻雜私情私怨的地方,留在卷宗之上的文字應當中正平和,能夠對天下掩蓋回蕩在這堂上的種種過往,甚至種種血腥。他強制自己的語氣淡漠平和了許多,道:“他虛弱至此,再打無益,收監吧,傳醫官來醫治——這是要犯,若是有失,下官唯廷尉署是問。”
凜冽的痛楚忽地嘎然而止,讓楊徽于昏沉中也微覺有些奇異,他無力動作,也知道不該動作,陳邈的聲音飄忽入耳,只字片語之中,聽不出是關切還是憐憫,他又是否還在恨着自己。神識于極痛苦中飄搖離體而去,陳邈接下來的言語、動作,是寬放還是刑求,他便已全都不知道了。
陳邈站起來,看着刑吏們将楊徽解下架起,他沒有下去,亦沒有經過他身邊,而是轉身徑直走向後堂。他略無回顧,便如那日城外楊徽将馬留給他,轉身而去的身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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